第12章 往事
往事
許小非靠在汽車副駕駛座椅上,笑得前仰後合,淚水連連,渾身不停的抖動着,她肆無忌憚的笑,令她身邊坐着的何向飛感到非常的莫名。他推了推身邊還在不停笑着的女人,沒好氣的說道:
“行了,你笑夠了沒有。從回家的路上,一路笑到現在,你再這麽笑下去,小心臉抽筋。”
許小非邊笑邊無力的擺擺手,想要收住臉上的笑容,可一看見眼前何向飛那張尴尬莫名的臉,就不由自主的聯想到剛才熱情“奔放”起來的老爸老媽送他們出家門時候,他那副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的怪模樣,心中想要爆笑的感覺再次控制了她的大腦神經,于是她又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看來我不使出殺手锏來,你是不知道我的厲害的啊!”見身邊女人還沒有要停止笑意的意思,何向飛一咬牙,将車靠邊停在了一個僻靜的弄堂角落裏,路燈的光線正好被街角的房子遮去一大半,臨近十點的馬路上,除了偶爾經過的汽車外,鮮少有什麽人經過,幽靜極了。
他停好車,松開身上的保險帶,傾過身體,越過排擋,伸手抓住了小非纖細的身體,尋到了她還在不停發出笑聲的唇便用力的吻了下去。
“唔……唔……哎呀……我不笑……我不笑就是嘛……”許小非半推半就的抗拒着何向飛在自己唇上的攻城略地,她一說話,何向飛的舌便輕巧的伸了進去,與她的一起舞動糾纏。
等一個深吻結束後,許小非氣喘籲籲的靠在座椅上,輕推了推何向飛的肩膀,嗔道:
“幹什麽啦!人家笑笑都不可以啊!霸道!”
“有什麽好笑的,瞧你從家裏一直笑到現在了,你這張臉倒沒笑僵掉,我實在佩服啊!”說着,何向飛伸手捏了一把小非的臉頰。在昏暗的光線下,他斜了她一眼,随即也靠在了駕座上,長舒了口氣,半點沒有要開車繼續行車的意思。
“人家就是覺得好笑嘛!你瞧我爸媽剛才把你送出來的時候,那表情,那做派,簡直把你當成心頭肉啊,尤其是我那老媽,就差抱着你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了!真是把你當寶一樣哦!可你呢,好象別扭的手腳都不知道放哪裏了,一副虛不受補的怪模樣,越想越好笑哦!”
許小非沒形象的抱着雙腿,在座位上坐的東倒西歪,嘻嘻哈哈的說着話,何向飛輕哼了一聲,沒搭話。
“什麽叫峰回路轉,我以前是真不太明白,現在總算也是親身體驗了一把!我爸剛開始時說的那句話,可把我們倆都吓得不輕吧!……都怪我爸,哪有他那麽說話的,把我吓了一跳。我差點以為和你真是有了什麽孽緣呢,萬一……噗嗤,萬一我和你真是什麽有血緣關系的兄妹的話,那我可真要買塊豆腐撞牆死了算了!
哎,我實在沒想到啊,原來你爸媽和我爸媽居然都是老朋友哦!這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的好奇妙哦!現在啊,我和你小手指上拴着的這根紅線,果然是冥冥之中上天的意思哦!嘻嘻,真好!我們的姻緣可是天注定的呢!”
許小非說着,将左手無名指上戴着的一枚樸素的白金戒指當寶貝一樣的放在臉上,用右手捂着,輕笑着,表情顯得格外甜蜜。外婆壽宴之後,她死活不願意戴那枚一克拉的大鑽戒,怎麽看都有點暴發戶似的炫耀味道,于是只把它鎖進了抽屜,又纏着何向飛去商店裏選了一對普通低調的白金對戒,這才老老實實的戴在手上。
何向飛看着她眉開眼笑的模樣,受了她的感染,臉上原本不太自在的表情也終于軟化了下來,唇角勾起微微的笑容,眼神掃過自己左手上戴着的與小非同款的戒指,立刻變得異常柔軟。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還真不知道,原來你小時候還受過那種苦哦!……我對你媽,哦,不對,是婆婆,當時的那股堅持的勁真的好佩服的!你想,她那時一個人帶着你,環境那麽艱苦,你身體又不好,全靠她一個人撐着這個家,多辛苦呀!
