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廢後(一)
廢後(一)
順治十年,八月廿四,秋。
孟婧躺在羅漢床上打瞌睡,春困秋乏,現在正是手捧熱奶茶享受的季節。
這些日子,太後交到她手中的任務也變少了。
她心中清楚,恐怕太後也察覺到了皇上的心思,所以才逐步收回她手中的權力。
孟婧辛辛苦苦為太後打工近兩年,終于過上了悠閑的假期。
“娘娘,阿格福晉來了!”那和雅朝屋裏喊着。
孟婧努力睜開半眯着的雙眼,口齒不清,含含糊糊地喊道:“快,快請進。”
阿格腳步匆匆趕進來,看見孟婧有氣無力地躺在羅漢床上出神。她今日本身就不太開心,看見孟婧這副頹廢的樣子,就更加着急了。
随即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神情有些不自然:“妹妹,今日我是來跟你說點消息的。”
孟婧似乎對外界的消息也不怎麽感興趣,張嘴打了個呵欠:“姐姐你說吧,我聽着呢。”
然後用手撐起軟綿綿的身體,又添了一句:“我現在就坐起來,你別生氣。”
阿格抿嘴板着臉,等孟婧坐好後,才将自己得到的消息道出:“第一件事,是上個月中董鄂福晉生下了阿哥,前日我去董鄂福晉宮裏看了看她。”
孟婧知道董鄂福晉生孩子的事,但七月中天氣轉涼,太後命衆人別去探視打擾,怕影響董鄂福晉養身子,這會兒正好過了一個月,孟婧惦記着順治要廢後的事,還沒來得及前去探望。
“我知道這事”孟婧一下來了精神,她身體前傾,瞪大了眼,語氣急切道,“快說說,情況怎麽樣?”
畢竟這是喜事,阿格緩和了語氣,略帶微笑說:“董鄂福晉與福全阿哥母子平安,阿哥白胖白胖的,只是董鄂福晉有些産傷,接生嬷嬷說得養兩個月左右才能恢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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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産的産傷大致也就那些,頗為私密,于是孟婧沒多問,只是關心起董鄂福晉的孩子。
“福全阿哥的身體情況怎樣?”
阿格疑惑回答:“不都說了嗎?白胖白胖的。”
孟婧立刻理解了,對于大家來說,孩子“白胖白胖”的,就代表健康可愛。
“那就好……”孟婧惬意地躺下。
阿格看着她悠閑安逸的樣子,一點都沒有焦躁的情緒,不禁發問:“你真沒聽說?”
孟婧看她似乎話裏有話,應該不是小事,忙問:“聽說什麽?”
阿格愈發的着急,又有些悲傷:“皇上讓內院查閱歷代廢後的例子,朝堂許多大學士都提出了反對意見,但皇上一意孤行,說你無能,硬要廢了你!”
孟婧一臉探究的表情:“姐姐知道多少,能否将朝上發生的經過細說說?”
阿格聽孟婧有意探知內情,便将太監傳來的消息繪聲繪色地描述出來。
今日早間,禮部的大臣前往內院,說皇上要求将歷朝歷代廢黜皇後的具體事例列出。
內院的大學士們多麽聰明啊,當下就明白定是皇上也想要廢黜皇後。
大學士馮铨、陳名夏、成克鞏、張端、劉正宗立即奏言,對皇上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冊立皇後之事,關系重大,廢後之事更該慎重!
根據史籍記載,前朝歷代君王,比如漢光武帝、宋仁宗、明宣宗,都是賢明之主,卻都因廢黜皇後這事,導致德行有虧,拖累了自己的盛名。
如皇上想給自己保留個好名聲,還是再思考思考為好。[1]
說完,還從袖中掏出一張紙,上頭寫着皇上回複大臣們的話:
據奏皇後母儀天下、關系至重,宜慎舉動。果如所言,皇後壸儀攸系,正位匪輕,故廢無能之人。爾等身為大臣、反于無益處、具奏沽名,甚屬不合,著嚴饬行。[2]
“無能之人?”孟婧一看到這個詞,火氣蹭就上來了,“合着我這兩年的工白打了?”
熊熊怒火在孟婧胸中燃燒,此時她渾身充滿了力量,猛地起身走到東暖殿門口,将門一把拉開,走到過道裏,沖着外頭大喊。
“呵呵!無能之人?我是無能!我無能到讓後宮安安穩穩給你省了幾萬兩銀子出來擴充軍費?”
“是我無能,南方吃了敗仗,是我出的馊主意讓後宮修房子沖喜!”
