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暗士半跪在地上,“院裏有了動靜,大公子驚恐呼喊,異士們都進了屋。“
陰影落在程涉川的臉上,晦暗不清,他手撐着桌子,聽暗士繼續道,“不過異士們像是沒看到女鬼,只有大公子一人嚷嚷,便是一同在裏屋的仆婦也沒瞧見,卻是被大公子的樣子給吓得不輕。“又頓了頓,”奴離開時,聽有女婢在嘀咕,“暗士瞟了瞟上座,吐出聲來,”說大公子怕是已經瘋了。“
竟是全然沒有什麽神鬼,當真是大公子臆想的。
“瘋了就瘋了。“
程涉川眉眼也沒擡,語氣間的涼薄讓暗士心裏都是一驚。
“不過林女郎留在了內室,似是有些發現……衆人都沒當真。“
程涉川終于擡眼,眉眼間有些沉思,手指輕敲着桌子,一下一下,暗士不敢細聽,退出了書房。
暗士沒注意到,一縷黑影從屋裏出來,跟着他的足跡,随着他一同回了程道廉的院子,又彎彎繞繞,幾經輾轉,進了程道廉的裏屋,尋到了林九樾,從她的腳腕上盤上去,定住。
整個過程悄無聲息,林九樾仍在思索一閃而過的靈光,未曾注意。
程道廉的裏屋現下是一片詭異的寧靜,只有程道廉對着一片空氣欲要大喊卻發不出聲音,看其口型大概是在讓女鬼別唱了。
衆人不解,莫說他們沒看到女鬼,那吟唱聲亦是未曾聽見,難道這鬼還只對程道廉一人可見?
異士手上的道具也不曾有變化,解決不了是斷斷不能說出口的,顯得能力不行,那便只能托詞是程道廉腦子出了問題。異士們平常在圈子裏明争暗鬥,勾心鬥角,此刻卻是難得達成了共識,互相看了一眼,眼神微妙,正要向大夫人辭行,卻聽那位向來沒什麽存在感的小女郎
忽然出了聲。
“不知公子裏衣裏頭是否佩戴了東西?“小女郎眼神平靜如水,仿佛只是在問今日可吃了早食。
時下雖民風開放,可這般明晃晃地當着衆多人的面公開問一個男子的貼身佩戴飾物,對于異士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仍覺怪異。
大夫人早在異士們方才的神色裏看出了端倪,知情況不太好,雖說異士們自有操守,可天下哪有秘密,不多時程府的大郎君是個瘋子的謠言怕是就要傳遍京城了。一想至此,大夫人便覺氣絕攻心。此刻,甭管是誰,哪怕是她從前看不上的女郎,若願意說另一種可能,哪怕是胡扯,大夫人也願意信,也只能信。
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指着一旁呆愣的女婢,“還不快去看看。“
女婢踮起腳尖,硬着頭皮向前,中途被程道廉推搡開了多次,好不容易才扒拉開程道廉的裏衣,見脖子上果真佩戴了東西,是一塊玉佩。
那玉佩通體透明,呈碧翠色,是上好的成色,上頭還用金絲纏繞。林九樾覺得有些眼熟,再細一看,分明是和自己手上的那塊成一對。大夫人也有些恍然,接過婢女手上的玉佩,問林九樾,“林女郎,可是這玉佩有什麽不對?“
便是沒問題也得挑出問題了,現下這是唯一的借口了,大夫人生怕林九樾不明白,眼神裏帶着警告。果然,林九樾道,“玉佩裏有一縷他人的魂火,與大公子的魂火沖撞了,原先的蹴鞠摔倒大抵也是因這緣故,至于為何大公子能見魂火,大概與這玉有關。“
經年的好玉常年在人世間浸泡着,說不得有了靈,能附一縷魂火……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相較于她的鈴铛,這實在不值一提。
“既是如此,還得麻煩林女郎再對這玉想想辦法,如今既已找到了症結,這廂也就不再麻煩幾位先生了。天還未亮,幾位先生先去屋裏歇一歇腳,待天亮了我再命人相送。招待不周之處還望幾位先生見諒,府上必有重謝。“大夫人言辭款款,禮數周全,又轉向林九樾,又再強調道,”這回多虧了林女郎了。“
好大的高帽就要戴上,幾位異士明知道大夫人是在做戲,卻也不便拆臺。既對方找了解圍的法子,他們也不用做絕。難怪一開始便請了這位不知事的女郎,原來是這作用。
只是就這樣讓這位林女郎踩着他們上階,心內卻是不服氣的,符占門的山玄偏就不想讓這事情就這般過去,他德高望重慣了,是一點憋屈都不能受的。
“不知林女郎現今可有頭緒?也讓我們幾位見識見識,是否可行。“
大夫人一聽山玄這話便知不好,早知如此她就不該興師動衆請了這麽多異士過來,安安心心請些醫正,好好治治,說不得也能有些好轉。現下弄成這樣,她兒子是個瘋子的消息傳了出去,往後入仕是肯定沒指望了,襲爵也是難了,好人家的女郎怕也不願意嫁過來了。想想便覺都是問題,一時間又惱又恨。
但面上還得和藹,周旋道,“女郎想必也要些時間……“
話還沒說完,林九樾一雙清淩淩的眼睛看過來,她像是局外人,又明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的心思,緩緩道,“這倒也是不難,這屢魂火不入輪回,像是生前魂芯遭了重擊,魂火四散開了,留了一縷因緣際會附在了這玉上,只需将這玉的魂火送葬了即可。“
山玄聽女郎一口一句魂火魂芯,納罕的很,“不知女郎師出何門?“
“不曾拜師,嶺南林氏人。“
山玄恍然,嶺南林氏已銷聲匿跡十數年,時間長到他都快忘了還有這麽一個派別。
大夫人一愣,怎得這小女郎不是在說诳語?竟是真的有些來頭?
