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月色暗淡, 叢林參差。

林九樾躲在一棵古樹的身後,暗自屏息歇息。

自與程涉川一別之後,她為着圓了這個謊, 加之确實想要去那書肆買個話本解悶,便繞了一點小路, 挑了書冊。書冊一摞摞的, 看着壯觀, 花費了她大半的月錢。不過她在程府這些年攢了許多錢, 錢財又俱都是身外之物,花了也不心疼。買完了書,她又想起上回聽湖心島上的女婢說, 再往前的那家食肆裏的糕點味道很不錯,僅次于抱玉姑娘的手藝, 想來這是恭維, 實際味道只會更好,難得出來一趟, 自是也要去逛一逛。如此這般,這裏走走,那裏買買,等林九樾回過神來, 竟已是月落黃昏。

也是她大意,竟全然未覺後頭跟了人。

不, 也不是人。

是——團着黑影的人。

林九樾按耐住自己想要喘息的欲/望,方才和那持着刀劍的男子打鬥,一個不謹慎, 劍刺進了她的肩頭, 還好及時避開, 沒傷了要害,此刻血在慢慢滲透衣物,血腥味也漸漸濃郁。林九樾的鼻尖已能聞到血的味道,唯恐這味道刺激了那團黑影,引來更多半人半鬼。林九樾扯破裙擺,在肩頭牢牢纏住。

只這一個動作,面上就冒出了許多汗滴。白面如被水浸過,清淩淩的,兩鬓的碎發也濕了。

許是失血過多,又或是體力透支太多,林九樾頭腦有些昏沉,眼前出現了層層疊影。

便是在這樣的時刻,林九樾還有空自嘲。從前她仗着能馭使魂火,于體能上得過且過,如今才知如程涉川那般日日練劍,實是必要。想起程涉川,林九樾就不禁疑惑,重逢後她見識到程涉川的功力,只以為對方有了奇緣。可後來,她每每翻閱祖母的手劄,上頭從未提過除林氏族人之外的能馭魂火的人。到底是怎樣的奇緣,能有這樣的例外……

莫非,她與程涉川當真有幾分血緣在?奇緣不過是激發了他體內的潛能?

越想越離譜,林九樾壓低了呼吸聲,呼吸聲緩而輕,接近于無,全靠那一縷似有若無的進行渡氣。一團黑影在慢慢靠近……那黑影呈人狀,細看是實實在在的人形外頭裹了一層黑霧,黑霧由裏向外散開。來人如漂在水上,毫無聲息。

林九樾的呼吸斷了一瞬。

那人越靠越近了,是迎戰還是懷揣僥幸躲在這裏。

血……越流越多了……

難道當真命喪于此……

林九樾握緊了手上的鈴铛,絲絲縷縷的魂火往鈴铛中灌注……

“林女郎,我等并無惡意,只希望女郎與我們走一趟。”這黑影人會發聲,聲音有些嘶啞,應是久不說話的緣故,但确确實實是個人,有人的體形樣貌,甚而有人的神智靈識。

林九樾并未出聲,她疑心對方是想詐她出去。那黑影人後頭竟還跟着兩個,融于叢林密影的夜色中,讓人無知無覺。

當真是棘手。

見林九樾不出聲,那黑影人又緊接着道,“林女郎想來也是思念自己的父母,和我們一同回去,便可一家團圓。我等絕無惡意,全然是為了林女郎考量。”

林九樾一頓,嶺南林氏一族因秉承了天賦的緣故,對生死向來看得很開。世事無常,無常如常,這是他們必然要學會的一課。林九樾早已接受自己的父母許與自己終身不能再見的事,甚而她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如今,有人跑來和她講,她的父母還活着,跟着他便能見到。林九樾的心咚咚咚地越跳越激烈,快要跳出胸口。

當年她的父母從京城回來以後,常眉頭緊鎖,便是連她那向來豁達的祖母,眉眼間也盡是愁意。林九樾不懂,只知家裏氣氛不好,向來恩愛的父母屢屢在書房争執,壓低了聲音,她又聽不見,只能告誡自己最近要懂事,不能頑皮惹父母祖母不開心。而後,又過了沒多久,父母又出門遠行,父母常年如此,他們一族除了求上門的,經常外出游歷,林九樾也沒放在心上,只當如往常一樣。

卻沒想到,後來便有父母意外的消息傳來,再後來,祖母似是意識到自己時日無多,将林九樾托付給了程府。

當時年幼不知事,如今細細想來,當真疑點頗多。

再躲不下去了,林九樾緩緩使出一縷螢火,繞住黑影人身後的樹枝,螢火在枯葉底下快速流動,一個騰起,順着樹枝直直插入黑影人的後心,落葉飄起又灑了一地。黑影人一驚,轉頭,說時遲那時快,林九樾抓起手上的樹枝并着魂火往黑影人的眉心擲去,鈴铛緊跟着發出嗡鳴聲,向四周擴散開來……

