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粗暴的踹門聲、打砸聲、犬吠聲,每一聲,都在黑暗中亂撞,沖擊着方缭的耳膜。
玄貓全身的毛都炸起來,它盯着院門的方向,胡須微微上揚,喉嚨裏發出接連不斷的低嚎。
聽這動靜,估計院子門已經“陣亡”,有人在屋外砸水缸。院子裏放着兩口帶蓋子的大陶缸,裏邊的水,都是幾位師兄的學生,每天清晨,用扁擔和木桶,輪流去學館後山的三眼泉,挑過來的泉水。
方缭也不點燈,直接從随身空間中,取了兩包藥粉。緊接着,他掀開褥子,露出一把精美的匕首。這是魏無知交上來的滿分冶鐵作業,一柄吹毛斷發的神兵利器。除了短小,沒別的毛病,正好可以防身。
秦漢之際的治安,根本沒法和後世相比。所以,為了保障人身安全和財産安全,法律明确規定①:如果有陌生人,未經允許,突然闖進你家,你有權當場擊殺闖入者,而且這樣做不犯法。比如,秦國的百姓遭遇入室搶劫,或者入室盜竊,直接打死犯罪分子,不會被追究法律責任。什麽防衛過當,在這個時代,根本不存在的。
當然,方缭做不出太極端的事,他握住匕首,只是因為來者不善,需要正當防衛。在這之前,先将玄貓拎起來,放在卧榻上,小貓咪能吃能睡就可以了,不需要參加格鬥。
這時,哐的一聲,屋門被人踹開,兩只火把伸進屋內照了照。
“方缭,滾出來受死!撿到我妹妹的錢,卻不肯歸還。哼,那些錢,朕②賞給你了,拿去買一口棺材,今晚就能用上!”
跳躍的火光中,方缭朝外邊瞥了一眼,一共有二十幾個人,外加兩條獵犬。為首的是一名微胖的圓臉青年,年僅弱冠,兩撇小胡須,像一個“八”字,挂在唇邊。剛才說話讓方缭買棺材的,就是他。
關于撿錢不還這件事,純屬誤會。今日休沐,方缭和韓非一同遛馬,撿到一個極其精致的錢袋,還挺沉的,托着壓手。他幾經周折,追蹤十裏,才找到錢袋的主人,是一位衣飾華貴的妙齡少女。
方缭只問少女是否丢了東西,并沒有拿出錢袋。對方的侍女卻一口咬定丢得是錢袋,還能準确地描述出繡在錢袋上的花紋,而且分毫不差。
失而複得,少女微笑着道謝,當面打開錢袋,然後,她臉上的笑容陡然僵住,把錢袋倒提起來,抖落許多小石頭。
方缭也沒想到,錢袋裏的錢,早就被人調換了。
他正想解釋,對方已然暴跳如雷,罵得非常難聽,話裏話外,指責他偷了錢,還讓家仆推搡他。
一片好心被冤枉,方缭覺得十分無趣。他不耐煩和小姑娘糾纏不清,撥開對方的家仆,不卑不亢,實話實說:“我撿到這個錢袋以後,沒有打開過。我師兄可以作證。你趕緊報官,說不定還能把錢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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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時鮮衣怒馬,雖然沒有佩玉,并非貴族,但光風霁月,氣度不凡。那小姑娘的貼身侍女猶豫了一下,小聲勸解:“三娘,這位先生不像那種人。如果他是賊,為什麽要追上來,讓我們抓住他呢?”
