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退讓

第51章 退讓

靳校站在酒店高高的門廳裏,眼前是一面碩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阿爾卑斯山脈的薩雷布山。門廳兩端淡藍色旗幟般的窗簾被風吹得飄起來,蕩到文藝複興式的石柱子上,着實過于雅致了點兒。

身旁的姬夢捂着嘴打了個哈欠,被靳校觑了眼,立刻合上嘴,強撐出一副十二分精神的樣子。接到靳校怒氣沖沖的電話之後,她緊急開了數據安全事故會議,然後跳上下一班飛機就過來了,只在路上眯了三四個小時。

眼下的她,油兮兮的劉海因為幹燥和靜電左沖右突,襯衫裙皺巴巴的還沒來得及換,臉上這副妝已經頂了二十四個小時,原本想去開一間房沖個澡化個妝,結果沈亦十分鐘前的一通電話又把她的計劃攪黃了。

“裁了?”靳校沒再看她。

他問的是九鏡內部洩密的人。姬夢點點頭,看向遠方冰藍色的天和山脈的線條,這景致和色彩比她見過的所有油畫都要銳利、明晰。“買消息的其實是檢方。半年前那起內幕交易訴訟,你記得吧?”

靳校微不可察地颔首。半年前,檢方不知從哪裏道聽途說來的傳聞,非要抓着九鏡兩筆醫藥公司的做空指控他們做過幾手內幕。這自然是空穴來風,己方沒費周折就輕易證明了相關的股票買賣的邏輯鏈——百分之百來自于內部模型決策,半點人為的操作都不存在。

姬夢回憶道:“咱們沒做任何虧心事兒,舉證責任也不在我們。而檢方拿不出實錘,兩次突擊檢查之後,他們只好算了。不過現在來看,他們并未就此罷休,而是插了個人進來……整整半年,我們到現在才發現。”

聽到這裏,靳校捏了捏拳頭,眼前閃現昨晚沈亦漫不經心的挑釁,心中一股怒火再次騰起。

姬夢還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說起來咱們該感謝沈亦,逼是他裝的,但內鬼也是他提醒咱們揪的。要不是他來這麽一出,這蛀蟲指不定在咱這兒呆多久。我理不順的一點,檢方的眼線拿到的消息,沈亦他是怎……”

靳校心裏堵得慌,沒什麽耐心聽姬夢自言自語,只是問:“怎麽處理的他?”

姬夢搖搖頭,無可奈何地答:“我能怎麽辦老大?他就是個清潔工喂,錢錢賠不了,命命有一條。你想怎麽辦?”

靳校從牙縫裏吐字:“繼續查!查他家裏的情況,查他聯絡的是誰,查……”

餘光裏門廳左側大步走來一個人,靳校立即壓下憤怒,不再說下去。

姬夢瞧他一本正經的樣子,也往左側看去,看見個肩寬腿長的男人,趿着雙沙灘拖邁步過來。

“這是沈亦?”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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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校嗯了。

姬夢啧啧兩聲,心裏替馬一鑫這二貨涼透了,悄悄掏出手機對着來人掐了張照片。誰料到這是她出差帶的備用手機,照相功能沒有設置靜音。先前她又因為怕錯過靳校的電話,把聲兒調得賊響。

“咔嚓”一聲,還帶了閃光燈。

沈亦在他們面前立住,微微眯眼,視線掃了她半秒,有種狐疑的意味。

“呃……呃啊……”姬夢尬到腳趾能摳出三室一廳,她本來只是想順手拍一張發給馬一鑫,讓二貨瞧瞧捷達小姐的前夫,因為二貨追不上裴央,曾經一臉毅然道:“我從不怕一步一摔,也不怕失敗,但我必須知道自己跌倒在離終點幾步路的地方!”姬夢打算好意提醒他,人家的起點比你的終點還要遠,況且人家是騎白馬的你是走路的,就別太較真。誰想得這不為己只利人的善舉竟然會毫不留情地把自己釘在社死現場犯花癡的十字架上。

姬夢嗯了啊了一通,仍是沒能化解尴尬,好在沈亦倒沒為難她,主動伸手和她相握,客氣道:“之前裴央給你添麻煩了。”

說起了車追尾那事,姬夢總歸硬氣些,脊背都直起不少。但是和諧共處的氛圍稍縱即逝,沈亦面對靳校時,目色稍稍冷了。

“上樓談?”靳校提議。

“就這兒吧。”沈亦沒什麽耐心,開門見山:“你要說什麽?”