後頭的黑影人也跟着上前,林九樾一驚,極力回擊,幾番回合,那人卻像是收着招,趁着空當,黑影人尚且還沒反應過來,林九樾再不多想,縱身往叢林旁的河流跳去……河水悠悠,冬日的水裏有些冰愣子,刮出了些血跡,血在水裏化開,暈染成紅色的一片,林九樾順着河流緩緩漂下……手裏還緊緊抓着那黑影人給的小布條……

河岸邊隐隐傳來黑影人氣急敗壞的喘息聲,如同丢了獵物的野獸,進了下游,河流愈發湍急,林九樾被裹挾着向前,再顧不得這許多,不使自己昏迷已然是勉力。

當真是命運無常,白日裏她還在繁華的京城裏頭游蕩,夜間卻被人引入了這郊外的叢林河流中,不知前路生死,早知她就順着程涉川的意,讓那人送着回府了。不過,想來沒有這一回,也會有下一回,逃是逃不過的。

林九樾估摸着時辰和河流的漂速,她極力放松着身體,借着水的力,将自己送得離那地越遠越好,更不忘趁此間隙,任魂火繞過全身經脈,快速修補受傷的身體。

**

程涉川将劍甩于架上,接過抱樸遞過來的帕子,往臉上一抹,擦淨了汗意便扔在盆中。

此刻天也不過微微亮,離去上朝的時辰還差些,公子已然舞了一番劍。

公子看着文弱,脫了衣服卻是顯見的筋骨強健。

“近日府裏可有什麽趣事?”程涉川似是随意一問。

抱樸一愣,這府中主人人口凋零,人少了事也就少了,不像其他幾位人家,抱樸聽聞的妻妾相争的事兒就不少。半躬了身子,道“府內沒啥事啊,倒是大公子,聽說經此一事安穩了許多,已是預備着要去學堂了。大夫人高興壞了,賞了林女郎好些東西。”

程涉川穿衣的動作一頓,“下去吧。”

抱樸摸不着頭腦地退下。

早食清淡,程涉川不知味地食了幾口。粥一旁放着一盤糕點,程涉川不喜甜,做成了鹹口的,他之前見林女郎吃得歡心,後頭便也跟着食了一塊,沒什麽好吃的,但抱玉似是誤會了,此後早食全都多加了一盤糕點。程涉川也不解釋,偶爾興致上來吃個一兩塊便是。

今日頻繁地想到林女郎,程涉川有些厭煩地推開糕點,向暗處問道,“昨日女郎幾時歸的?”

暗士一愣,“昨日林女郎未歸。“

程涉川訝然,轉過去,“當真?“

“千真萬确。“

程涉川蹙眉,手指輕敲桌面,半晌,“再去探探吧。“

晨光熹微,再晚些上朝便要趕不及了。程涉川換好了朝服,往門外頭行去。

林女郎既說有私事,許是在外耽擱了。

“朝後若還沒有消息再與我說。“

“是。“

天光穿透了冰層,射進了黑黢黢的湖裏,暗無天日的水中漂流終是有了光亮,林九樾避開水中的雜草藤曼,估摸着距離,往岸邊劃去。

她做得小心,特意挑了個全是冰洞的出口,免得在明晃晃的湖面上太過顯眼。

湖邊俱是些枯草,連個房屋都不曾見着,這荒涼的景致倒有些嶺南的風光。想來應是順着河流出了城了。

衣袍已濕了個徹底,風一刮身子都要跟着顫一顫。

林九樾拖拉着身子往裏走去,至少得找個避風的地方。

手上的布條已然濕透,上頭有一個字,墨糊了大半,隐隐可看出是一個“晉“字。

晉?

雜草堆後有個地窖,應是從前人們儲存糧食用的,林九樾正好躲進去,不敢取火,怕引來了人,只得将衣袍用手擠幹,靠坐在地窖中休息片刻,再好好謀劃後頭要做的事。

林九樾至今仍有些心驚,這不是她第一回面對怪物,幾次都有交手,可這回的黑影人,若稱它們是怪物顯然不得當,他們不像是俯身在了人身上,倒更像是人與怪物合為了一體,除了能控制黑影,渾身冒出黑煙,與常人無異。

這當真不是一個好消息。無論是怪物已全然有了人的神智,亦或是人能全然控制怪物,林九樾都不覺得是好事。人心是世上最難測的東西,又有誰,當真能控制住內心的幽微,不為這麽龐大的力量所誘惑呢。

當戰争從人與怪物之間的抗争轉變為人與人之間的争鬥……林九樾不忍細想。

還有她的父母,又在其中扮演着什麽樣的角色呢。

父母必然是要見的,還需得徐徐圖之,不可再大意誤入了他人的圈套,成了他人手中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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