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林九樾沿着來時的路往回尋, 但也不知是方才受了驚,還是這園子實在設置得奇詭,繞了幾圈都沒能找到來路。
但幸好, 已是離那假山遠了些。
滔滔的泉水聲已漸漸聽不見了,前頭遠遠看去好似是一個亭臺。
林九樾望着有些印象, 上回便是在那兒和抱玉姑娘一并女婢們嬉鬧, 心裏暗松了口氣, 總算是有了出口。
既有了奔頭, 林九樾的步伐更急促了些。
瞄了眼天光,距她出書房門時已過了一些時候了,說不得再過一會兒便是吃晚食的時辰了。若是驚動了人來尋, 那可是大不妙了。
總算是摸到了亭臺,餘下的路便好找了, 還不待輕籲一口氣。驀地, 聽到身後——
“女郎,怎得穿得這麽少, 園子不比裏頭,仔細着涼了。”
林九樾心一提,回過身來,微微笑道, “不過是出來逛一逛,一會兒的事。再說我習慣了穿這些。”
林九樾低着頭, 看不清面前的人的神色。
“你現在身體不比以前,畢竟是受了傷,要仔細一些才好。也怪女婢們, 沒有照料好女郎。”說着, 便從一旁抱玉姑娘的手上拿了外套, 要替人披上。
林九樾一瑟縮,側了肩,避了過去。
全然是本能。
面前的人換了幹淨的白袍,身上還帶着些冷冽的皂莢香,仿若置身于一片喬木之中,但林九樾的鼻間卻仍有一股血腥味萦繞,揮之不去。
他臉上帶着溫和的笑意,與平日裏無異,仿若沒看出林九樾的避讓。
氣氛有片刻的凝滞,林九樾一頓,終是接過他手上的外衣,外衣也是白色的,外頭針腳細密地縫着一層絨絨的狐毛,摸着柔軟而溫暖,不過片刻就暖了林九樾的身子。
“不關女婢們的事,是我臨時起意想來園子裏透透氣,一時就忘了時間。”
女郎清軟的聲音就在耳畔,程涉川不置可否地低頭一笑,眼睛劃過女郎濕了的衣裙一角,見那上頭有灰撲撲的印子,還沾了幾片枯葉。
“既是女郎求情,那就輕饒了她們。”說着程涉川虛攬過林九樾的身側,“天□□晚,快些進去吧。今日抱玉命人準備了你喜歡的吃食,早些食了,也好早歇着。”
程涉川言語裏殷殷關切,又不讓人覺得過了度,當真像是一位好客的主人家,或是體貼的兄長。
林九樾輕捏了捏掩在外衣裏的手指,方才路趕得急,這會兒又在亭臺裏遇上了他,尚未來得及理清內裏的思緒。
此刻也分辨不出他真的是見她久不歸出來尋她,抑或是發現了什麽。畢竟他向來在她面前面目溫和,如覆了一張假面。與方才在那地洞裏判若兩人。
其實便是換作任何一個其他人,比如他的那位副将李将軍,林九樾倘若撞見了也只會覺得吓人,但大概緩一緩也就好了。她不是沒有見過血,更不是沒有見過死人。可當她發現那樣一個冷酷至冷血的人,竟是她日日裏見到的幹淨、溫和、端方如君子一般的人物時,那違和感才是真正的沖擊。
現下她再瞧他臉上的笑意,總覺得與那地洞裏暗影下面無表情神色隐隐交疊,讓人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的他。
無論心內怎得百般思轉,面上林九樾天然地覆上了笑意,那是全然本能的選擇,只是到底是個不曾在人世裏練達過的少女,那笑意裏輕微的勉強與小心翼翼一細瞧便能探出。
“這酥酪的味道不錯,你嘗嘗。”
程涉川挪過面前的一小塊碟子,酥酪看起來精致可口,白玉般的糕上糊了星星點點的紅色,應是紅棗,點綴成了紅梅的樣子,如雪中春信,意境高雅。光是樣子,便已從中足可見做糕人的巧思。
只是,林九樾看着這星星點點的紅色,忽地眼前現出了一幕——
鞭子騰得抽下,肉裏的血噴射開來,一些又濺回到了那件已經不成形的白色的囚衣上。
極力壓住胃裏的酸意,将那股嘔意悄然平息住,捏住一塊前頭的糕點,咬了一口,味甜而不膩,是好吃的,只是再也不想吃了。
林九樾将其放回到自個兒的碟子中,轉頭贊道,“抱玉姑娘的手藝愈發精進了。”
抱玉在一旁候着,微微一笑,忙伏了一下身,“女郎這回可真是謬贊了。這酥酪還真不是我做的,女郎拿我的糕點和這名家做的相對比,那可大大地擡舉我了。這糕點啊,是京城裏新開一家食肆裏的,聽聞那師傅是宮裏出來的呢。色香味樣樣考究,我哪比得上這一分。郎主一聽說,想起女郎愛吃,足足命人排了好幾個時辰才拿到手的呢。”
