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敵國将軍(19)
敵國将軍(19)
從來餘東羿說要對他做甚,潘無咎都是默默承受。
餘東羿要抱他,大多數時候只要不上朝、不耽擱正事,就沒見潘無咎掙脫過。
遂兩人的擁抱,每次收場都是餘東羿主動松開。
正好,餘某人現在不想松開,他現在就覺着潘公公這人挺乖巧挺好揉進懷裏的。
餘東羿調了調姿勢,整條長腿拉到扁舟的尾部,後肩倚着舟頭,讓潘無咎整個人的背壓在他身上、他胸膛。
兩人一道仰躺着,望那滿天星辰。
湖上極靜,這麽靜的夜裏,似乎無論說什麽話都只有風聲才知曉。
在此之前,風聲先傾聽了兩人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而後,餘東羿開口道:“叔叔若早知今日會像個孤家寡人一般奔忙勞累,當初會不會後悔揭穿慎兒?”
潘無咎道:“何來後悔之言?”
餘東羿道:“反正真正的餘家嫡子早在換胎之時就已經咽氣了,若您不找來接生的穩婆,不尋來與我九成相似的奴仆親父,不令他在餘氏宗祠祭祖當日上來與我當堂對峙,我又怎會被拆穿呢?”
潘無咎嗤笑道:“不被戳穿,你便想安枕無憂地與他邵氏子雙宿雙飛了?榮華富貴你要,山盟海誓你也要。餘慎,什麽好事都讓你占盡了?倒真要叫人道一聲蒼天不公。”
“可即便沒了榮華,邵欽不照樣也同我雙宿雙飛了麽?可見叔叔此言不實。”餘東羿笑道,“再說來,慎兒與叔叔多年情誼,若能承襲祖業走到如今,也該比那餘成明風光百倍了,可不就能在朝堂上照拂叔叔一二?叔叔再細細想想,是不是略遺憾了些?”
潘無咎嘲諷道:“呵,你看他邵欽現在何處?”
口口聲聲說着雙宿雙飛,其實還不是到不了荒天老地、爛海枯石?
沒了顯赫家世,沒了金玉滿堂,昔日風花雪月裏定情的伴侶在柴米油鹽醬醋茶前顯得格外可笑。
餘東羿被堵了一嘴也氣笑了,掐他道:“您也不看看您在我休妻的事兒上摻和了幾腳啊?”
潘無咎才不聽,任他掐。
甭管過往是誰機關算盡,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九千歲現在把餘慎捏在手裏。
餘東羿還要鬧,潘無咎側過頭,一手攬過餘東羿的頭,啃了他下颚一口道:“少啰嗦,累得慌。”
嘿,他還偏啰嗦了。
餘東羿下手越來越狠,他就掐他側腰,哪兒剩着肉掐哪兒,掐到臀尖。
直到看到潘無咎擰起了眉頭,餘東羿才笑道:“叔叔知道疼啦?那還這般囚着慎兒?慎兒瞧叔叔近來也夠累得夠嗆,讓我猜猜,是馮淵把事兒鬧出來了?餘成明貪來的錢財有分您一份吧?”
潘無咎輕輕推攮他使壞的手臂,道:“閉嘴。”
“您自個兒都焦頭爛額了,還老拘着我也沒意思吧?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咱們這都千日、萬日的恩情了。叔叔能不能給慎兒一個期限,告訴慎兒,我還要陪你多久?”
潘無咎道:“做夢!”
餘東羿道:“做夢好呀,我昨夜夢見妻子來找我了,不知是真是假?”
潘無咎神情一淩。
圖窮匕見,刀還能再塞回圖裏。餘東羿輕笑一聲,再把他掐過的地兒一一揉了一遭,緩和下來道:“叔叔莫慌,慎兒開個玩笑罷了。您害我恩師滿門。有那麽大的仇怨在,慎兒可不會輕易一走了之,必要拖您到死才成。”
“呵,那可由不得你,”潘無咎冷笑道,“咱家非但不償債,還要你與咱家和和滿滿地度了今生。至于要問咱家放過你的期限……哈,下輩子如何啊?”
