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夏裝畫冊
第5章 夏裝畫冊
事發後第二天,沈亦忽然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家中。
淩晨兩點,窗外還是寂靜無聲的夜。
沈亦俨然不打算動作輕一些,在一樓“乒乒乓乓”地不知折騰些什麽,別說是保姆,裴央在樓上的卧室都被他吵醒了。
她懵懵懂懂地穿衣,赤着腳走下樓來,追着暖黃色燈光來到書房門口,輕輕推開房門,瞧見他整個人失魂落魄,襯衫領口敞着,臉上帶着胡茬,看着也不知道是熬了多少個晚上,全然沒有平日裏潇灑自若的模樣。
在一起這麽多年,沈亦向來是淡定從容的。
父親裴長宇是個相當苛刻的人——令人通宵達旦的工作量、奸刁難纏的合作方、瞬息萬變的市場信號……裴長宇從來只會對具有極強情緒控制和精力管理能力的人多看一眼。
而沈亦就是那樣一個人,冷靜客觀、審時度勢,在各方利益間沉着斡旋。
可是當晚的沈亦,顯然是瘋了。類似的沈亦,裴央還見過一次,便是她二十七歲流産那回。
流産的前因後果,臧應紅的描述七分假三分真。
厭食症導致最後活生生吐出一個胚胎這種離奇的論調,自然作不得數。
但是那時因為模特的工作性質,她的生活狀态免不了四處奔波,飲食和睡眠都很不規律。加上時尚行業刁鑽離譜的身材管理要求,她的确有輕微的神經性厭食。
裴央不是什麽時尚圈名模,說實話,如果她樂意,裴家千金這個名媛身份遠比她經紀人給接的那些工作能讓她出名。
但是裴央一直很低調,不拿家裏的背景說事兒,平日裏參與各類社交場合與名人明星、商政要人的合影,裴央幾乎從不在社交媒體發。相較而言,可能母親胥紫英才是那個更高調的人。
但裴央也絕沒有差勁到如同臧應紅所說的,擠破頭想做個三線小模特。每年米蘭、紐約、上海時裝周,她都會受邀參與,品牌畫冊廣告也接得挺多。
這個行當的主力是十八九歲的臉龐嫩得出水的新人,而裴央在那個年紀只接過一些業餘的工作,而後便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找點活,從沒把這當作主職來考慮。結婚之後,重新進入這個行當挺艱難,年齡歧視無處不在、昭然若揭。不過裴央有自己的辦法,新銳設計師的合作、小衆品牌方的贊助、潛力攝影師的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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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尚這個行業追名逐利,裴央不在乎錢,加上常年走動的一些社會關系,更容易攢些名氣。
剛查出懷孕那會兒,應沈亦的要求,她承諾再做兩個月,然後孕期找點別的事兒忙。
但孕吐幾乎是懷孕第四周就來了,吃什麽吐什麽。裴央擔心會影響工作,吃得更少了。
那日是二月初春,天還挺冷。
原計劃裴央當晚有個畫冊的拍攝,需要飛南卡羅來納州的基亞瓦島。
清晨起床,裴央就覺得不大舒服,腹痛,有輕微的出血。她在洗手間裏呆了一會兒。
沈亦讓家庭護士來給她檢查,囑咐她在家裏歇着,說已經約了醫生,中午帶她去醫院。他不怎麽喜歡她的這份工作,但也不太幹涉她。
到了中午,情況好一些。考慮到已經簽了合約的,裴央還是決定飛往拍攝地,給沈亦發了條信息告知。
那場拍攝定在海邊,為一個輕奢波西米亞風品牌拍夏裝畫冊。
裴央穿着苔綠色薄紗長裙,光着腳踩在二月涼得刺骨的海水裏。水沿着裙擺一點一點浸上來,凍得她嘴唇青紫。
但是拍攝 RAW 片裏,她的唇色是淺淺的粉霧紅,鼻尖和面頰還點綴着自然的小雀斑。
因為要拍出一種不羁、自由、随風而動的感覺,攝影助理還放了個鼓風機在一旁瘋狂地吹風。
裙子吸了水很重,吹不起來,助理便按照攝影師的指示,幫她拉起裙擺、松手、拉起、松手,濕裙一下一下地打在腳腕上。
裴央覺得助理怪可憐的,一直得蹲下爬上地幫她拽裙子,于是和他玩笑兩句。他的名字叫 Jason,個子不高,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夥子。
也不知道是太冷了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她那時倒不覺得腹痛了,精神狀态也好不少。
當時品牌方和攝影師産生了一點構圖方面的沖突,拍攝不停地被打斷。原本太陽落山前就該完成的進度被不斷延後到晚上,現場重新調整布置燈光還花了挺久。
自始至終,除了上岸補妝,裴央一直站在海水裏,或是坐在礁石上,頂多披條毛毯,被料峭的春風吹得瑟瑟發抖。
同拍的幾個模特怨聲載道,只有裴央一聲不吭。
她們不高興倒不是出于吃不了這個苦,而是由于拍攝時間拉長,影響她們後續的工作了。相較而言,裴央覺着自己很幸運,因為沒什麽切實的經濟壓力落在肩上,她用不着把行程安排得太滿。