唉!現在心裏想想,其實覺得婆婆真是挺慘的,沒趕上好時候,不然,如果她能活到現在,看到兒子這麽能幹,丈夫又是位高權重的,該多高興和自豪呀!那時,她也就能在家和我媽一樣享享清福了!她就是走的太早了!可見,一個人有一副好身板是非常重要的!你呀,可得好好保重你的身體!
咦,我差點忘記了,為什麽我在北京遇到你爸的時候,他都沒提這個事情啊!難道他也和我爸媽一樣不知道?”許小非發了一通感慨後,歪着頭将剛才在父母家裏聽到的那個長長的故事前後大致的想了一遍,好奇的側着身體,對着悶聲不吭的何向飛問道。
“他怎麽可能不知道?只是他不想說罷了!憑他那麽深厚的人脈關系,想要知道什麽事情,那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我當時還在納悶,為什麽我和你結婚,他一點反對的聲音也沒有,現在我才知道,恐怕他早就知道派人調查過你,就是知道了你的底細,這才沒有阻撓我和你的婚事。”何向飛悶悶的說着,眼底裏有着令外人難以覺察的波動。
“恩,好象是挺奇怪的……唉,算了,事情也過去那麽久了,越想啊,心越酸,別想它了,人活着總是要向前看的嘛!好啦,我們回去吧!好晚了,我都困死了,今天起來的那麽早,早知道今天爸媽都那麽喜歡你啊,我才不那麽早起來呢!走啦,回去啦!”小非捂着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又伸了個懶腰,對于公公為什麽沒有對她提起與自己父親是朋友的事情,絲毫沒有放在心上,她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座位上,催促着何向飛開車回家。
何向飛的心思從小就敏感,他不可能象許小非這樣做到心中毫無芥蒂,尤其是聽了岳父岳母那番話之後,心裏早就掀起了巨大的波浪。他沒有說話,只看了一眼已經閉起眼睛開始打盹的小非,便發動了車子,駛向市區的中心。
一邊開着車,何向飛腦子裏還在反複的思考着岳父岳母的話。他們告訴自己的這些事情,有很多是自己從來都不知道的,尤其是他的父母年輕時的事情。
原來,他們四個人都是當初下放到農村裏的大城市裏來的知識青年。岳父岳母是從上海來的知青,而自己的父母都是北京來的,恰好他們插隊的村子就是緊挨在一起,平時兩個村子之間,許多的知識青年們一般都抱着同命相憐的初衷,互相間都有聯系和走動,就這樣,他們四個人也就這麽認識了。
久而久之,熱情開朗的岳母和自己的那娴靜內向的母親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而很有才華的岳父便和向來充滿抱負和野心的父親也成了莫逆之交。他們四個人一直在鄉下呆了好幾年,直到有一年,自己的父親不知從哪裏搞到了一個參軍的名額,在臨走前,便在岳父岳母的見證下,去鄉公所和母親辦了結婚證。
岳父在1977年國家恢複高考後,便參加了高考,後來考上了上海的大學,回到了上海念書。岳母在80年代知青大返城的時候,頂替了她母親在工廠裏的工作,也便離開了農村,回到了上海。不久,在岳父大學畢業後,兩人便在上海結婚。
岳母曾經在回到上海後不久,回到過那個插隊的小村子去看望因為種種客觀原因,還沒有機會返回北京的母親。那時母親帶着才2歲的自己,正在鄉下一個人苦苦的支撐着,等着自己去參軍的父親有一天能回來把他們接走。
岳母當時說起她看到母親當時凄苦的環境和艱難的生存境遇時,也是禁不住淚水連連,惹得在一旁聽着的,向來愛笑的小非也是紅了眼眶。後來岳母因為懷了小非,就沒再回鄉下去,本來一直與母親通着的信,不知為什麽也就斷了。
等岳母再過了幾年,重新回去鄉下尋找母親的下落時,到處打聽都不知道他們的下落,只聽人說,他們母子倆是被從北京來的人給接走了。岳母心下稍微放心之餘,也一直在遺憾就此與母親失去了聯系。
岳父岳母這麽多年來,都不知道他們當年這對非常要好的“插兄插妹”夫妻的下落,只是知道他們和孩子都如願的回到了北京,應該是幸福的過着普通人的生活,一如他們自己一樣。
直到前些日子,岳父在報紙上看到了北京軍區司令調動的消息,從父親的照片和簡歷上,他才知道這個名叫“方孝宏”的中将,就是曾經與自己一起插過隊的老朋友。岳父當時在感慨父親參軍後能得到今天這樣青雲直上的地位同時,他壓根就沒想到自己的女兒竟然會這樣奇妙的嫁給了他當年老朋友的兒子!