“人家在前線打仗,在後宮計算開支;有些人倒好,天天想着怎樣把省出來的銀子花在裝飾內廷上!”
“皇後可太無能了,沒給皇上修個紫薇天宮出來供皇上吟詩作畫!”
阿格聽得過瘾,硬是等到孟婧喊完了,才裝模作樣地将人拉回屋中,并讓人把門帶上。
孟婧被她按回羅漢床坐下後,她才帶着微微笑意道:“我還以為你真的不在乎呢。”
孟婧氣鼓鼓地叉着腰:“我不在乎的是這皇後之位,而不是不在乎他污蔑我!”
“不是我說,阿格,我這兩年做事做的咋樣?”孟婧昂起頭,眼中透着期待的光望向阿格。
阿格把手背在身後,眼睛望着斜上方仔細思考起,不久後她仔細語氣篤定道:“雖然這宮裏大事都由太後決定,但你為姐妹們做的努力,大家都記挂着。就算楊氏,都承了你不少恩,如今她每每提起你,都說你好呢。”
孟婧傻傻笑了起來:“是嗎?那到時候永壽宮的大門常打開,歡迎你們進來!”
“你都打算搬去哪兒了?就沒準備為自己争取争取?”阿格還是不甘心。
孟婧聞言,白了阿格一眼:“這皇後給你,你當不當?”
阿格晃忙搖着手,連聲拒絕:“不了不了,吃力不讨好,不如我當個福晉自在些。”
“哎喲,當福晉的布匹都不如皇後多呢。”孟婧學着之前阿格勸她的語氣。
阿格都被逗笑了,她反問道:“布匹?穿給誰看?”
随後還分析起來:“我現在恨不得每天穿個大花襖子,舒服又方便。怪不得太後總是穿得這麽簡樸,原來不是為了彰顯節省,而是真的舒服!”
“是個好提議……”孟婧捏住下巴,想着快入冬了,得給自己準備一套大花棉襖。
阿格還是将話題拉回廢後這事上:“妹妹,廢後茲事體大,若皇上此舉成功,你的名聲可就……”
孟婧哈哈大笑起來:“且不說朝堂上這麽多大臣會為我申冤,順治自己在歷史上也沒流傳什麽美名,來呀,互相傷害啊!”
阿格久居後宮,對朝堂之事不甚了解,她好奇道:“那些大臣,會為後宮的女人說話嗎?我以為世間男子只會将罪過推到女人身上。”
氣氛竟變得有些悲涼,孟婧站起身,反倒安慰起了阿格。
“這世上,總有人是有氣節的。比如史官們,他們将史實如實記下,至于後世如何評價,就不是我們能控制的了。”
阿格對孟婧充滿信任,雖然還有些擔心,但還是點了點頭。
為了讓阿格打起精神,孟婧與她商量:“既然這樣,不如幫我收拾收拾行李?免得聖旨下來時,我還得手忙腳亂地打包搬家。”
阿格這才明白,孟婧心裏是真的清楚這一天的到來。
*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位育宮中,順治來回踱步暴跳如雷。
“這群文臣,朕為他們争取了如此多的利益。而他們呢?朕不過是讓內院查閱廢後例子,他們就集體上奏,反對此事,看來朕對他們實在是太仁慈了!”
吳良輔躬身低頭聽着順治怒罵幾位大學士。
順治坐到矮榻上,手指向坤寧宮的方向:“那個蒙古女人,還敢在坤寧宮大喊大叫,讓外人看朕的笑話!”
吳良輔頭也不敢擡,皇後那些話他也有所耳聞,無奈皇後所說都是紫禁城內外人盡皆知的事實,連以污蔑皇上處置她的機會都沒有。
“朕明日就去通知額娘廢後之事!”順治自信滿滿地說,“我之前已經給額娘提過好幾次了,她最近也沒有特別反對的意思。”
吳良輔此時才直起身,輕言細語地試探:“太後娘娘真不反對皇上廢後?”
順治嘴角一勾,又冷笑一聲:“母後憑何反對?就算母後反對,我也有辦法。”
吳良輔也不好多問,只能再度低頭。
*
順治十年,八月廿五。
順治企盼廢黜皇後已久,接見完大臣後,便馬不停蹄地感到慈寧宮。
他與太後面對面坐下。
昨日朝堂上大臣們對皇上的勸谏她已經悉數了解,皇後在坤寧宮的怒罵她也早已獲知。
需要面對的一切今日終于來到。
“額娘,我打算明日下谕廢黜皇後,不知額娘是否同意。”順治明知故問道。
太後沒了往日的和藹,反而帶着一點愠怒和疏離:“皇上明知我不會同意,又何必多此一舉?”