海景拍攝結束後,經紀人臨時告知幾位模特之前的打光效果不理想,需要再加一場棚內。
裴央那時和他争了兩句,大意是她們已經依照合同要求完成了八小時的拍攝,甚至對由于品牌方原因延長的三個小時也沒有計較,不該再要求她們當晚繼續工作。經紀人對她這樣的态度很不滿意,抱怨她近來的狀态不理想,缺乏職業精神。
裴央心中知曉他是狗急跳牆,其他幾位模特晚上還急着趕場,只有裴央能使喚。但考慮到她跟着這家經紀公司兩年了,待遇一直給得不錯,所以裴央不情不願地應承下來,一半是幫經紀人,一半也是幫其他兩位模特朋友頂個班。
于是他們商定下來,由裴央和另外一位紅頭發妹子 J 留下,繼續拍棚內。
等着布置道具的時候,裴央在化妝間又感到不太舒服,當時是淩晨一點,她已經連續工作了十個小時,加上紐約至基亞瓦的航班和行程輾轉,連續十幾個小時沒吃什麽東西。
經紀人給她随便點了份披薩填肚子,裴央吃了幾口,覺得實在太過油膩,去洗手間吐了。
她在廁所隔間裏時,覺得腰酸得厲害,手腳發軟,似乎還有些發燒。但手機落在了化妝間,于是她拜托同行的 J 告知經紀人一聲,說身體不好,想叫車去醫院。
J 答應了,讓她在洗手間裏等一等。
腳底像灌了鉛,她好不容易挪回化妝間,碰到經紀人過來,粗粗打量她一眼,還以為她在鬧脾氣,畢竟模特這樣臨時叫板的情況不鮮。
經紀人嚴辭批了她一頓,告訴她如果再是這麽個作派,年中的合同到期後就別簽了,該滾哪兒滾哪兒去。裴央沒聽進去多少,只覺得眼前一點一點發黑,想要說什麽都沒有力氣。
經紀人罵完之後,指派 J 單人上鏡,沒再搭理裴央。化妝師和助理一行人也跟着去了棚裏,留裴央獨自在化妝間。她自己強撐着找到手機,打電話叫了救護車。
救護車來了之後,因為裴央已經暈了過去,沒能接到電話,所以攝影助理 Jason 帶着他們在拍攝基地裏裏外外找了好久才找到她。那時候她整個人像浸在水裏一般,濕透了。
其實一個七周的自然流産是相對常見的,一般用不着動用救護車,但她當時還出現了嚴重的食物中毒,是高燒導致的暈厥。
她猜測是經紀人訂的那披薩,但他也不是故意的,所以裴央也沒多說什麽。
經紀人見她醒來之後,開始裝腔作勢地心痛不已,話裏話外埋怨裴央隐瞞懷孕一事。
“我沒有法律義務告知你。”裴央躺在病床上,毫不客氣地告訴他。
經紀人被她怼上一句,僞善的面具也懶得再戴,控訴起裴央導致了拍攝工作的延誤,造成實際損失,警告她若不是經紀公司寬宏大量,他們甚至可以因為她違反合同對她提起訴訟。
裴央覺得他嘴裏吐出來的東西離譜得一塌糊塗,差點沒笑出聲來,還打算和他好好掰扯掰扯紐約州和南卡羅來納州的勞工法,就見 Jason 引着一個挺拔颀長的男人走到病房外。
那人從門外沖進來,一把抓起經紀人的領口,沖着他的臉就是一拳,又快又狠。
裴央被打了麻藥,反應很遲緩,一直到經紀人滾在地上,捧着軟綿綿挂落的半截小臂,吐着血沫沫嘶聲嚎叫,她才認出眼前動手的男人是沈亦。
到醫院之後,她壓根沒想着聯系沈亦,一是由于他趕來少說也需要三四個小時,完全沒必要;二是她打算當面告訴他這事兒,擔心他的情緒會比較激動。
不過經紀人一送她到醫院,就依照裴央工作資料中的緊急聯系人信息找到沈亦。但經紀人沒料到是,這一通電話是讨揍來的。
後來關于這事,裴央無數次嘗試告訴沈亦,只是個意外而已,但是沈亦那股狠勁兒根本收不住。
他沒打算把裴央牽扯進來,所以與她相關的事件一概不提,而是找了律師和私偵走訪經紀公司簽約的模特、合作方,不知道從哪裏搜羅了一串兒這個經紀人的黑料,真真假假,新新舊舊,往死裏告他。
這個行當的經紀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幹不淨的底子,或是偷漏稅款,或是職場騷擾,或是種族歧視。
那經紀人被迫辭職,名聲也敗壞了,但沈亦依舊不罷手,讓律師明的暗的輪着來,包了高昂的律師費用,“鼓勵”那些真真假假的受害者們告完了刑事告民事,甚至連着經紀公司都差點被整破産。
又過了一段日子,裴央偶然經過書房時,聽得沈亦和律師們的只言片語。
“據說他如今精神頭不大好,逢人就聲淚俱下地說是他自己摔斷的手臂,哈哈哈……”律師加拉赫語氣愉悅地告訴沈亦:“你也知道嘛,我是多麽善良的一個人,所以專程去他家慰問,還準備了份厚禮。你猜是什麽?”
裴央略為好奇,靠近房門,聽裏頭沈亦不緩不急地問:“什麽?”
“精神類疾病的診斷書,兩名紐約州執照內科醫生證明,附上他配偶拟寫的住院申請……”房間內有紙張翻頁的聲音,加拉赫繼續笑嘻嘻道:“……哦當然,他那多愁善感的主婦需要一點……啧啧,動力,不過我當然不是空手去的……長話短說,他正在住院接受非常‘專業’的心理治療。”
“那兩個月後咋辦,加拉赫?”另一個聲音響起,應該是律師茍廣富:“非自願留院最長六十天,然後要召開聽證會的。”
“哦相信我,兄弟。”加拉赫笑道:“他說什麽都會想留在裏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