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沈拓在肉鋪切了兩刀鮮肉,拎了一壺新豐酒,他姑祖母家就在桃溪臨水街,夫家姓曹,家中開着棺材鋪。

當年沈家老翁擇婿時說:人一世,缺衣少食或富足安康,只沒有不死的。除開荒年災月,實在死太多,別說棺材連破席子都沒有,這平常年間死了人,再窮也要買副薄棺。嫁給賣棺材的不怕沒飯吃。

沈姑祖母鬧着不願嫁,哭得淚眼漣漣,說:一屋子死人睡的棺材,我晚上還睡不睡的?

沈家老翁一翻白眼,說:你怕個屁?等棺材都用不起的時候再怕不遲。

沈姑祖母還是哭:我膽小……

沈家老翁咕哝樂了:唉喲,你還膽小?我把你嫁給曹九,我都怕你把他給打哭了。

氣得沈姑祖母摔門走了,一個月沒理他爹。

沈姑祖母年輕頗具悍名,她生得尖臉柳葉眼,細細吊梢眉,一張櫻桃嘴,說出的話跟刀子似的,專往人心窩子裏戳,性子又好強。曹九生得牛高馬大滿臉兇相,又做的死人生意,卻是面團脾氣,在妻子面前任憑揉扁搓圓,半個不字都沒有。因此,沈姑祖嫁後比在閨中還要厲害幾分。

沈母還在沈家時,極怕這個姑婆,偶有上門也是縮頭縮臉陪着笑臉說好話。沈父去後,沈母沒多時就起了另嫁之心,沈姑祖母疑心她早與李貨郎有私,給自個侄兒帶了好大一頂綠帽,只沒有實證發作不得。

等沈母盤點了自己的嫁妝,恨不得把家中值錢的器物都賤賣了換銀錢。沈姑祖母得了消息,領着三個兒媳婦将沈母堵在了沈家,拖出一條長凳,橫坐在沈家門口,将沈母罵得狗血淋頭。

她年輕時是個嬌小的小娘子,老後骨頭縮了,又微駝了背,風幹的臉尖尖的下巴,坐那惡形惡狀跟什麽精怪似的。三個兒媳婦卻是膀大腰圓,拿着竹杠、棒槌,沈母敢硬跑了出去,直接亂棍打死。

“別家娶婦,沈家也娶婦,結果娶回你這麽個賊偷來。賊不走空,也帶不走這笨重的家什,你比賊還厲害,連個針頭線腦也不給我兩小侄孫留下。莫非他們不是從你肚子裏爬出來的?我一把年紀哪怕再活一世也沒見哪個做娘有你這麽毒的心腸,吃一斤砒、霜都毒不死你。你夫婿屍骨未寒,你倒勾搭了野漢子,妓子都比你莊重。賤婦你嫁便嫁,又作賤起沈家子來,可憐我那侄兒喲,做了烏龜忘八,你在天有靈怎麽也不找這賤婦說道說道。”又哭沈祖父,“大郎你個糊塗蟲,看看,看看,你給兒子讨的什麽婆娘。扔下兩個小郎跑了也就算了,這等賤婦留着也髒沈家的地,偏她貪心不足,連地都要給她挖去三尺,心肝脾肺都爛透了。唉喲,我的兩個侄孫孫可怎麽活哦,這是要他們的命啊。”

沈母散着頭發,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姑婆,這實是我的嫁妝,我拿自己銀子置買的……”

“呸,敢情你在沈家這麽多年,倒養了我侄兒全家?”沈姑祖母一口唾沫啐過去,“好大的臉,紅口白牙都成你的功了?我侄兒好賴還是縣裏的師爺,在這桃溪也是有名姓的人物,倒靠你這個賤婦養。”

曹大媳婦拄着竹杠,撇嘴道:“阿娘你聽她胡咧咧,她爹一個腳力,給人扛貨送信賺個胡口錢,她有個屁的嫁妝。”

曹二媳婦也道:“搜一搜就知真假,你看她妖妖調調妖精的模樣,不知搜刮了多少金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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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三媳婦文雅些,問沈母道:“表叔做着師爺,縣令門客,除了俸祿少不得還有賞銀。沈家有屋有地,莫不是比你家還差?”