靳校沒有被他牽着走,哂笑道:“前段時間聽說被炒得火熱的交易行為分析機器人,我就找了些材料讀讀。你說巧不巧?剛好被我看到 Miller-McCarthy 律所和交易委員會有個合作項目,去年十月底第一炮就打了個開門紅。我這個人好奇心重,就找朋友問了問案子的具體情況,原來是 AI 協助交易委員會扳倒了裴長宇和伯曼旗下一衆人。AI 發現四個完全不同策略的基金,兩個在紐約,一個在波士頓,一個在費城,在十月下旬某天同時抛售大量星盛的股票,而星盛旗下多家院線營業額不及預期的消息在兩天後就來了。”

沈亦手插褲兜裏,面無表情,“別層層遞進的,聽得累。”

靳校哼了聲,順着自己的邏輯說下去:“我多少也算是個做數據分析的,直覺上總感到不大對,就多問了問人。結果你猜如何?與其說是 AI 表現出色,倒不如說是有人暗中幫了 Miller-McCarthy 一把!而內幕交易僅僅是個調查的由頭罷了。檢方成功打開了口子,才有接下來的證券欺詐、賄賂……啧啧。”

沈亦沒有接茬。他敘述得如此詳細,看來是做了功課。

“誰能想得到,堂堂裴氏集團董事長、伯曼集團前執行董事裴長宇走到今天,竟然是因為他一手提拔的女婿親自檢舉了他?這樣的消息真要漏出去……”靳校頓了頓,審視他的表情,“于你并不好看吧?”

姬夢的內心此時也是波濤洶湧。這女婿也太狠了吧?先是大公無私地檢舉岳父,裴家東窗事發後又毫不留情地甩了裴央……

沈亦面色看不出喜怒,只是平淡地笑笑:“我一打工的,連裴氏的股權都沒有,最近還被裁了。花邊新聞洩出去,裴氏的估值會不會跌、跌多少,和我沒什麽關系。但你手裏實實在在拿着韋斯控股名下裴氏的股份,你不至于蠢到幾千萬只為買我一句大佬您真牛逼吧?”

他說完想了想,抱起手臂轉過身,好整以暇地面對靳校,再次得罪人:“倒也難說。你這人看着……沒什麽自信的樣子。”

靳校嘴角一沉。二人對視,氛圍賊森冷。

“呼……”姬夢盡量不發出聲音地吐出長長一口氣,這壓迫感,靳校這回像是被逼急了。

“哈哈。用不了那排場。”靳校硬梆梆從喉嚨裏擠出兩句笑,“真要走漏消息,告訴一個人也就夠了。”

沈亦滿臉無所謂地擡步離開,留下一句“随你”。

“你以為我說的是裴長宇?”靳校在他身後,話說出來擲地有聲:“你今天專程過來,是怕我把這事告訴裴央吧?”

沈亦停下腳步,轉過身,目不轉睛地盯着對方。裴央素來很相信自己,不得已而為之的事,只要解釋清楚,裴央不會怨他的。

可是靳校敏銳得像頭豹子,精準地捕捉住沈亦神色裏一掠而過的不安,更進一步,不陰不陽地激他:“咱們大可以賭一把。說不定她對你情深似海,被騙了一次,還傻裏吧唧地等着破鏡重圓呢?”

