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林九樾又在鈴铛中昏昏沉沉睡了許久,沒了外物打擾,倒是睡得酣暢淋漓,再醒來,當真有幾分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意味。

也不知這鈴铛還要困她多久,邪門的很。

但偏偏,林九樾直覺這鈴铛并非邪物,縱是魂火狀态,她也體感身子一日好過一日,原先不通暢的經絡此刻暢通無阻,渾身便若徜徉在一汪溫泉中,魂火被滋養,只是若這鈴铛裏有食物便更好了。

林九樾原先餓得已快忘了食物的滋味,現下見早食一道一道被端進來,又覺饑腸辘辘。

程涉川吃得清淡,也不過是一些白粥和清淡小菜,偏偏這般清淡的吃食裏也別有門道,那菜粥底下是早已制好的牛肉,不多不少,葷腥沾了解個饞即可。林九樾的眼神随程涉川的勺子一同起起伏伏,口齒生津。見程涉川不過食了幾口,便令人撤下,當真是暴殄天物,恨不得以身替之!

好餓!林九樾不妨将心內言語脫口而出。

待看到程涉川錯愕的眼神,才發覺過來,頓時鈴铛內的魂火卷成一團,向一側躺去,鈴铛體外滾燙不已。

真是丢了個大人!

但也真是餓得慌……

這鈴铛莫非是想餓死她了事?必是早就看她這個小主子不順眼了。

林九樾兀自在心內嘀咕生悶氣。

吃過早食,程涉川慣例前往書房,臨走前還不忘随手拿起鈴铛。

這鈴铛自昨兒晚上莫名出現在程涉川身上後,時不時便被程涉川拿出來看一看,其他仆從怕是沒注意,身旁服侍的抱玉姑娘一早便發現了這不同,也只當郎主新近發現了解悶的玩意兒,并不放在心上。

便是抱玉疑惑,也是不敢置喙。程涉川昨日晚間練劍回來,怎弄得那般模樣,郎主不說,她自也是不提。

程涉川冷冷淡淡地鋪開宣紙,一旁是仆從研好的墨,他晨起讀書習字時不喜他人在旁,嫌擾了清淨。習字要靜心,往常心內是慣然的古井無波,今日提筆落下,卻顯得有些毛躁。

程涉川審視了半晌,字是好字,多年的病痛使他的字裏少了些年少輕狂,多了分沉斂,而今日的字裏卻隐隐顯出幾分燥意。

這莫名出現的鈴铛終是對他造成了影響。

病日裏無聊,解解悶倒也無妨。

程涉川放下筆,瞥了一眼置于一旁的鈴铛,道“若是想吃東西,就自己出來。”

想也知道這是對自己說話,林九樾悶了半晌,還是嗫嚅道,“出不來……”又補充道,“不知道怎麽出來……”

聲音細若蚊蠅,但程涉川依然聽了個大概,憶起那日在堂中他便注意到這女郎佩戴着一鈴铛,原以為是其所有物,如今看來倒是不曾會運用,難得好奇問道,“你在鈴铛中是什麽模樣?”

程涉川向來少管他人的閑事,将這不明來意的鈴铛置于身旁,被其吸引了注意已是少見,這會兒主動問詢更是令人納罕不已。

不過林九樾沒有這般覺悟,只見這不信鬼神的程二郎受了這般沖擊後終于在許久之後有了常人一般的疑問,感到莫名松了一口氣。

“我于鈴铛中沒有身形,大抵是魂火狀,魂火便是……”林九樾說至此,便有些卡殼,她實是不知該怎麽和這位郎君解釋魂火的事,又憶起上回與老夫人描繪二郎君體內魂火形狀,又覺有些氣結,幹脆閉口不談了。

程涉川自來不用看人臉色,能讓他照顧情緒的也就老夫人一人罷了,更何況如今林九樾也沒有神色可言,她也就是一個鈴铛。

程涉川自顧自問道,“上回你說我的魂火呈流體狀,形水态,是何意?”

提到林九樾的家學,林九樾便正色了許多,語氣裏都多了些鄭重,“人有魂火,魂火生則人生,魂火滅則人滅,但只要魂芯還在,便還可輪回轉世。我觀郎君的魂火,盛極,又呈流體狀,常有失控不凝固,故而易衰,致君體弱,身子扛不住這般旺盛的魂火罷了。”

程涉川也不知信了沒信,只若有所思道,“如此說來,竟是太旺盛的緣故了。那你再看這宅子如何?”

程涉川提起,林九樾又想起初入宅子時的古怪,她回顧了一番從前學的東西,不曾隐瞞道,“宅子位于湖的北面,水之北,本就容易做陰宅,又觀這宅子長方狀,八根廊柱升起,倒是很像……”林九樾頓了頓,“棺材。”

程涉川面上不動聲色,像是全然沒有被吓到,又繼續淡然問道,“若是陰宅,于人何用?”