與此同時,原本牽着馬等在一邊的韓非,發覺情況不對,走上前替方缭作證。
小姑娘脾氣大,跺着腳,讓家仆生拉硬拽,帶方缭一起去官署報案。方缭不喜拉拉扯扯,一甩袖袍,自覺地走在前邊。
事實上,這種小偷小盜的事,應該找本地的亭長處理。不過,小姑娘來頭不小,她姓芈,是昭氏的貴女,排行第三,喚作“芈三娘”。屈、景、昭,并列為楚國的三大公族,都是芈姓,楚國王族的後裔,勢力非常龐大。
大家都知道,秦國是靠變法強大起來的。其實,楚國也進行過變法,然而,屈、景、昭等楚國貴族發動叛亂,領兵包圍王宮,于是楚王被迫廢除變法。
這三家,連楚王都能搞定,氣焰一向嚣張。
好在這裏是蘭陵,那官員一眼就認出韓非和方缭,知道他們是蘭陵令荀子的學生。
屈、景、昭的勢力雖大,但荀子的背後,是最得楚王信任的春申君。據說,當今大王還是太子的時候,在秦國當人質,險些和王位失之交臂,是春申君冒死幫助他逃離秦國,回到楚國,大王才得以繼承王位。現在,春申君才是楚國的令尹(丞相),手握軍政大權,只要他尚在一日,屈、景、昭三家,都得靠邊站。
何況這件事,昭三娘不占理,誰會撿到錢,據為已有,卻狂追十裏路,一定要把空錢袋還給失主?
方缭确實有錢,但那是人家在蘭陵煉藥、造紙、燒制琉璃器皿,委托官商出售,換來的錢。僅僅一年,就給本地增加了一大半的稅收。春申君将一套琉璃酒器進獻給楚王,得了豐厚的賞賜,還特意派人叮囑他們這些地方官,多多照拂方缭。一個官員的政績,主要看當地增加的人口和稅收,還有治安、土木工程等等,哪樣不要錢?他讨好方缭尚且來不及,絕不敢怠慢。
問清楚事情的經過,這位官員對芈三娘陪着笑臉,卻沒有按照她的要求讓方缭坐牢,而是客客氣氣地把人送出官署。
萬萬沒想到,芈三娘不講理,她兄長昭曦的腦子,也不太好使。居然當天晚上,就牽着獵犬跑來打砸,想吓唬誰呢。
蟬鳴犬吠都漸漸沉寂,只餘下昭曦趾高氣揚地叫罵聲。
這一番動靜不小,左鄰右舍都被驚動。這些人大多是布衣士子,懼怕昭氏,遠遠地觀望,不敢靠近。
方缭耐着性子解釋:“我撿到錢袋,沒有打開,策馬追出十裏,才找到芈三娘,物歸原主。錢袋裏的錢,應該是在我撿到之前,就被人掉包,換成了石頭。”
“呵呵,難不成,三妹還會騙我?我知道你不缺錢,不過,聽說有些窮酸書生,小時候窮怕了,暴富以後,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躲在屋裏數錢。”
昭曦斜眼瞧着方缭,笑得十分輕蔑。
方缭也是個有脾氣的人,他輕笑一聲:“一只錢袋,能裝多少錢?也值得你大半夜的擾人清夢。你若喜歡數錢,可以向右拐,去庫房裏數。像你這樣笨重的銅疙瘩,那裏面有一堆呢。”
昭曦暴怒,隔着門檻,擡手一指方缭:“赤狼、白熊,上,咬死他。”他說話的語氣,就像只是想碾死一只螞蟻。
接到命令,昭氏的家仆松開狗繩,兩條訓練有素的獵犬齊齊沖進門。
方缭看也不看,揚手就灑出半包藥粉。這是驅逐犬科動物的強效藥劑,在野外采藥的時候,萬一遭遇狼群,用這個可以保平安。
藥粉太細,在黑暗中不太明顯,昭曦的家仆只瞧見方缭的袖袍輕輕一揚,氣勢洶洶撲出去的獵犬,突然嗚咽幾聲,同時調頭,夾着尾巴逃回來。無論他們怎麽呵斥,鞭打,獵犬都不肯再上前,仿佛屋內有什麽可怕的東西。
赤狼、白熊都是最勇猛的細犬,狩獵時,甚至敢向大黑熊發動攻擊。怎麽會被人吓住?
