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周五清晨,裴竟友在飯桌上對兩個兒子各自都說了些鼓勵的話,他看上去心情很好,高聲談笑,聲如洪鐘,狀态比去年同期被829事件搞得疲憊不堪的模樣要好上許多,因為太高興,還多服了點藥,他的心髒病不能受太大的刺激,需要控制情緒。

“明疏,阿清,”裴竟友兩面都溫和地呼喚了一聲,“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今天你們不管誰勝出,爸爸都希望另一個能全力輔助,好嗎?”

他最後說時看向的是裴清。

裴清臉色冷淡,低着頭喝粥,裴竟友笑了笑,又看向裴明疏,裴明疏點了點頭,說“當然”。

莫尹跟裴清坐在一側,也低着頭喝粥,他一只手撓了下耳側,很自然地垂下去,手指輕碰了碰裴清的大腿,裴清側過臉,莫尹睫毛低垂,看上去像是在專心喝粥,裴清轉過臉,對着裴竟友的方向“嗯”了一聲,裴竟友拍掌大笑,顯然是心情好極了,裴明疏在父親的笑聲中看向斜對的莫尹,莫尹在吃粥,嘴上濕紅。

這麽重要的日子,裴清仍然是自己送莫尹上學,把莫尹抱上車,他感覺到身後有一道視線定定地看,他知道那是裴明疏,裴明疏看不慣,那是裴明疏的事,裴清上車前回了下頭,果然是裴明疏,單手插着口袋正站在臺階上遠遠地向他們那裏看,裴清沒什麽表情地轉過臉,替莫尹關上車門。

到學校門口,裴清停了車,他解了安全帶,袖子又被拉住,莫尹湊過來,輕輕地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一切順利。”

裴清轉過臉,莫尹眼睛明朗幹淨,像秋日的天空。

車外人來人往,車窗從外面看不到裏面,能看到裴清也不在乎,他低頭親了下莫尹的嘴唇,“晚上來接你。”

莫尹還是沒放開他的袖子,“幾點競案?”

“10點開始。”

“太好了,那個時間我已經下課了,”莫尹笑,“可以給我直播嗎?”

裴清也笑了笑,“恐怕不行。”

“好吧。”

莫尹面露遺憾,他視線溫柔地在裴清臉上逡巡,嘴角笑容淺淺,“放心,我有預感,你會贏的。”

*

這次合作方案很受重視,合達也派了人來,會議室裏坐得滿滿當當,裴竟友坐在最後,和合達的人談笑風生,一點之前的龃龉都看不出來,身後坐着幾個公司的大股東和高層,裴明疏和裴清分坐兩側,兩人身後都是一群人,男男女女高高低低地湊在一起小聲商議。

裴明疏身側的兩個顧問小聲地和裴明疏最後确認發言的細節,裴明疏靜靜聽着,時不時點頭表示認可。

耳邊聲音輕輕,裴明疏擡起眼,看到對面裴清緊繃的臉色在掏出手機時變得柔和,手指快速地在屏幕上點擊,應該是回複誰的信息,裴清仿佛是注意到了他的視線,擡起眼和裴明疏對上,眼神一如既往的冷。

裴明疏移開視線,頭微微向後仰了仰,繼續和顧問交流。

又過了一會兒,丁默海到裴竟友身邊輕聲說人齊了,裴竟友便笑呵呵地宣布競案開始,反正打擂臺的是他的兩個親兒子,在他這裏是沒什麽得失的,所以态度和氣氛都很輕松。

“誰先來?”裴竟友左右看了兩個兒子。

裴明疏向裴清方向伸了伸手。

無論從年齡、資歷、職位來看,裴清都要略遜一籌,理所當然應該先做發表,裴清也沒推辭,轉頭跟負責發言的顧問交待了兩句,顧問略一點頭,帶着文件夾起身上場。

燈光暗下,全場的人都齊齊将目光投向代表發言的顧問。

顧問頭發半白,是個儒雅的中年人,一副金絲邊眼鏡半挂着,他是公司中層,由裴清一手挑中,場合隆重,數十雙眼睛盯着,他暗暗調整呼吸,有條不紊地做陳述。

站在臺上,光線昏暗,發言的顧問只看到黑壓壓的頭頂,壓根就沒有注意到裴明疏那邊的人群在他發言幾分鐘後就臉色大變,坐在裴明疏身側的顧問更是立刻探身過去,“大少?”