所以,當岳父和岳母突然知道站在他們面前的女婿竟然就是當年故人的兒子時,那種激動和興奮之情自然就難以用簡單的語言來形容。尤其是岳母,當年她回鄉下探望母親的時候,自己也不過2歲,而今自己已然是三十而立的成年人。可兒子雖在,母親卻早已仙逝,這無奈的人事變遷,怎麽能令岳母不感慨的熱淚盈眶呢?
所以,這兩位老人面對着年輕時故人的兒子時,心中湧動起對當年那段插隊生活的無限懷念之情。他們用了發自內心的真誠和熱情來關心這個年輕人,不僅僅因為自己是他們的女婿,還因為他們是在用屬于他們的方式對過早去世的朋友的一番心意。
岳母的熱情自不必說,連原本很淡定的岳父也一改開始時的矜持,不停的對他噓寒問暖,和顏悅色的與自己聊着家常,詢問自己的身體情況,就連原本還一直吵吵着,準備向母親抗議不公正待遇的小非,也不再聒噪,只是溫柔地站在他身邊,抿着嘴在一旁笑望着他……
那種溫馨的家庭氛圍竟然令從小就缺乏這種感覺的自己有些手足無措,面對兩位老人真誠的笑臉,他竟然在那一剎那有落淚的沖動。個性向來冷清的自己,實在不知道該怎麽用語言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感動之情啊!
其實,當兩位老人向他訴說起這段當年的往事時,自己心中的震驚也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岳父岳母知道的那些事情,從來沒人告訴過他,但是在他們與朋友失去聯系的那十數年歲月中,自己是怎麽度過的,母親是怎麽度過的,他卻是歷歷在目,難以忘懷。
可以說4歲之前的記憶,自己幾乎是模糊的。他從有清晰記憶開始,只記得自己從小開始便與母親在陰濕寒冷的鄉下相依為命,體弱多病的他總是和母親一起,吃着苦死人的藥。兒時的那段記憶中,他記得看到最多的,就是母親的眼淚。
母親在自己的記憶中,是個娴靜而溫柔的女人,她雖然不是很美,但她身上那種柔弱的氣質,總是能引起別人的注意。她在鄉下一個人帶着自己,其實是吃了很多苦,但是她卻從來不與外人訴說。
一個孤身的女人,身邊沒有男人依靠,總是難免會被當地一些心懷鬼胎的男人打上主意。他還記得,有好幾次,母親都被村子裏那些沒錢讨老婆的光棍調戲,動手動腳的,母親當時只是帶着他遠遠的逃開,直到回到家裏,這才忍不住的傷心哭泣。
那時自己雖然還小,但是看到母親受人欺負的時候,就恨自己為什麽不能長的快點,如果他現在是個大孩子,就有能力保護母親了!那個時候,他一再的追問過母親,為什麽父親不回來保護他們,這樣沒人敢罵他是沒爸爸管教的野孩子,也沒人敢欺負母親。可母親除了搖頭啜泣外,一句話也不說。
等他再次見到自己父親的時候,父親已經是一個團的團長了。從對越自衛反擊戰場上回來的父親,因為戰功卓着,被升為團長,只是等他找到他們母子,派了人來接母親和他回北京的時候,母親已經在絕望中走向了她人生的盡頭。
常年的心情郁悶和過重的家庭負擔,使她過早的染上了頑疾,對父親的漫長期待也逐漸使她的心冷了下來。母親常常枯坐在家裏,以淚洗面,她以為自己遇人不淑,遇到了一個薄情之人,眼見父親久久不歸,寒了心的母親便将自己的姓氏改成了何姓。
然而,當她好不容易盼來了丈夫的衣錦還鄉,盼來了丈夫接她回到北京,一家團圓的時刻,病入沉疴的她最終還是難以逃脫死神的魔掌。在北京軍區總醫院裏,她含着笑,死在了丈夫的懷抱裏。
他永遠不會忘記,病榻上彌留的母親在聽見父親飛奔進病房呼喚她名字的那一刻,意識不清的她竟然從昏迷中蘇醒了過來,對着父親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那種如釋重負的,解脫一樣的笑容在他看起來,卻顯得那麽的刺眼。
就在那一天,已經7歲的自己,忽然對眼前的這個應該被自己叫做“爸爸”的男人,充滿了無限的怨恨。他恨這個人,為什麽不早點來把他們接走,這樣,母親就不會總是郁郁寡歡,也就不會生病,也就不會這麽早的帶着對他們父子的無限眷戀和遺憾離開這個世界!
