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痛呼聲不絕于耳, 慘叫聲餘音繞梁,程涉川拾級而下。
正當午,上頭是明晃晃的光亮, 下頭卻是黑涔涔的,愈往裏走, 愈不見五指, 全靠一點燭光照明。
酸臭的腐爛的人/肉味, 那是經年受刑後又不曾醫洗殘留下來的獨特味道, 在這裏萦繞,混雜着新鮮的血味。聞之令人作嘔,程涉川卻面色不變, 他的身影漸漸從光裏走進迎接他的黑暗裏,這竟是一處私獄。
前頭的照壁上挂着各式各樣的刑/具, 光是刀/具便有許多種。哪一種片得最疼又不至使人死去都是有講究的, 還有那抽/筋的,扒/骨的, 鞭/打的,統統都陳列着,給人以威懾,使人不痛快得活着。
“招了什麽?”
行刑的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半低着頭躬着身子颠過來,“将軍, 你怎得下來了。下頭污穢,這人嘴硬得厲害,死活不肯說。不過, 等屬下一個一個試過去, 想來再硬的骨頭都會軟的。”臉上竟有些興奮, 滿眼的躍躍欲試。
這行刑的是他在戰場上順手救下的一個小兵,命茍且保住了,根/子卻斷了。當兵前是北地的一個屠夫,最熟悉不過肉和骨頭之間的勾連,既是如此,程涉川便讓他做這暗中見不得人的事,也算是老本行。
那人被釘在架子上,粗大的釘子生生從雙手雙腳的骨肉間插進去,血已凝固住,浮在釘子面上,渾然一體。自黑霧從他的身體內抽出,他便是這半死不活的樣子,低垂着頭,施以極刑也不過換來幾聲忍不住的□□。
程涉川漠然看過去,低笑一聲,手上把玩着玉佩,那玉是從林女郎手上拿來的,還未曾還回去。“你這般維護你的舊主,當真以為能保住什麽?”
那人渾身一顫,顫動勾連住了傷口,更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要我說也可以,我要見林女郎,我只對她一人說。”
程涉川一頓,臉上的笑意被吞沒,半晌,嗤道,
“不知好歹。”
“我不信你,你們都是一樣的東西!我要見林女郎!女郎不來,我不會吐一句!”
粗喘的嘶啞的聲音裏帶着竭力的痛。
程涉川轉過身去,“再加點料。”
後頭鞭子揮起,撕拉一聲是衣服被劃破的聲音,布帛碎裂,那人呼吸愈發急促,渾身顫栗,終是忍不住發出一聲哭喊。
撕心裂肺。
程涉川眉眼不擡,沿着來時的路,一步一步拾階而上。
聲音消弭在身後,黑暗融進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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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玉拐進書房,欠身道,
“女郎方才醒了,進了些吃食,又睡下了。”
程涉川拿筆的手一滞,并不應答,眼睛掃到方才留在桌上的玉佩,稍頃,面上似是有些猶豫。
“醫正怎麽說?”
“肩膀處傷得有些深,但還好避開了要害處,傷筋動骨百來天,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慢慢養了。女郎這回是傷了元氣了,縱是有異術,身體也是肉體凡胎啊,哪能經得起這樣的創傷。女郎自己還不大在意呢,方才竟還想着回偏院裏将養,那偏院哪是能住人的,被我好說歹說給勸下了。”抱玉一骨碌地說了許多,程涉川聽了大概,并不表态。抱玉便知這是默許了。
而後也不說話,像是在沉思,卻也不令抱玉退下。
抱玉直覺郎主思索的事必與女郎受傷一事有關。
從私獄上來,程涉川的臉上還帶着些冷意,和不明的厭世的倦怠。
抱玉從程涉川出生起便在他跟前伺候,卻還是不能習慣郎主這番神情,不敢擡頭細瞧,看着有些冷淡的可怖。抱玉心裏一怵,話就多,一股腦地說了這麽多,迎着這詭異的氣氛,一時間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竟脫口而出道,“不若郎主去瞧瞧女郎吧。”
說完,抱玉真想掩住自己的嘴。
這說的是什麽沒腦子的話,女郎才睡下。
程涉川卻像是有些意動,竟當真站起身來,往女郎住的屋裏去。
抱玉踟蹰了一下,終是沒跟上。
林九樾陷在深紅色的被子裏,整個人埋在其中,睡姿倒是好,頭發鋪散在枕上,程涉川忍住莫名想要碰一碰頭發的心念,手半垂下,手指微微屈起幾下,克制住。
是了,方才抱玉說她又睡下了。
他分明聽見了,卻像是無意地略過了。
真到了屋裏,才有幾分如夢中驚醒,醒過神來。
程涉川欲要出門退去,卻聽林九樾發出一聲痛呼,方才不曾注意,女郎的額上全是汗,脖頸上也是。