裴明疏原本注視着臺上的視線慢慢掃向對面,會議室窗簾拉得很緊,透不進太多光,朦朦胧胧的看不太清人臉,讓人感覺到環境異常的晦暗。

一瞬間,時間仿佛有所靜止。

身後團隊隐隐都已經開始騷動,細碎的交頭接耳聲從後方傳來。

裴明疏從瞬間的靜止中抽出情緒,向後擡了擡手,他身後的顧問秘書們只能強壓下議論,目光驚疑不定地在臺上和對面作不斷切換。

裴明疏這邊的異常情況持續了大約有一兩分鐘,裴清在對面也注意到了,他掃了一眼,看不太清也不大關心,視線在昏暗中冷淡地射出又收回,繼續專心聽自己顧問的發言。

莫尹的那幾個點子确實很亮眼,團隊經過讨論後重新調整了方案,彌補了他之前沒有發現的一些漏洞,現在整個方案都已經很圓融,他不相信會輸給裴明疏多少。

顧問發言完畢,燈亮,掌聲起。

裴竟友很驚喜。

雖然他一開始就跟裴明疏說了會把首個合作案交給裴明疏來做,但那是他基于對兩人現階段能力的判斷,覺得裴明疏比裴清更能勝任這個重要的合作案,只是他沒想到裴清比他想象得還要出色。

裴竟友邊鼓掌邊不住地将贊賞的目光投向裴清,身邊合達的代表也是低聲稱贊,連連誇“虎父無犬子”。

裴明疏還沒發言,裴竟友也不好作出太明面上的過分欣喜,對着裴清的方向點了兩下頭後收斂了喜色,“方案做得不錯。”轉臉又看向裴明疏,用眼神示意裴明疏也可以開始了。

裴明疏看着對面波瀾不驚的裴清,他身後的顧問團或拿文件或拿電腦,都是臉色凝重地看着裴明疏,等他來拿主意。

“明疏?”裴竟友問了一聲。

裴明疏看向裴竟友,面色沉靜。

“裴清的方案很完美。”

裴竟友微笑點頭。

“我支持他的方案。”

裴明疏輕描淡寫道。

他話音剛落下,裴明疏一側的人幾乎不約而同地作出了小幅度低頭嘆氣的動作。

裴竟友怔在當場。

這是什麽意思?

裴清也将視線重投向對面。

裴明疏面上神情看不出什麽,和平常沒什麽區別,對上裴清的視線,他笑了笑,說:“恭喜。”說完,就不緊不慢地鼓了掌,他身後的人也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跟着鼓掌,只是神情和目光沒有裴明疏鎮定,仿佛是有些隐情的樣子。

裴竟友回過了神,他不知道裴明疏突然這是搞的哪一出,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他連忙也笑着鼓掌,“不錯不錯,裴清後來居上,那就……”他看向裴明疏,又看向裴清,裴清眉頭微皺,顯然也是沒料到這樣詭異的情況,裴竟友心髒微微發緊,笑容滿面道:“讓明疏好好配合裴清執行這次的方案,張總,你說呢?”他最後轉臉向着合達的代表張華超,張華超微笑點頭,“我對這個方案是很滿意的。”

“好,好,滿意就好。”

裴竟友順勢起身鼓掌,在場的人當然也察覺到了今天公開競案的詭異之處,但也只能一齊起身鼓掌,就連裴清一方的人都忍不住互相附耳議論,不知道裴明疏那邊到底是出了什麽狀況。

裴清沒有鼓掌,只是跟着站起身,視線看向對面的裴明疏,裴明疏也正看着他,面上帶着淡淡笑容,看不出什麽別的深意。

周圍的人已經圍上來恭喜,裴清被人群擋住,只能先應和,隐約地看到裴明疏已經帶着團隊的人離開會議室,他收回視線,和合達的人握手。

競案結束,各方先各自休息,裴竟友先滿面春風地送走了合達的人,随後立刻把裴明疏叫到了辦公室。

“究竟是怎麽回事?”