就在他們驚疑不定的時候,方撩猛地舉起竹木小幾,用力一扔。
衆人只覺得眼前一花,但見一道殘影飛出,砸翻了最前邊的兩名家仆。那殘影帶起的風,吹得火把一陣明明滅滅。搖晃的光影裏,同伴的哀嚎聲中,竹木小幾落地,塵土飛揚。誰也沒看清楚,方缭是什麽時候沖出來,扣住昭曦的脖頸,将他倒拖回屋內,作為人質。
總之,等他們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聽見昭曦在呼救,只喊了半聲,突然被方缭掐住咽喉,聲音戛然而止,變成一個短促的氣音。他們投鼠忌器,不敢再動手。
“方缭,放開昭郎君,有事好商量。”
方缭把玩着匕首,淡淡地朝門外瞥一眼,“行,你們現在滾出去,我保證昭曦不會少一根頭發。明天辰時,讓昭氏的人送兩口水缸過來,給我賠禮道歉,順便把昭曦領回去。”
明明是一件小事,卻鬧成這樣。方缭真切地希望:昭氏能來一個講道理的人。實在不行,他就拿出一套琉璃擺件,請春申君出面,擺平這件事。蘭陵礦産豐富,有優質的鐵礦和石英砂岩資源,能燒出品質優越的琉璃器皿。最初,方缭制作琉璃酒器,是為了給荀子的各項惠民政策,提供充足的資金支持。他真的沒想抱春申君的大腿!
衆人面面相觑。
“如果丢下昭郎君,就這樣回去,主人會要我們的命。”
方缭扯下昭曦腰間的玉佩,随手抛給離他最近的家仆,“你們留在這裏,也一樣會要命。擅闖民宅,還意圖殺人,打死你們都不犯法。趕緊走!我不是在和你們商量,我數三聲,你們不走,我就給昭曦下毒,讓他全身的毛發脫落,比女人還白淨。”
這種威脅,在後世不算什麽。在戰國末年,卻足以讓男人慎重地再三考慮。這年頭,沒頭發的,八成是囚徒。沒胡子的,八成是太監。若是毛發落盡,天天遭人恥笑,都沒臉出門了。
“你別亂來!”昭曦面色古怪,瞪着他的仆從,“快走!回去請大人。”
“大人”就是父親,熊孩子打架,總是逃不過叫家長的命運。
最終,所有人都退出院子,留下二十個家仆,守在院門外邊,這些家仆不敢明着守,生怕激怒方缭,鬼鬼祟祟地躲在竹林裏。其他的人,回去給昭氏報信。
昭曦篤定方缭不敢将他怎麽樣,繼續中氣十足地罵人。
方缭慢悠悠地單手點燈,“閉嘴,我不喜歡太吵。從現在開始,你再說一個字,信不信,我把你變成啞巴?”
“你知道我是誰嗎?你……”
一句話沒說完,方缭曲起手指,在他胸前叩了一下,他的嘴唇還在開開合合,卻發不出一丁點聲音。于是,昭曦驚恐地掙紮,緊接着,身上挨了一針。這一回,他徹底暈過去,變成砧板上的魚,任人宰割。
方缭沒興趣為難昭曦,他緩緩放開手,讓這厮滑到地毯上。很快,他又嫌棄這麽大一個物體橫在屋子中間,有些擋路,擡腳踢了踢,把昭曦踢到書案下邊。
這時,住在附近的韓非,聽到消息——昭氏要打殺方缭。他提一盞燈,帶着五名侍衛,匆匆趕來。一進院子,但見滿地狼藉,被砸碎的水缸,被踢散的柴堆,水流得到處都是。花圃邊上,還有一坨狗屎。房門也遭到暴力破壞,關不嚴實。
他顧不上許多,先推門進屋,去看方缭。
映入眼簾的是一盞孤燈,方缭穿着天青色的寝衣,盤腿坐在床上,雙目似閉非閉,氣息綿綿若存。他手指修長,保持着一個既美觀、又神秘的手勢。看上去很是清逸絕塵。
暖色的燈光,柔柔地鋪灑開,一旁的小榻上,玄貓慵懶地眯着眼,肚皮朝上,四條腿自然地垂着,不時地搖一搖尾巴尖。
方缭打坐調息,心神寧靜,不用刻意去看,也能感覺到有人在靠近,他緩緩地收了功。
“大師兄。”
韓非拉住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确認他沒有受傷。才坐下,聊起剛才的事。
聽方缭說完事情的經過,韓非沉默片刻,“我進來的時候,昭氏的人,還在院外躲着。”
方缭滿不在乎:“沒事,他們不敢進來。”講真,打群架,他還沒怕過誰。
“昭曦……”
“他沒事,睡一覺就好。委屈他在書案下邊躺一宿,等天亮,再把院子打掃幹淨。”
韓非擔心方缭的安危,找了個東西,将門頂上,讓五名侍衛輪流守夜。
方缭很是感動,讓出半邊床,邀韓非一同休息。小榻留給侍衛。
夏夜悶熱,方缭通常是不蓋任何東西的。不過,韓非一向怕冷,他三伏天,睡覺也要蓋一層薄薄的毯子。方缭這裏沒有薄毯,他翻箱倒櫃,找出錦緞被套,厚薄和毯子相似,替韓非蓋上。
玄貓趴在床邊,揣着兩只前爪,盯着韓非看了一會兒,突然爬到他身上。
方缭一把撈起玄貓,“你現在這麽大一只,很重的,踩我就算了,不準踩我師兄!”
