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何栖一清早起來便将正廳收拾了出來,擺了桌椅, 架了三疊紙屏, 剪了一枝寒梅插了黑胚經瓶,素屏紅蕊, 頗為雅致。
又架了火盆暖屋, 另鋪了坐褥,拿火箸揀了紅炭燒了紅泥小爐,将茶事諸件件一一擺好。
沈拓看了,道:“我不知阿圓還會茶事。”
何栖搖頭,笑:“哪裏會茶事,勉強能煮簡茶, 點茶、分茶這些雅事,卻是一概不會。”
備了幹鮮果子茶點, 讓沈拓特去街市周家店買了水晶鴨子,自家蒸了果餡餅和棗糕。又拿錢央盧娘子過來幫忙, 盧娘子哪肯要錢,只是推脫。
何栖堅持道:“人情之事歸人情之事,往日為我婚事,因是我們兩家有親,盧姨出力我們家坦然受着, 是為我們二家的情誼。現在卻是正經請了盧姨相幫,不能混為一談。”
盧娘子想了想, 嘆氣:“不過費上半日功夫,小娘子卻拿錢出來。”
何栖笑:“我縱然請了人, 也要奉上一日的事俸。”
盧娘子道:“家中沒有仆從,遇上正經的宴請到底不便。”又低聲道,“若是周轉得開,不如買個留頭的丫頭打打下手,平日也多只手燒火遞水。”
何栖道:“家中才多少人,一日之間也沒甚雜事,講究的待客請宴一年也沒個幾回,大郎的結交都是不拘小節之人,來了也不過喝酒吃肉。再者,常言道開源節流,眼下兩者都不得,倒不便作此打算。”
盧娘子與何栖一面将陪嫁過來的新杯盞洗刷出來,又拿熱水一一燙了一遍,道:“我只是心疼小娘子少不得要擔着操勞。你在閨中,日間也不過與你阿爹兩人的雜事,何公又簡居,再忙也是有限。如今嫁入沈家為婦,開門七事,又兼人情交往,你一個人又沒個三頭六臂。”
何栖想了下自己三頭六臂的模樣,笑不可自抑,差點摔了杯盞。
盧娘子拿濕的手指一點她的額頭,又氣又笑:“好在生了幅大的心腸,旁個為你擔憂,你自個倒沒放心。”
何栖被點得往後一仰,笑:“盧姨放心,我又不是呆憨逞強的,應付不過來還強撐着。”
盧娘子愛憐道:“只是說與你知。”又抿了嘴笑,“你別渾不放心上,還如往日閨中模樣,過不了多少時日,添丁增口,我看你怎麽周轉。”
何栖還沒想到此節,紅了臉,小聲道:“我還是新嫁婦呢。”
Advertisement
盧娘子瞪她:“不過眨眼的事。”又笑,“我看你與大郎好得一個人似的,開花結果快得很。”
何栖被說得滿面羞臊,撇開臉:“還是姨呢,倒這麽拿晚輩說事。”
盧娘子笑起來:“也只我會與你說這事!旁個誰與小娘子說呢?指望大郎那個娘?也就你家姑祖母還挂心,只是親戚一個月不定碰上一面。”
何栖只笑着垂頭聽着。
盧娘子本有心想問問牛家做客之事,平日也沒聽聞沈拓與牛家二郎有這般交情,眼下卻正兒八經得攜妻上門來。到底自己身份不便,不好細問。
何栖見她模樣,輕聲道:“盧姨不要挂心,此間有些緣由,不便宣之人前,些許的小事罷了。”
盧娘子不以為然,既是小事,又有什麽不可宣之人前的。只何栖要安她的心,她也當作不知,心底總是憂心何栖吃虧。牛家桃溪有名的富戶,豈是好應付的?他們有錢有勢,又有門司又有護院,仆役豪奴環繞,見了就要矮上三分。
催了何栖去妝扮:“這裏交與我。小娘子待客總不好太素簡,免得受她譏笑。”
何栖看了看時日,依言起身,卻道:“他們來我家做客,卻來譏笑主家,再沒這麽無禮之事。”
何栖到底沒有盛妝,只不過描了眉,點了唇,梳了倭堕髻,簪了一朵簇葉鎏金花,又戴了一副葫蘆銀耳墜。一身銀紅卷葉掐腰襖裙。
沈拓在窗前呆傻看着,惹來何栖嬌嗔的一瞥,只恨不能日夜相守。心道:溫柔鄉,英雄冢 ,枉我自認好漢,也是不能免俗。
牛束仁夫婦隅中雙雙依攜手而來,坐了車,身邊一個積年的老仆,想是倚重的親信,另一個相貌清秀不過七八歲的小童提了攢盒,胸前插了禮單。
沈拓在何栖在院中相迎,何栖見牛束仁一身錦袍,面白有如敷粉,唇角不語帶笑,眉角自有風流。牛二娘子則是柳腰杏臉桃腮,水靈靈的桃花眼,細長長的彎月眉。溫柔可親,偏又帶了一絲精明。
何栖将他們夫婦看在眼裏,牛二娘子也暗暗打量了她,心中一驚:好俊俏的娘子,鴉沉沉的一頭黑發,長眉睫羽,水樣的雙眸,櫻唇點點。立在那嬌俏又不失端莊,不急不徐,不卑不亢,竟不像窮酸出身。
一時把輕慢之心收了起來。因見何栖生得美貌,牛束仁又是個輕浮的,偷偷伸手下死勁掐了他一把,防他見色作怪失禮人前。
屆時別說借沈拓搭梯子,怕要被這個莽漢殺才一時血氣上頭,別說他牛束仁,馬王爺都要被他打個半死。
朱束仁被掐得險些跳起來,人前又不好發作,只得扭着臉将委屈咽了。