女郎應是在做噩夢,也是,經了這樣一遭事,換別的尋常女郎早吓壞了。女郎尚且還知冷靜自保,已然是難得。只夢裏應也是恐懼的吧。
程涉川心裏帶着些連他自己都不曾注意的憐惜。
他轉身想叫抱玉進來幫忙擦擦,卻見人根本沒跟着。只能錯開眼,拿起一旁幹淨的濕帕往林九樾的臉上抹去,帕子還帶着些方才浸過水的熱度,薄薄的一片,程涉川捏着,看它覆在林女郎的臉上,仿佛能觸透到她的肌膚。那白淨的,流淌着濕淨的汗珠的肌膚,因浸着汗,更顯滑膩。程涉川靠得不近,卻仿佛能聞到女子獨有的香味,清冽幹爽,一掃先前在私獄裏聞到的污濁。
程涉川的手有些灼熱,更覺手中的濕帕燙手。
分明已經晾了這般久,怎麽會摸着還這麽燙,連帶着他整個人也跟着滾熱起來,呼吸灼灼,漸漸有些粗重,程涉川深覺自己狼狽,往一邊丢了帕子要起身出去。
手卻被女郎驀地抓住。
程涉川愣住,甚而有些不知所措。
女郎嘴裏含糊有詞,程涉川猶豫了一下,湊過去,聽女郎在輕喊,
“阿父——”
程涉川頓住,手晾在半空,掙脫也不是,不掙脫也不是。
女郎夢中沒使多少力氣,程涉川卻順着她的力往她背上輕拍去,隔了一層被子,如在哄一個幼小的孩童,幾下過後,女郎才又安穩地進了睡眠。
程涉川猶豫着脫手,卻覺有些不對。
體內的魂火在不斷地流失,順着他的手掌,被女郎吸食。
他魂火旺,不差這一丁半點兒,但這不受控的不知還要流失多少多久的現狀仍令他心內有些燥意,女郎睡得憨甜,渾然不覺自個兒在做些什麽。程涉川的手被牢牢吸住,魂芯在快速轉動,體內的魂火因流逝太快,經脈都跟着有些紊亂。猶豫了一下,終是使了全力,手掌将要離開,睡夢中的女郎卻一把抓住,仰頭咬上,女郎咬得用力,手上沁出血來,隐隐有些痛意,但這都比不上魂火抽離的撕裂感。
魂芯處有灼痛感,程涉川的身體一僵,他的手被舔了一下,是女郎無意識的動作,卻很好地撫/慰了他心頭的燥意,仿佛有涼泉蘊過,留下清涼的爽意。
不能再任她這樣下去了。
“林女郎……”程涉川出聲,聲音裏透着鎮定,仿佛全然不知,再這樣被吸食下去,他馬上會因魂火枯竭而死。
林九樾皺眉,像是魇住了。
程涉川被她咬住的手輕輕拍下她的臉,又輕聲喚,“林九樾……”
說來,他都不曾有過什麽機會喚她的名姓。一出聲才覺她的名字也挺好聽,與她很是相稱。
林九樾陷入在黑暗裏,黑色深不見底,吞沒了她,周圍空無一物,就像是徜徉在一片虛無之中,暗夜拽住她下墜,沉入深深的黑色沼澤裏,心底有個聲音在引誘,就這樣睡去吧,再不必醒來……可無邊的虛無化作了心底深切的空虛,她好餓,好想吃一些什麽填滿,她咬住了什麽東西,暗夜裏一束光射進來,照在了她苦苦跋涉的身軀上,可是還不夠,無盡的魂火包裹着她,溫暖着她,暗色終于被光撕裂了,破出一個缺口,更多的魂火湧入……
有人在喚她。
林九樾掙紮着聚起自己的意識,眼皮沉重,她緩緩睜開眼,卻見程涉川坐在她床前的榻上,面有痛色,但見她醒來,緩緩擠出一個笑。
林九樾低眼,方意識到自己嘴裏咬着他的手!
更詭異的是,夢裏的魂火不是假的,她竟真的篡奪了他人的魂火,此刻程涉川的魂火還在往她的體內流,林九樾顧不上震驚,慌得将他的手甩開。
一時間整個人又是懊惱又是驚異,她竟做出了這樣的事情!
若不是程涉川尚在此處,林九樾當真想把自己埋進被子裏,再睡死過去算了。
“林女郎這是要卸磨殺驢了嗎?”
程涉川一臉的清貴端方,嘴裏卻說着調笑的話語。
無論如何,總算是打破了尴尬的氣氛。
林九樾硬着頭皮,将床邊的帕子遞過去,那帕子她沒印象用過,應是幹淨的,程涉川的手上還有她的口水,看着實在……令人尴尬,“将軍,我也不知我怎會做出這樣的事,大抵是因為做夢……”說着自己也覺得語無倫次,竟是說不下去了,“總之,這回是我對不住你,你快先擦擦吧。”
程涉川也不提那帕子曾被用來擦拭過女郎的臉,就這樣用來緩緩擦拭着虎口處,久到林九樾以為他不會再說話,卻聽他道,“女郎這回遇禍事大抵也是因了程府的緣故,不過是被女郎咬上一口,算不得什麽,只是不知女郎現今是否飽腹了?”
程涉川問得正經,林九樾愈發羞慚。
她此刻渾身暖洋洋的,再舒服不過了,竟是比受傷前還要舒服。
這全然是托了程涉川的魂火的福了。
原來從前她每回感到饑餓,其實都是想食魂火。
或許還得是如同程涉川的魂火一般的正陽才可。
林九樾有些歉意,“是我無意間吸食了郎君的魂火,不知郎君的身體是否有恙,我需得渡回給你才行。”
程涉川驀地一笑,他的魂火旺,魂芯穩固,方從林九樾的口中抽出手,體內的魂火便開始自發地循環流通,此刻雖有些疲軟,但當真不打緊。
“女郎傷還未好,下回吧,下回再渡給我。”
再正常不過的句子,程涉川說來,林九樾總覺有些奇怪。
只疑心自己多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