韓非悶笑一聲:“無妨,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張蒼照舊拿着數學題來找方缭,求方師兄解惑。最近一段時間,他在學習六書九數。方缭的數術水平,是蘭陵學館公認的高明。連荀子和黃石公也自愧不如。反正,遇到解不出的數術難題,向方師兄請教,總沒錯。
方缭居然還沒起床,懶散地躺着,指揮一個奇怪的青年打掃院子。說奇怪,主要是指那青年的神情,一副恨得牙癢癢的樣子,然而,異常聽話。方師兄讓他鏟狗屎,他氣得面色通紅,卻不敢吭聲。
韓非正對着銅鏡束發,玄貓伸着小短腿,去夠他的發冠,夠不着就耍賴,整只貓都挂在他的胳膊上。物似主人形,方缭偶爾賴床,也是這般可可愛愛。
“大師兄也在?”
“恩。”
張蒼蹦蹦跳跳地跑過去,和小貓争寵,攀住韓非的另一只手臂,輕輕搖晃:“大師兄,教我射箭好不好?教我,教我嘛。”
這小家夥賊精,在荀夫子面前,就遵守禮儀,穩穩地走路。在方缭面前,就放飛自我,露出小孩子的天性。
韓非也招架不住這種撒嬌怪,點點頭。還親手幫張蒼制作了一副小號的弓箭。
方缭微微垂眸,每次張蒼撒嬌,讓他們的底線一降再降,毫無原則地寵着小家夥。他就想起趙政。
趙政當初,也是相近的年紀,哪怕有張蒼三成的功力,也不至于被方缭當成一個平等獨立的個體,一點都沒慣着。那時候,方缭的心智還不成熟,突然流落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別人對他熱絡,他便想着回報。別人對他冷漠,他便也若即若離。趙政偏偏就是那種情緒不外露的早慧兒童,他誤以為趙政冷淡,将惡劣的一面,幾乎毫無保留,都讓趙政領教過了。這大約就是,遇見的時間不對,互相折騰。
前幾天,秦國的使者找到方缭,以高官厚祿為誘餌,希望他能入秦。方缭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拒絕。
畢竟,他做下的那些事,趙政或許不會找他算賬,但是趙政他爹,委實不好說。和張蒼的相處,讓方缭深切地體會到老父親的心态。将心比心,要是有人教導張蒼練劍,隔三差五就偷襲一下,以摔倒為代價,鍛煉孩子的反應速度,他肯定要教那厮重新做人。
《毋故入人室律》(秦國的律法)——“若今時無故入人室宅廬舍,其時格殺之無罪。”
不只是秦律,漢律也有類似的規定。所以,在那個年代,如果不是官方人員,私闖民宅,完全有可能被宅子的主人當場格殺。
朕。
先秦時期,“朕”就是“我”,不是皇帝專用。其他人,無論尊卑,都可以自稱“朕”。
比如,“朕皇考曰伯庸。”——屈原《楚辭·離騷》
東漢,蔡邕《獨斷》卷上:“朕,我也。古代尊卑共之,貴賤不嫌,則可同號之義也。”
一直到秦始皇滅六國,将“朕”作為皇帝專有的第一人稱代詞。據說,是取“天下皆朕,皇權獨尊”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