裴竟友手指哆哆地點在辦公桌上,目光如鷹般審視着裴明疏,“明疏,你可不是會臨陣逃脫的人,你知道我是想交給你做的。”

裴明疏面色淡淡,“裴清的方案很好,那就讓他來做,有什麽不好嗎?”

“阿清這次做得是很好,”裴竟友皺着眉道,“可是你今天這樣的行為很反常,明疏,你到底怎麽回事?把你的方案給我看看。”

“沒這個必要吧。”

裴竟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是不是你那邊出了什麽狀況?”

“沒有,”裴明疏目光平靜,“裴清技高一籌,出于對公司利益的考量,我認為選擇他的方案沒有任何問題。”

這邊父子倆正在交涉,裴清那卻是一片歡騰,不管裴明疏為什麽不戰而退,這對他們來說都是一次巨大的勝利和鼓舞,在今天的競案開始之前,他們幾乎都不覺得能贏過裴明疏的團隊,衆人在辦公室裏先口頭歡呼慶祝了一陣後,裴清讓衆人挑選慶功的飯店,先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事情是有詭異之處,像裴明疏這樣的人,作出類似棄權的舉動實在太匪夷所思了,裴明疏也不可能是故意想讓他,裴清現在還搞不清其中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麽曲折,可是湧上來的喜悅心情的确是真的。

這樣的心情在這個世界上此刻能夠感同身受和他共享的或許也就只有一個人了。

“回家了嗎?”

“已經到了。”

莫尹的聲音輕輕的,像一滴水打下去泛出漣漪,“贏了嗎?”

裴清屏息片刻,作出了回應。

“嗯。”

電話那頭,莫尹久久不言。

唯有兩人的呼吸遙遠地互相傳遞、纏繞,就像他們無數個秘密分享的瞬間一樣,無需任何語言,有一些更深切的東西代替了語言去發聲共鳴。

裴清聽到莫尹笑了笑。

然後,他的聲音傳到裴清耳朵裏,字字句句清晰無比。

“裴清,在我心裏,你從來不比任何人差。”

心髒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給攥住了,又酸又疼又麻可是又有一種別樣的甜蜜,那是一種苦了很久才等到的甜。

裴清道:“在家等我。”

将自己的信用卡交給副手,裴清交代了幾句,大步流星地出了辦公室,身後還有掌聲和歡呼,他單手插兜,單手向後擺了擺,幾步走到專用電梯前按下。

心情前所未有的興奮,像是真正得到了自由。

電梯門打開的一瞬,裴清臉上的笑容卻是慢慢斂去了。

電梯裏的是裴明疏。

兄弟兩人隔着電梯門對視一眼,裴明疏嘴角微勾,風度翩翩地一點頭,向左側讓了讓,像是絲毫沒有異常,裴清也鎮定下來,微一點頭,進入了電梯。

下去五層,直到裴明疏出電梯,兩人都毫無交談。

裴清看着裴明疏離開的背影,感覺到裴明疏今天很反常。

一向很會做敷衍表面功夫的人,剛才那一瞬間對視時,看他的眼神卻好像沒有往常那麽溫和。

電梯門關上,裴清笑了笑。

他現在好像終于有點明白裴明疏為什麽總是在他面前那麽從容又那麽高高在上了。

贏的人的确是有資格高姿态一些。

一路風馳電掣地回去,下車把鑰匙交給傭人,裴清問:“莫尹呢?”