今夜屬于是不歡而散。
兩個人在船上擁得像耳鬓厮磨的戀人,說的卻都是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爆|裂話。
這麽一搞,不像在船上,倒像回到了床|上。
啧,說不通,說不通。
餘東羿算弄明白了。
他跟潘無咎兩人話不投機半句多。
可霍蠻香的事兒,他還沒問吶。
下了舟,兩人又在煙柳畔散步一小截路,餘東羿逮着一條小堤岸,把他做的花燈放了,又順手多給潘無咎遞了一個。
小團花船燈遞過去,潘無咎擰了擰眉心嫌棄了一陣,卻也還是捏着船的花瓣蹲下來将燈穩穩擺在水面上。
兩個歪七扭八的小花臺沿着晃蕩的波紋漂出去。
看燈漂遠,餘東羿才提了香兒。
“她伺候得我多合适?叔叔這般把人調走,慎兒又得難過上好幾日。”
潘無咎思索了一番道:“罷了,既想見她最後一面,帶你去看看也無妨。”
餘東羿心裏咯噔一下,腳步停滞在原地。
他腳跟前多了只奄奄一息的小麻雀。
這麻雀可比什麽菊紋翅、斑點胸要來得醜。
它似乎是折斷了半邊翅膀,撲騰來、撲騰去,像只剛破繭的大蛾子似的怎麽也飛不高來。
這麽深的夜裏,如果不是一側的宮人點燈,餘東羿又耳聰目明,指不定就一腳踏到這只小家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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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餘東羿還是把麻雀給撿回去了,又做了籠子,又安置好它。
第二天收拾好,他去見霍蠻香最後一面。
全燕京人都知道,九千歲的淩霄衛不是人,是工具。
饒是尊主過往再心疼的人,現下尊主說要她死,她也就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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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為什麽非得死?
餘東羿到淩霄塔外時,驕陽正好,數不勝數的淩霄衛在塔外教場上研習武藝。
一座高聳入雲的黑塔,直插|入雲霄,令人望而生畏。
塔是淩霄衛的魂。
淩霄衛們會在死前取身體的一部分留給同僚。有人取牙齒,有人取一縷發。
待他們死後,同僚便會将他們的身體寄托,擺進百丈高的淩霄塔裏。
這兒在京郊,方圓百裏環繞一圈,只消能瞧見塔尖的地兒都是淩霄衛的屬地。
大照百姓越是視此處作毒瘴險境,淩霄衛就越是奉它為聖地。
塔,乃是淩霄衛畢生信仰之所托。
他們是工具,因為他們早已将靈魂獻給了塔。
塔在,靈魂便在,故他們能毫不猶豫地舍棄自己的肉|身。
不得不承認,洗腦,潘無咎是真有一套。
餘東羿見過的每個淩霄衛都信這個。
且有信仰的人們不聽解釋。
誰一跟他說,他就跟誰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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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東羿進了塔,霍蠻香正在殿前禱告。
一束光從高塔的塔頂正中處垂直着穿過琉璃瓦投射而下,正正将霍蠻香圈在光暈之中。
人有信仰也不壞。飛蛾撲火都不覺得疼。
霍蠻香還沒死呢,餘東羿見她跪地時周身輪廓被勾勒出一線淺白的熒光,便已覺得她要升仙。
她選擇留下的是自己一頭黝黑茂密的長發。
青絲被呈于臺前,被那束聖潔的光映得仿佛透明。
“小姑娘家家的,剃光頭可就不好看咯,”餘東羿負手上前,仰望穹頂的宏光道,“不過也沒關系,某位餘公子大發善心,新給你買了頂珍珠錦繡帽。待咱們香小姑娘回家他親自替你戴上,肯定好看。”
霍蠻香苦笑一聲:“多謝公子良苦用心,可惜奴婢福薄,是戴不起了。”
餘東羿頓了頓,道:“若我同潘公說說,叫你別受這趟命……”
“奴婢不情願!”霍蠻香對上餘東羿的眼眸,彎彎眉眼,溫和而堅定地道,“此番天命,是奴婢主動向尊主求來的。奴婢兄長已身死于那人之手,仍不得完成尊主的囑托。如今便換奴婢來親自替兄長達成夙願!”