沈拓看得好笑,卻不做聲,他知牛束仁的那點子毛病,嘴上輕薄,人倒不是下、流小人。
兩下見了禮。
沈拓揖禮道:“牛兄,牛家嫂嫂 ,寒舍簡陋 ,我夫婦二人又是粗俗無禮的,失儀之處,萬望見諒 !舍下備了幾杯薄酒,屋外風寒,先請屋中入座。”
牛束仁忙道:“沈兄弟說這話太過見外,你我之間的交情,當得通家之好。”
牛二娘子一把拉了何栖的手,又細細将她看了一眼,笑道:“弟妹可不要嫌我這人無禮,我一眼見了弟妹,眼裏心裏便愛得什麽似的,恨不得将你攜了家去備了三牲、 清香認了姊妹。”不等何栖說話,自個又續了下去,“我娘家姓李,家中只養了我這一個女兒,未嫁時閨中寂寞,又無半個姊妹相親。若是早識得弟妹,倒可以做了手帕交。”
“卻不知嫂嫂是出身哪個李家?”何栖不接她的話茬,卻道,“說起李家,我家夫君的上峰,桃溪的縣丞也姓李呢。”
牛二娘子笑了:“可不就是一家,只我家是旁枝了,也喚縣丞一聲伯父。唉喲,這一論起來,可見我們二家是有緣的。”
何栖笑着請他們入座:“嫂嫂,牛家哥哥請坐,我是新婦,不太通待客之道,不當之處嫂嫂千萬不要與我客氣,與我明說,也算提點我一二。”
牛二娘子真不客氣環視了一周,見家具擺設無一色名貴之物,只樣式齊全,擺放更是錯落有致,贊道:“弟妹是個會收拾的,真是巧樣的心思。”
何栖笑:“嫂嫂誇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牛二娘子嘆道:“說到失禮,倒讓我們夫婦汗顏。你不知我家二郎……唉,不提了,介日貪杯誤事。沈家兄弟與你大喜的日子,本應上門親賀的,偏那天他看差了時日,喝得爛醉,橫在榻上,被人挖了腸子都不知自己肚裏少了物事。這個模樣如何上門?只得草草令人備了禮。”
牛束仁笑道,執杯賠罪:“大郎你也知我這人,平時就貪個杯愛個……”他本要說愛個花,這話頭就不好聽,生生打住,哈哈幾聲掩過去,“一時誤了事,兄弟心中歉疚,登門賠罪。你可不要跟愚兄生氣,在家中不知吃了家中胭脂虎多少的教訓。”
沈拓聽他說得懇切,卻也不太信酒醉之說,笑:“朋友之交貴以心,不在這些虛禮之上。”
牛束仁擊掌笑道,又得意斜了一眼牛二娘子:“聽聽?我可有一絲虛言?我就說過大郎大氣朗闊,哪會與我計較這些。”
牛二娘子白他一眼,道:“你這人好沒道理。沈兄弟與弟妹不計較那是他們的胸襟,你倒得了意。”
他們二人一言一語,倒顯得兩家交情厚深一般。沈拓和何栖偷偷交換一個眼神,又悄悄別開。
“嫂嫂可吃果茶?”何栖将一盞調了五樣果仁、金桔絲蜜條的茶飲遞與牛二娘子。
牛二娘子接了,嘗了一口:“不瞞弟妹,我什麽茶都吃得,就是吃不來椒茶。你今日要是調了椒茶與我,我少不得丢臉也要拒了。”
何栖笑,柔聲道:“這倒是巧,我也不愛椒茶,吃起來一股羊膻味。”
牛束仁搖頭:“你們不知椒茶的好處,味濃而香。”
沈拓道:“我卻是甚茶都不愛,只貪杯中之物。”
牛束仁笑:“酒是好物啊,酒醉心明,酒醒心醉,醉醉醒醒之間,美妙不可對人言。”
牛娘子氣道:“我看你不喝就醉了,也不知誰喝得臭氣熏天,吐得昏天暗地,連仆下都要掩鼻而過。”
牛束仁道:“我再不信有哪個仆下掩鼻對主家的,可見娘子扯謊在大郎和弟妹面前敗我的名聲。”
一時盧娘子送了幹果茶點下酒上來,何栖起身一同幫着擺在桌案上,道:“牛家兄弟與大郎吃酒,先墊點吃食,免得生醉。”
牛二娘子看盧娘子不似仆從模樣,問道:“不知這位娘子是家中什麽人?我與夫君過來,倒是勞煩了她。”
何栖推她入座,答道:“是我家中的親戚,我不經事,束手束腳的,請她相幫指點。”
牛二娘子聽了,便記在了心裏。
何栖又道:“我去廚下看看,也不知牛家阿兄與嫂嫂有什麽忌口之處?”
牛二娘子一甩帕子:“哪裏來的精貴人有着這麽些個講究,我與二郎哪樣都吃得。”
何栖笑:“倒不是講究,有些個吃不得蝦子、蛤蜊,吃了要起疹子;又或者冬日進補,與方子防礙,沖克藥性也不好。”
牛二娘子面上笑:“弟妹仔細周詳,我是不如弟妹這般有心。”心裏卻暗叫可惜:這樣一個既有貌又識禮又周全的小娘子,竟被沈大這個粗漢莽夫給得了去,真是巧婦伴了拙夫眠。我若早識得她,定要與她說個好門第的夫郎。将自己識得的郎君在心裏過一遍,又嘆:只是家中老父牽絆,倒真不好相配。外室、侍妾之流,她這等心性更是不屑為之。
這一想,又覺得何栖與沈拓真是天造地設的一段,真是造化之中,冥冥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