竟有這樣的緣故,林九樾從那糕點挪開的手又再次放了回去,方才全被自己的想象給吓到了,味同嚼蠟,只記得甜而不膩。如今再吃下一口,才嘗出幾分細膩的滋味來。
林九樾這回的笑意裏終于帶出幾分真心來,“多謝将軍了。”
雖則辛苦的是仆從們,他不過是張一張嘴的事兒,但這般被記挂在心上,林九樾也不是不知好歹的。只是就不知,這一回他的這一做派有幾分真心呢。
不知是否如他常挂于臉上的溫和一般,也是一張假面呢。
程涉川置了筷子,面色如常,“多嘴。我也是一時興起,聽同僚說起湊個熱鬧,都是仆從辦的事,何必謝我。”
他若是拿來邀功,反倒惹人嫌了。就是這般輕巧地緩緩摘過,才算是更顯出幾分君子風度來,不令人多想,只需輕松安心享受這美食。
若是在從前,林九樾大概心內又會感謝他的體貼了。但放在現在……
人便是這般,一旦有了疑心,便覺得處處令人可疑。
從前明晃晃的真意,也開始生疑起來,那是下意識的自我保護。
只是程涉川這人,便如他身上的魂火一般,模糊令人看不清,也不怪林九樾心內忐忑。
直到林九樾吃好後回了房,心煩意亂地翻了會兒冊子,覺得自己怎麽也看不進去,這便罷了。便是從前最愛的話本也沒什麽心思翻閱。
身子又疲累得很,原先就帶了傷還沒完全恢複好,這回又受了驚吓,幹脆喚了人進來洗漱好,躺回到床上。燭臺上的燭火上下跳躍,明明滅滅得惹人煩,林九樾上前一個一個得挑了燭芯,将其滅掉,無邊的夜色這才湧了進來。重新摸回到床上,複躺下,才覺得心靜了許多。
可不過過了一會兒,林九樾又開始心煩氣躁起來,輾轉反複,鞭打聲、痛呼聲、刀具切肉的聲音、還有那人冷酷的聲線一同混雜着,一閉上眼便在她耳邊響起。如此反複了幾回,林九樾學着祖母冊子裏的呼吸法,暗自吐息,幾次三番,終于那聲音漸漸遠去,至夜深,才算是淺淺睡去。
可這般安穩了沒多久,夢裏便有無邊的血色彌漫開來,猛地噴射出來,林九樾一驚,粗喘着氣醒來,擡頭見紅色的帳子就在眼前,外頭又開始下雪,雪光映照着,倒像是天要亮了,也不知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又做噩夢了嗎?”
一只手向她伸來,堪堪停在她的額前,似是要摸一下她額度的溫度。
林九樾驚喘了一聲,這才注意到賬簾後頭竟站了一個人。
脫口而出道,“你怎得在這裏?”
一大早上得在一女郎的閨房,實在是不像話便罷了,也不像是他會做出的事情。
尤其如今屋裏半明半暗,更令她将此刻站在暗處的人與地洞裏的那人聯系在一起。
可他如今臉上帶着明顯的歉意。
“吓到你了?我今早起來練劍,女婢們說你昨夜睡不安穩,一直在說夢話,我擔心便想來瞧瞧,哪想到你正好醒了……”他正說着,似是要探過身來,虛托她一把,又顧及着男女之間的禮儀,頓住,問道,“可要喚女婢進來?你出了好多的汗……”
林九樾低頭,這才注意到,大冷的冬夜裏,她的裏衣卻濕透了,便是連鬓間的碎發都黏在了臉頰上,想來樣子是極不得體的。
正要撐着起來披上外衣,冷不防見他彎下身子,将那被子往上拉了一拉。
是了,方才她驚慌,被子都往下掉了一截。
她清了清嗓子,“喚人進來吧。”
他捏着被子的手一頓,稍頃,便從容得出去。
不過一會兒,睡眼惺忪的女婢們推門進來,将洗漱用的東西一一擺好,又重新掩上了門。
程涉川在門外步伐微停,重又拾起劍往梅林中邁步走去。
雪越下越急,方才還是幾多碎雪,不過片刻,便大雪紛飛。
程涉川揮劍如常,劍氣直指着那朵樹枝上的紅梅漾去,紅梅在枝頭搖搖擺擺,速速往下落去,
劍直直遞過去,紅梅堪堪落在劍上,恰在此時,一片雪飄下,實實得壓在那片梅上。
高潔的梅花此刻濕淋淋的,濕意更添了幾分豔色,只可遠觀的聖潔被打碎,讓人忍不住生出幾分摧殘的欲/念來。
程涉川神色一凝,想起方才看到的景色,喉頭一動。
女郎躺在深紅色的錦被裏,眉目緊蹙,汗意溢出,嘴裏含糊着聽不清的語句,黑色的發、白潔的膚、紅色的被,一同化成了比白雪紅梅還要美的麗色。女郎像是被夢魇困住,又像是被被子锢住……
她一定吓壞了吧。
程涉川輕笑出聲,劍一挑,梅花帶着雪直直落入了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