順治立即起身,随後直接跪下。
她這番行為着實給太後驚了一跳。
太後和蘇麻喇姑忙上前想将他扶起,可他卻如何都不起身。
雖然跪着,順治卻挺直了身子,說出的話铿锵有力:“兒臣兩年來,致力于消除多爾衮生前禍亂朝綱的影響,不管是處置多爾衮同黨,還是糾正多爾衮錯誤的政策,都是為了給我與母親正名!”
太後聽到這強詞奪理的說法,停止了扶他的動作,聲中帶着笑:“皇上是為了我而廢黜科爾沁部的皇後?”
順治認為自己的理由很充分,依舊理直氣壯地說:“皇後是多爾衮在兒臣幼時定下的,若要祛除多爾衮對皇室的影響,廢黜皇後勢在必行!”
太後惱怒至極,聲音都大了許多:“皇上自己想做什麽,大可不必拉上我!修葺宮殿之事拉我作擋箭牌便罷,若要說廢皇後是為了我,我有何顏面再見科爾沁部的親人,死後如何面對科爾沁部的列祖列宗!”
順治此時拿出自己自以為是殺手锏的說法:“外頭盛傳額娘與多爾衮有染,才扶植兒臣當皇帝,只有将多爾衮的所作所為全盤否定,才能為額娘正名!”
太後聽見這惡毒的謠言從自己兒子口中說出,氣得頭昏腦脹,往後退了幾步,跌進蘇麻喇姑的懷裏。
蘇麻喇姑順勢将太後扶到軟椅上。
“皇上如此言行,實屬不忠不孝,愧對祖宗!”門外響起嘹亮的聲音。
孟婧身着吉服,快步進殿,眸中盡是狠戾與憤恨。
“烏鴉尚知反哺,皇上卻為一己私欲,利用太後娘娘往日遭受的诽謗逼迫太後娘娘支持自己。先帝頂天立地,金戈鐵戟打下大清江山,若知道自己兒子是這樣的懦夫,定也覺得羞恥!”
順治見孟婧站在自己面前,立刻站起身,用手指着孟婧的鼻子:“你這毒婦少污蔑朕!”
孟婧并沒被順治少有顯露的氣勢吓到,反而更加堅定冷靜:“污蔑?皇上心知肚明,編造出這番謠言的是誰。太後娘娘費勁心力、忍辱負重保護你,你敵友不分,以謠言要挾太後娘娘,你良心何在!”
順治氣得呼吸急促,只能喊出:“朕沒有!朕不知!”
“是嗎?那皇上說說,這謠言究竟是誰編造的!”孟婧厲聲質問。
沒給順治答話的機會,孟婧接着道出其中密辛:“當初多爾衮與豪格争奪皇位,多爾衮退而求其次,扶您上位,您與多爾衮本就是一方。編造出這不利皇上與多爾衮謠言的,只能是豪格的支持者!皇上難道分析不出來?”
順治啞口無言,太後在一旁無聲落淚。
殿內安靜了幾息。
只見孟婧猛地朝太後跪下,将吉服的禮帽取下放在地上,朝太後磕了三個響頭。
“侄女感念姑姑這兩年的照顧,如今不願見姑姑為難,亦不願外界再多出關于姑姑的閑言碎語。今自請下堂,望姑姑成全!”
太後踉跄起身,臉上的淚滑至下颌,用顫抖的雙手抱住孟婧:“是皇家對不住你。”
接着她目光望向遠方,哽咽道:“廢後可,但還望皇上念在南方仍戰火連綿,北方經不起蒙古諸部的反抗,給科爾沁部一些顏面,給皇後一些體面!”
順治在一旁捏着拳頭,強硬道:“既然母後沒有意見,兒臣就拟诏了。”
說完,便不再理會這對姑侄,揚長而去。
*
順治十年,八月廿六,一則聖谕震驚朝野。
皇上谕禮部:
朕惟自古帝王、必立後以資內助。然皆慎重遴選、使可母儀天下。今後乃睿王于朕幼沖時、因親定婚,未經選擇。
自冊立之始、即與朕志意不協。
宮阃參商、已歷三載。事上禦下、淑善難期,不足仰承宗廟之重。
謹于八月二十五日、奏聞皇太後、降為靜妃,改居側宮。[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