“你兄長?”
餘東羿想起在小秦淮被救那夜,縱馬當街穿行而過的淩霄衛,為首者便是一個有鷹眸銳目的人。
那人氣勢淩人,尤其是一雙透着寒芒的眼足吓得小兒止住夜啼,令人不自覺忽視了他的其餘是非。
如今再掘出回憶,比照香兒一看,餘東羿還當真覺得那鷹眸淩霄衛與香兒有幾分神韻相像。
原來救過他的那個淩霄衛,是香兒的兄長。
原來那人已經死了。
霍蠻香颔首,道:“嗯,兄長奉命喬裝打扮前去關外,不日前奴婢知曉消息,兄長屍身已遍尋不得。”
餘東羿知道淩霄衛沒法勸,可他忍了又忍還是脫口而出一句:“……你這,又是何苦呢?”
霍蠻香搖了搖頭,不再解釋。
她叩拜高塔供臺後,轉話題又說:“前些日子馮寺卿大人曾與尊主在紫宸殿外搭過話。再隔幾日,他又到京郊波瀾亭外接引了一位故人。而後,寺卿大人便再度來尋了尊主。”
餘東羿腦子轉得飛快,驚異道:“馮淵接人?京外來的?這位故人想與你家尊主搭上話?他要約與潘公見面?”
餘東羿心頭一喜。
好家夥,老小子動靜挺快啊,這麽快就能替他把邵欽找來。
說不定還是那塊玉起了效果。傻老婆對他舊情難忘,琢磨着來燕京瞅瞅他餘郎才和馮淵撞上的。
還有歸鶴小家夥,牽絲勾線表現不錯。待見了面,他一定要賞小家夥一個大大的紅彩頭。
霍蠻香颔首:“是。奴婢便是要去這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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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霄衛有不得洩密的禁令,就這一句話,霍蠻香已說了太多。
再之後,無論餘東羿問什麽,她都沒再開口。
她仍在叩拜,在禱告,在虔誠地祈願。
餘東羿沒走。
先前還同他談笑風生的小姑娘,現在就要毅然決然只身赴死。
餘東羿不理解。
出于一種莫名的悲怆感,餘東羿硬賴在了塔內,朝人要了張坐墊。
霍蠻香跪多久,他就在一旁坐了多久。
一夜過去,餘東羿在塔內的大殿上睡着了。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身上蓋了張薄毯。
霍蠻香早走了。
迷迷糊糊中,餘東羿起身,他也站去那光圈下,就在先前霍蠻香久跪不起的地兒,立着。
他朝塔頂一望。
而後豁然一下子腦中像被點撥了似的淩然一驚。
——香兒兄長為何會去關外?他喬裝打扮成了什麽?算算時間,這不正是他托歸鶴帶玉佩到大晏一個來回的日子嗎?
邵欽見了玉佩來找他。馮淵聞了潘無咎身上的香去接引邵欽。
——這些都在餘東羿計劃之內。
可他做的手腳,潘無咎就半點兒沒察覺嗎?
對他的謀劃,哪怕九千歲不是心知肚明,而只是隐隐有些猜測——
就憑他的緣故,憑潘無咎對邵欽早生起的那些怨怼,潘無咎會派淩霄衛對邵欽做些什麽?
要命!
餘東羿差點沒跳起來。
邵欽多半是拿了潘無咎什麽把柄,約了九千歲見面,試圖談判贖他。
而霍蠻香,是奉潘無咎之命,趁機要殺邵欽去的!
哪兒能這麽巧?
這一刻,餘東羿真希望自己的一番猜測全都是杞人憂天、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