所以,心底裏怎麽也無法原諒父親的他,即使在後來被父親接到了北京與他一起生活的時候,他還是執拗的堅持着自己的母姓,怎麽也不願意改回原本的父姓。北京大醫院裏良好的醫療條件的确使他的身體有了很大的起色,但是幼時在陰冷的鄉下呆的時間過長,還是給自己的身體造成了難以抹去的傷痕。
在後來的歲月裏,即使托父親位高權重的福,他總是能得到最好的醫治,可終究無法根治他的宿疾,他只能拖着這樣的病體在這個世界上繼續忍受着心理和生理上的煎熬。甚至好幾次,在病發的時候,在他痛得幾乎要死過去的時候,他總是忍不住要想,不如就這樣死了,也好早點去天上陪伴可憐的母親,反正這人世間也沒他可以眷戀的人和事!
于是,在一次次進出醫院的同時,他的心也益發的涼了,與父親的關系也益發的惡化。或許是父親想要彌補什麽,他拼了命的想要将自己的兒子培養成他将來的接班人,為自己創造了最好的物質條件,他甚至已經為自己規劃好了一條條如何通向軍界的最佳道路。他頻繁的帶着自己到處開會,讓自己認識了無數軍界要人,他在聽到無數人那言不由衷的奉承的時候,同時也見識到了那在笑容背後暗藏着的洶湧暗流,以及那些見不得人,上不了臺面的明争暗鬥……
但是他卻沒有想到,他越是這樣做,自己越是厭惡這些。自己一再的違背他的意願,走上了與他期望完全相反的、一條自己認為與政治完全沒有關系道路,他就這麽與父親針鋒相對的生活了二十多年。
可是,諷刺的是,盡管自己一再的不願意攪進父親的政治圈中,厭惡那些政治上的角力,一再的逃離與政治有關系的一切活動,生活,可自己這些年裏,卻在自覺或不自覺的情況下,還是被隐隐的卷了進去,有時他甚至感覺,自己似乎又将要踏上父親為他鋪就的那條道路上去了。
這實在是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啊!何向飛只要一想到這些,總不免心中郁結。他長吐了口氣,甩了甩頭,見已經到了家門口,便不再去想這些總能令他難以舒懷的往事。他将車停在了自家樓下停車位上,熄了火,剛想要叫醒已經睡得雲裏霧裏的許小非,忽然他看着小非柔和的側面線條,心中一軟,忍住了本就要喚出口的呼喚。
他走下車,來到小非坐着的車門前,打開車門,将睡得迷迷糊糊的許小非抱下了車。纖瘦的小非抱在他手裏,感覺并不重,許小非似乎感受到了自己被何向飛抱了起來,只是睜開眼睛看了一眼何向飛,便勾緊了他的脖子,将臉埋進了他的肩窩,又繼續閉上眼睛安心的躺在他的懷裏。
“向飛,到家了啊?”小非在他胸前低低地咕哝了一句。
“是,你先睡會,等下我放好洗澡水再叫你起來。”何向飛一邊掏鑰匙開門,一邊對許小非低聲說道。
“恩……向飛,以後我家就是你家,別再一個人自苦了,那樣容易短命的哦……”許小非意識模糊的在何向飛耳邊呢喃了一句,正要抱着小非進卧室的何向飛聽在耳朵裏,當下立刻停住了腳步。此刻的他,心中不斷的湧上一股股幾乎能将他淹沒的暖流,他低頭望着小非寧靜的睡臉,手中的力量讓他不由得抱緊了這個令他疼愛到心底裏的女人。
妻子,這就是他的妻子,原來,看似粗率的她一直是懂自己的,一直都是啊……
母親,她不會你是在冥冥之中送到我身邊來,代替你照顧我的人吧!她是我的寶啊,這輩子我是怎麽也不會放開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