這人……也沒提具體何人。

林九樾卻驀地有些心領神會,她分門別類道,“我年歲小,亦不曾見過。”這是在反擊上回那道士嘲諷她年歲小術業不專坑蒙拐騙,程涉川不理她,只等着,林九樾自讨沒趣,繼續道,“只于民間聽聞,棺材,升官發財,若是家中築了這樣一間宅子,也大多不會住人,屋下埋放故去之人,于家人于故去之人均有助益,更能旺家族。不過這也都是民間怪談,我也不曾見過。”林九樾再次強調自己沒見過,實是因有些不忍。

話說到這份上,林九樾自覺不必再多說,卻沒想到程涉川打破砂鍋問到底,“那若住的是活人呢?”

林九樾善心發作,盡力想說得委婉,“若是普通活人,便如這宅中的奴仆,年紀輕輕便被抽去了活力,如暮氣沉沉的老人,久而久之便沒了生氣。但若是郎君這般魂火旺盛的人,住陰宅也不能說一點好處都沒有,郎君的魂火不僅供養着身子,也供養着這宅子,倒是難得取了些許平衡之道,只是時日久了,怕是不能離了宅子而活。若是在這宅子中終老,魂芯固于此處,也是難入輪回道。”而且,這方法難免有些陰損。

程涉川的臉上竟是看不出一絲詫異,只如常問道,“你之前提的北地,是何邏輯?”

林九樾終是等到了機會辯駁,先前她那提議分明是為了他好,卻這般吃力不讨好,如今是該讓他認清,他費盡心思拆穿的可是真才實學,才不是什麽坑蒙拐騙。因此,林九樾為顯自己的話語可靠,竟還不忘引經據典,“《奇門遁甲》有雲,陰陽順道妙難窮,二至還鄉一九宮。若人識得陰陽理,天地都來一掌中。這一便是指坎宮,坎主正北方,亦主水,故而如郎君這般陽氣過盛的人,去北方正宜。又因郎君魂火呈水狀,缺土,西北多土,故而郎君于那兒養病最宜。”最重要的是,北地廣闊,不會困了人身,亦不會困了人心。

人與天地自承一道,天地廣闊,氣引入身,萬物是我,我是萬物,魂火與外界此消彼長,自然便會達到平衡。

聽起來是有幾分道理,程涉川沉思,林九樾卻顧不得打擾,她回答了這許多問題,也該請程郎君解一解她的疑惑,“那日郎君怎會去對岸梅林處,如何傷得這般重?”

程涉川許是見她回答了許多的份上,又或是心內還是有些許沖擊,竟當真回答了起來,林九樾甚至有些受寵若驚。“那日我如往常一般于梅林中練劍,只聽聞湖對岸有人聲,細細簌簌惱人的很,幹脆避開,從小路過去另尋了對岸梅林處繼續操練,練了沒多久,便被一團黑影襲擊。”

這般,便是事情經過了。

林九樾有些心虛,那人聲十之八九便是她了。

掩過不提,總算是和程涉川說開了,林九樾自問與程涉川現今也算有些交情,那便是半個自己人了,她在自己人面前向來自在的很,從不裝腔作勢,當即又轉回到先前的話題,“可真是太餓了,何時我才能出了這鈴铛。”

言語間有些小女郎的抱怨,若是阿父在此,心早已軟了大半。

可惜在此聽她抱怨的是程涉川,林九樾原也沒指望這人接話,卻見他如沒事人一般早已拿起了筆,又開始在那紙上習字。常人若知道自己身處的是陰宅,這陰宅還極有可能是家裏人所建,早又怕又恨,這程二郎卻像是沒情緒一般。

至少面上完全看不出來。

“當觀受無常,如是觀者則于受調伏欲貪、斷欲貪;當觀識無常,如是觀則識非我,非我所、亦非我體。”

林九樾以為程涉川在讀他寫的字,瞄了一眼,才知不是,原來是在和她說。

這是一段佛語,意為無欲無我。

只是和一位餓得快要昏過去的人說這般高深的境界,也只有程涉川一人了。林九樾無福消受,又一次睡了過去,只這回也不知是不是餓昏的。

程涉川見這鈴铛半晌也沒個響動,知這人是又睡了過去,也不知小女郎怎麽這般貪睡。

程涉川與其他公子哥不同,他因自幼體弱,又獨居于這湖心小島上,平日裏見的為數不多的外人也只有夫子一人,更不曾與同齡女郎有過交集,故而對其他小女郎這個年紀的習性更是一無所知。

只他料想,這般能睡的,應确實是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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