沈母哪敢答,只管跪倒在地哭得昏天暗地。沈拓抱了沈計,冷臉站在一角。

“我也想問問你娘家給了你多少體己。”沈姑祖母道,“興許你爹不是腳力,竟是個人不知的官?不哭不哭,這哭得倒是可憐,你既然不知,我老人家也不問,總歸你爹知道,我只問你爹去。”

沈母泣道:“這與我阿爹有何幹系?姑婆這是要我的命,左右今天也出不了沈家門,如你們的意死在這裏可好。”她邊說邊尋死覓活,一會找繩投缳,一會找剪子抹脖子。

曹大媳婦笑,彎腰對沈姑祖母道:“阿娘,依兒媳看她爹也是個可憐的,養出這麽個女兒來,幾輩子的臉面都丢盡,也不知桃溪還有哪個頭暈眼花敢娶她們家的小娘子。”

曹二媳婦一敲棒槌,粗聲道:“尋屁個剪子,好厚的門板,只管撞上來,撞不死我再敲你一棒槌。”

三媳婦則道:“倒不如去問問李貨郎,莫不是他們早已經商量好了要謀算沈家的家財。”

沈姑祖母一斜眼:“哼,我早讓大郎們去堵李貨郎,指不定我那侄兒都是他們治死的,少不得還要報官。”

沈母一聽曹大郎他們居然去找李貨郎,這讓她以後在李家如何立足,委頓在地淚如雨下:“你們竟是如此狠心,半點活路都不與我留。我在沈家勞心勞力,服侍姑翁,又養了兩個小郎,竟沒得半點的好?”

沈家這邊鬧成一團,李貨郎那邊被曹大他們一堵,吓得腿都軟了。曹家三子俱随了他們爹,兇神惡煞的。

曹二更是不知道哪不對,赤發豹眼黑臉,活脫脫鬼差模樣,半夜立人窗前能把人吓去半條命,衆人都說曹家棺材賣多之故。曹九也是一個奇葩,三子裏他最愛二子,還取了個小名叫‘魁醜’。

沈姑祖母産子後從穩婆手裏接過二子,驚得差點把他給扔出去,心中還僥幸,幸許養養能好些,結果越大越醜,吃得還多,直愁得掉眼淚,拉了曹九的衣袖罵:“殺千刀的,成日魁醜魁醜,生生叫得比鬼還醜,以後哪讨得到媳婦。”

比鬼還醜的曹二一把将李貨郎拎得雙腳離地,擡手想打,又瞥了眼李貨郎的弱身板,擔心一不小心打死了李貨郎要吃官司,生生忍了下來,只瞪眼道:“賣雜貨的,你吃了豹子膽,敢拐了我表弟的媳婦,還合謀沈家家産。”

“實……實無此……事。”李貨郎上下牙打顫,恨不得暈死過去,連連讨饒。

曹大道:“你倒撇得快,那婆娘在沈家刮地皮,說不得就是你的主意。”

曹三眼見他二兄快把李貨郎捏斷氣了,趕緊接手押了背:“好不好與我們去沈家分說個清楚。”

李貨郎哪敢不依,自個就躬身縮背領了頭。曹二攆在他身後:“說,你是不是早與那淫婦有私?”

李貨郎死回不認,一口咬定是見沈母孤寡可憐,又說會幫着照料沈拓兄弟。

曹三一腳飛了過去:“放你娘的臭狗屁,我家表侄兒還要你個奸夫照料?”

李貨郎又護臉又護臀,哭喪着臉:“是是是,是我說錯話,再不敢提。”

曹二又不滿意了,怒道:“你要做人後翁,卻半個屁都不放,真他娘小氣堅吝。”

李貨郎見他們存心生事,只閉牢嘴巴,一路趕緊趕慢,恨不得生出翅膀飛到沈家把事了了,送走這三個閻羅。

一進沈家門,汗都不敢抹,白着臉對沈母道:“三娘算了吧,你只把衣裳帶了家去,其餘的都給大郎二郎,我總少不了你一口飯吃。”

說罷兩人相對流淚,倒是一對鴛鴦的模樣。

沈姑祖母惡心得夠嗆,要待搜沈母的包袱。沈母咬着嘴唇,痛心疾首,轉眼看到站在角落裏的兩個兒子,棄了李貨郎跑過來一把抱住沈拓泣道:“大郎,大郎,你就看你阿娘被人如此欺侮嗎?我生你養你,你可有半分回報于我?”又去強抱沈計,“二郎,阿娘的命好苦啊。”

沈拓只把拳頭捏得作響,問道:“阿娘要待如何?”