傭人忙道:“在花園吧。”

花園裏百合已經逐漸要開敗,那一片白似是蒙上了些許陰影,重重掩映之下,輪椅中單薄的身影正抱着一束半開半閉的百合花低頭輕嗅,他好像是聽到了腳步聲,慢慢擡起了臉,午後陽光打在他的臉上,讓他整張臉都萦繞着溫暖的光暈,看到來人就笑了起來。

裴清過去把他整個人都抱了起來。

莫尹手裏的百合花散了一地,雙臂摟着裴清的脖子,臉頰靠在裴清的臉頰邊,他的溫度、呼吸甚至血管流淌的脈動都和裴清緊緊相依着。

“有人。”

莫尹在裴清耳邊輕輕提醒道。

裴清手臂略微松了松,臉頰交錯開一點,和莫尹帶笑的眼對視,莫尹笑道:“贏了這麽開心?”

裴清靜靜看他,眼神很深沉,“我們的方案贏了。”

“我早就猜到了,”莫尹臉上洋溢着笑容,“早上我不就說了嗎?你會贏的。”

花園裏畢竟人多眼雜,已經有許多視線仿佛偷偷在看,裴清不喜歡那種探究的視線,把莫尹放下,道:“進去說。”

裴清把莫尹推回了房間,才重又将人抱起,莫尹笑着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恭喜。”

裴清回吻了一下他的臉頰,力道很輕柔。

兩人對視片刻後,很快地就相擁相吻。

裴清托抱着莫尹一直到窗邊的沙發單膝跪下,擡手把窗簾拉上,房間裏瞬間黯淡下去,沙發上一半陽光燦爛,一半陰影叢生,裴清在不見光的陰影處把莫尹吻得喘不上來氣,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樣,外冷內熱,強硬又熱烈。

細細密密地吻了很久才停下來說話。

“這樣啊,”莫尹道,“那的确是很奇怪,”房間裏窗簾拉得死死的,莫尹靠在裴清的胸膛上,低聲道,“他為什麽就這麽放棄了呢?”

“不知道。”

“也許是他知難而退,覺得自己的方案不如你,幹脆就放棄了。”

“不會,”裴清道,“他不是那種會輕易選擇放棄的人,”他瞥下眼看向莫尹,“一定是出現了什麽他無法掌控的意外。”

*

“有內鬼,一定是有內鬼。”

“大少,這絕對不是巧合,不可能會和我們方案撞得那麽厲害。”

“貿然懷疑內部人員,你覺得你的發言理智嗎?”

“你的意思是這世界上真的有可能有一模一樣的創意鏈?我告訴你,這絕對是有人洩密,”顧問直接拿了手機放在桌上,“我可以接受排查。”氣得臉紅脖子着粗地看向一直靜靜不說話的裴明疏,“大少,您的意思呢?”

顧問團和秘書們各自推诿,吵得很兇。

他們現在賣力互咬,并非內鬥,而是借此互證清白的一出戲,他們心裏都很清楚,大少表面看上去性情溫和,卻是眼裏揉不得沙子的,誰要是哪怕是被懷疑到一分,那就很有可能被直接踢出公司。

裴明疏一直低垂着眼,看樣子甚至還有些意興闌珊,等衆人吵得聲浪漸低後,才舉重若輕般道:“你們都是我很信任的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不懷疑你們。”

衆人表情仍是凝重。

不知道是誰突然道:“既然鬼不在我們中間,那鬼在哪呢?”

他身邊的人幾乎像是有準備般接上:“大少這段時間一直在家裏辦公,會不會……”

裴明疏擡起眼。

說話的兩人立刻低下了頭,噤若寒蟬,連帶着其他人也紛紛垂首避讓裴明疏的視線。

辦公室內寂靜許久,裴明疏道:“在我面前演一出戲就夠了,不用一出接一出的。”

衆人頓時背上都快冒出冷汗,不再多說。

裴明疏轉過臉,看向窗外燦爛的陽光。

他記得,他去年接莫尹回裴宅時,也是這樣美好的一個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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