她不懂異術,對林氏的理解也就是嶺南的一個小門戶,如今聽來竟是她小瞧了這位林女郎。
山玄又道,“如此,我們就等女郎一顯身手了。“
其餘人未出聲,卻也不曾挪步,看來都是這個意思。
素芹瞄過來,覺林女郎如今是騎虎難下了,一時也替女郎心裏捏着一把汗。
女郎倒是從容,她施了一縷螢火置那女子身上,衆人看不見螢火,忽感一陣疾風掠過,當真程道廉的身前隐隐綽綽出現了一名女子的身影,只是女子身形不穩,像是一陣風便要吹散了。
那女子不知外頭變故,仍獨自低吟淺唱,嘴裏哼着不知名的調調,神情凄苦麻木。
衆人大驚,見此,便知道竟是小瞧了這位女郎。
林九樾擡手,示意噤聲,莫驚動了女魂。
魂火只有一縷,形成了生前的形狀,但到底不穩,身形都有些搖晃。
女魂含糊着唱曲子,斷斷續續來來回回總是那麽一句,好不容易有了下一句,唱完又回到了開頭。
循環往複,再好聽的曲子也沒了意味。
更何況衆人此刻沒有聽曲的雅趣。
有婢女在心內嘀咕,果真是大公子在外頭惹的情債,竟不知怎麽就招惹上了風月場上唱曲兒的。
衆人都等着林女郎出手,卻見林女郎一動不動,似是沉浸在曲裏……
大家摸不着頭腦,又不敢出聲……燭火在夜色裏隐隐跳躍,已是寅時了,更漏聲響,傳到了室內人的耳朵裏,那女魂似是被驚醒,驀地一凜,随即又有些恍惚……林九樾忙又施了一些螢火過去,替她固住。
女魂身前沒有琵琶,她的手指卻像是在撥動琴弦,全然又一次沉浸在了吟唱裏。
程道廉看得恐慌,死死盯着,咬緊牙關才不發出聲音。
終于,又是一刻過去了——
曲子唱完,林九樾以魂火擲向手中的鈴铛,鈴铛發出悠遠的一聲嗡鳴——
室內的蠟燭熄了一根,餘下的急速跳躍,堪堪沒滅。
那女魂似是終于有了神智,她愣怔地看向自己的雙手,又環望四周,終于直直望向了渾身顫抖的團在床裏頭的……程道廉。
程道廉見她看過來,腹內一聲尖叫就要發出,幸而尚存一分理智,生生壓住。
卻見那女子緩緩欠身,行了一個禮,“奴欠郎君一首曲子,現下終于唱完了。郎君的衣服已髒了,待奴洗淨後再還。“
她好像不知道她早已故去了,甚至死得很凄慘,只徒留了一縷魂火于世間。
衆人往她身上看去,魂火模糊,如今細看,是了,她身上披着的分明是一件男子的外袍。
她從有記憶起便在勾欄瓦子存活,她年歲小,鸨母也不急着把她賣個好價錢,平日裏也就唱唱曲兒,那日不知怎麽惹了幾位貴人的眼,衣裙被撕開……恍惚間,整個人已被拖到了樓道裏,瓦子裏自是不會有人管的,這本是行那事的地方,等事畢,她已沒了力氣理衣服,更不能爬起來。
又過了許久,那些人轟然散去。一位郎君路過,丢了件袍子遮在她身上,她看不清他的樣貌,只隐隐看見他脖子上有一根紅線,順着他彎腰,劃出一塊玉。那玉泛出了麟麟的光,劃疼了她的眼睛。
天道不公啊,有人一出生便坐擁高位,作惡多端卻不曾有報應,有人終其一生卑賤如蝼蟻,溫良和善卻屢遭噩運。
她一生中得到的尊重太少,便是一個纨绔随手扔的一件外袍也足以銘記于心。
她什麽也不會,只會唱曲兒,那便唱首曲子以作答謝……
只是,曲子還沒唱完,她便又遭了厄運……
一縷魂火不甘,兜兜轉轉附在了那枚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