靳校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将手機解鎖,坦然撥出裴央的電話,開啓揚聲器。

“嘟——嘟——”

一聲聲的撥號音頗為刺耳,靳校心裏的弦越繃越緊。他手裏的籌碼快用完了,如果裴氏這局注定是破不了……

“靳校。”裴央清亮的音色從手機上傳來。

靳校默不作聲,看向沈亦。

沈亦聽着電話上極其輕微的靜電噪音,緩緩閉上眼。他覺得心裏郁結的那一團模糊飄蕩的陰影正逐漸固化、沉澱。不論他嘗試多少次,他也無法說服自己裴央還會像當初那樣信任他,摔破的東西到底就是破掉了,他經不得別人去拆那蟬翼般的未來。

“喂?”裴央在另一頭疑惑出聲。

沈亦朝靳校微微點頭,他認輸。

靳校眼神鎖在他臉上,對電話上對裴央道:“抱歉啊,我摁錯了。”

“噗。”裴央挂斷電話。

靳校在心裏暗喜,多少有點揚眉吐氣的感覺。沈亦在檢方有消息渠道,拿到了九鏡的把柄,算是将了自己一軍。

可他自然不會就此作罷。計劃收購的這一個月,他做足了功課。

剛開始靳校和所有人一樣,認為沈亦在裴氏出事之後提出離婚,應該是急于擺脫裴家,另攀高枝。可當自己隐匿地拿下裴央工作室的那塊宅基地使用權時,沈亦居然三番五次地嘗試把那塊地拿回去。

那時靳校心裏便打了個問號,但并未多想。

在那之後,裴央來尋自己打聽白枞的消息。他還誤以為女方面對的是個锱铢必較、唯利是圖的前夫,所以表示可以在離婚財産劃分過程中幫助她。

裴央拒絕了。

他本以為她會摔得很慘,可是兩個月前他再次打聽,裴央竟然拿到了幾乎全部婚內財産。

那時靳校猜測,或許沈亦很是寬厚,畢竟裴家于他有恩,就算是大難臨頭各自飛,他也不想把巢掀了。

出于商業目的,靳校幾番試圖拉攏沈亦,一方面是惜才,另一方面是為了收購裴氏。但在打探之下,他得知沈亦不急于離開裴氏的殘羹冷炙,拒絕了一切獵頭和競對的橄榄枝,盡心盡力地幫裴長宇收拾爛攤子。

直到胥紫英開始最近的一系列動作,沈亦自願退出整個局面。

幾周前的一次遠程會議加深了靳校的疑惑。那是紐約淩晨,戈爾的合夥人傑森再三再四地相約之下,靳校和沈亦通上電話。但沒講幾句,沈亦臨時挂斷,解釋說愛人身體不好,将會議推到翌日。

到了第二天,他又說行程有變,要和愛人飛回 A 市去,在出租車上簡短地講了兩句,口吻抱歉。

那時候靳校悟出了點道道,揣測裴央會是枚不錯的棋子。既然他沈大姑爺放着你好我好合作共贏這條路不走,也別怪自己什麽手段都得使。

和裴央的通話被挂斷之後,沈亦的聲音比神色更冷:“你要什麽?”

“我要知道胥紫英在談的收購方是誰,他們的方案、哪幾個事業群、什麽報價、怎麽支付。”

“據我所知,沒談到這一步。”沈亦漠然地回答。

“對方是誰,你總該知道吧?”

“嗯。”

“先前是我的失策,談什麽長遠合作。”靳校一改昨晚溫和協作的态度,咬緊牙關步步緊逼:“我不管眼下的競對是誰,你必須配合我融到資,盡快把收購方案搞出來。”

先前念及沈亦不熱衷于談收購,而是主張在現階段先做部門精簡,靳校才提出那個折中的提議。眼下既然底牌都亮出來了,他自然不必如此憋屈。

沈亦考慮片刻,仍是答應:“可以。”

“不要把我當傻子,給我折騰一出緩兵之計。”靳校笑着搖頭,“你得回到董事會的位子上去,幫我把事情落實了。當然,韋斯控股會全力支持你。”

“這不是我能做的主。”沈亦平鋪直敘:“現在位子上坐着裴央。”

“如果你硬要把她擺在中間,我樂見其成。”靳校回敬道。

四目相對,沈亦的眉間壓上陰翳,再次退讓一步:“我盡力。”

靳校得償所願,交代道:“裴長宇出來之後,事情阻力會挺大?抓緊時間吧。”說完他和姬夢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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