沈母哭道:“你是我子,我是賊,你難道是賊子嗎?”

沈拓幼年習武弄棒,大後又愛與那些個浪蕩子、強人厮混,很有幾分匪氣。開口道:“子不擇母,無論阿娘如何模樣總是生養我之人。”言下之意:賊子就賊子,他也沒辦法。

沈母被狠狠地倒噎一口氣,瞪着淚眼,一時說不出話來。

沈計年幼,陡經大變,人都是懵的,愣愣地輕喚了一聲:“阿娘!”

沈母一下子又哭起來,有如摧心摘肺,一面流淚一面将沈計的手包在自己手心裏,愛憐道:“大郎不計自己名聲,可曾為二郎想過半分?你阿父生前念念不忘要他讀書認字,他大後,入書院念書、為官做宰可有臉面?”

沈姑祖母見她拿沈拓兄弟說事,氣得跳腳:“你倒還要臉面,你抛子另嫁,有個屁的臉面?還為名聲計,名聲不過你腳底爛泥。”

沈拓氣狠,一拳砸向院內擺着一只荷花缸,手上一片血肉模糊,那些血順着指尖淌在地氤成一小灘。道:“金銀之物随你帶走,家中的其它事物卻不由你動,你莫不是讓我和小郎賣屋乞食?”

沈母心下大喜,卻握着自己的心口道:“我到底是你們阿娘,怎會棄……”

“還有。”沈拓打斷她,“你既嫁入李家,只過你的安生日子,不要帶出我沈家不好的話來。若我聽到一字半句……阿娘是知道我的,自小生得壯,力氣大,揮得刀耍得槍,在外也不少惹事生非,惹急了我,出手沒個輕重說不好就打死個把人。”

沈計掙脫母親,抱着沈拓的大腿躲在他身後,只露出一雙眼睛看着沈母。沈拓摸了摸他腦袋,又看了眼抖抖索索站在院中的李貨郎:“我看李家郎君生得很俊,只弱了些。”

沈母和李貨郎雙雙被吓得一抖,二人這時才想起沈拓的兇名來,這是個禍胎。沈母讷讷地:“大郎莫要錯想了阿娘……”

沈姑祖母見事已至此,令兒媳推搡着沈母:“拿了你的包袱快滾,離了沈家的地,省得沈家列祖列宗不得清靜。”

沈母和李貨郎無法,灰溜溜地相偕離去。

沈拓外祖父倒真是個老實人,只窩囊,女兒做出這等事,他又不得其法,氣得病了一場。舅、姨更覺丢人,成日裏躲着人,又怕曹家找他們麻煩,索性在縣裏生活艱難,幹脆舉家搬回鄉下過活。連着兩個嫡親的外孫,也不知羞于得見還是什麽緣故,少有來往。

沈姑祖母着實心疼沈拓兄弟,平日也是多加照料,時不時叫人喊兄弟二人家去用飯。沈拓是在市井混的,身邊之人三教九流俱全,也漸通人情事故,每到曹家必有禮到,平素得了一些新鮮的吃食玩物也要玩曹家送上一份。

親戚間常來常往親疏自然不同。

沈賴二家退親時,沈姑祖母氣得在家念了半天的佛,與曹大商議送副棺材給賴家肉鋪。倒是曹九捧着小酒盅勸道:“這事掩在袖裏就算了,鬧出去有什麽好聽的?”

沈姑祖母捶着曹九:“我難道不知不好聽?只是氣不過。”

曹九往後一靠,兩眼一眯,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時日長着呢!阿沈,這親退得好啊,退了才是沈家的福氣。”

沈姑祖母一尋思,是這個道理,這才抛開不再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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