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今夜無人入眠
今夜無人入眠
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茉麗安仰望着陌生的天花板,發自內心對眼前的情景感到困惑。
她做錯了什麽嗎?
難道是在無意中激怒了別人嗎?
不應該啊。
論人品,論人緣,她在姐妹中都是首屈一指,放到泰普沐恩星系也排得上號。
自從踏上星際旅行以來,遭到她鐵拳懲治的惡徒很多,結下的梁子也不少,但從來沒有一個朋友與她決裂。
她打心底裏喜歡的人,無一例外都非常喜歡她。
——所以說,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茉麗安,你在想什麽?”
昏暗的光照中,伏在她身上的丹楓擡起頭來。
宛如絹絲般烏亮柔順的劉海之下,狹長翠眸眯起,濃密的羽睫如蝶翼般輕輕翕動。
“呃,我……”
“這種時候還能走神,我倒真有幾分佩服你了。”
丹楓輕聲嘆息,吐出的氣息落在她頸間,帶着她從未感受過的溫度,就像炎炎夏日裏濕熱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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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麗安與他相處的時間已不算短,但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如此生動的表情。
焦躁、愠怒、無可奈何,又帶着某種令人心痛的寂寥和悲恸之色,如同月光下湧動的海潮。
“丹楓……”
即使身處這種境地,她還是情不自禁地在內心發出感嘆——
“……真漂亮。”
啊,一不小心說出口了。
似乎是對她脫線的反應感到詫異,丹楓微微睜大了眼睛,接着略帶無奈地垂下眼睫,又一次将臉向她俯了下來。
溫暖濕潤的觸感落在耳邊,而後包裹住整個耳垂,唇齒碾磨,帶起一陣細碎的水聲。
“你不反抗嗎?”
比往常更為低沉的音色,混在水聲裏顯得有些模糊,仿佛從隔着濃霧的遠方傳來。
而茉麗安的回答還是一如既往,帶着幾分無辜的茫然:
“不,比起反抗,其實我還沒搞清楚……丹楓,你究竟是怎麽了?”
就在片刻之前,她正自顧自沉浸于美好的未來暢想,忽然被憑空出現的龍尾卷住,還沒來得及反應,視野就整個傾倒過來,眼中只剩下了天花板和丹楓驟然接近的臉。
“诶?”
在她某方面格外光滑的大腦皮層之上,緩緩迸出了一個單調的音節。
丹楓并不打算等她自己開竅,一手将人按倒在地之後,便看準她無意識暴露出來的脖頸,毫不客氣地一口咬了下去。
“嘶……!!”
茉麗安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好在丹楓的理智沒有完全斷線,這一口更像是威脅或示警,幾乎沒有讓她感到疼痛。
話雖如此,但巨龍積威深重,茉麗安受驚不小,在求生欲驅使下奮力掙紮:“別別別,別咬別咬!這次又是怎麽回事?我又說錯話了?不會吧,哪有那麽多話能說錯啊,你是不是誤會……”
“我有沒有誤會,這要問你才知道。”
丹楓支起身體,一手撐在她臉側,一手緩緩梳過她流金般鋪散開來的長發,掬起一束靠近唇邊。
盡管神色沉郁,但他的舉止依然如同對待易碎品一般,有種極力克制之下的穩重與溫柔。
“對了,我記得你說過‘這種事要在榻上做’……說的也是。換個地方吧。”
大概是頭一次說出調|情般的輕佻話語,他嗓音裏帶着前所未有的快意,綠眼睛促狹地眯起來,凝成一線的豎瞳猶如猛獸,将昔日心如止水、寡情寡欲的刻板印象一掃而空。
“等等,我……”
茉麗安還沒來得及抗議,人已經被結實有力的龍尾卷起,順勢落入丹楓臂彎裏,被他輕松地打橫抱了起來。
毫無預兆——或者說預兆降臨已久,只有本人毫無自覺的平穩日常之下,美麗而孤獨的龍向她亮出了爪牙。
茉麗安此前也曾在丹楓房裏躺平甚至打盹,但都是借用他擺在外間窗邊的矮榻,據說常用于清夜裏賞月獨酌,頗有些“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雅興。
正兒八經進到內室,躺在他就寝用的床帳之間,這還是第一次。
該說不說,的确比外間舒服多了。
如果茉麗安經驗豐富一些,她就會意識到丹楓的動作很輕、很慢,每一步都給她留足了反抗的時間。
不如說,他仿佛在等待她反抗、拒絕,乃至橫眉冷對,好借此斬斷這段不得圓滿的執念。
可惜茉麗安的反應比他足足慢了五六七八拍,他把進度放慢再放慢,幾乎要在鏡頭一角打上“非靜止畫面”的标簽,她還是瞪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沉思半晌,直到他的手從腰間滑下去才恍然大悟:
“啊。丹楓,你是想交|尾嗎?”
這個詞在文明社會裏多少有些突兀,丹楓下意識停住了動作,思考要不要分心糾正她的措辭。
最後他決定視而不見,若無其事地接過話題:“你知道便好。美露莘只有雌性,我還以為你對雄性的構造和習性一無所知,所以才毫無反應。”
“我确實沒有經驗,不過知識還是有的。”
茉麗安誠實地解釋道,“畢竟姐姐們都是見過大世面的龍,她們認為求偶過程中最重要的環節就是告白、結發和交|尾,還圍繞‘究竟哪一環最重要’争執不休,直到現在都沒有答案。”
“至于我嘛……我見過的雄性很多,有膽量對我示好的幾乎沒有,更別提直接上手了。所以,那個,抱歉,我是真的沒反應過來,不是對你沒有反應。”
雖然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道歉,但丹楓看上去很生氣,總之還是先道歉吧。
禮貌性道歉之後,她直截了當地提出疑問:
“可是據我所知,這應該是件開心的事情,為什麽你要生氣呢?”
丹楓沒有回答。
正如茉麗安懵懂卻敏銳的直覺,他的确心懷憤怒。
并不是對眼前血脈相連、命運迥異,自由自在享受着人生的同胞。
而是對打從心底裏渴望染指這份“自由”,将茉麗安束縛在身邊的自己,無法抑制地感到憤怒。
因為憤怒,所以孤注一擲地伸出了手。
因為錯綜複雜的心緒難以表達,所以他選擇付諸行動,毫無保留地向茉麗安展露這份渴望。
這渴望既不正當,更不體面,它陰郁、偏執、自私,就連他自己都感到不齒,但卻是他靈魂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倘若訣別終究無法避免,那麽至少在茉麗安離去之前,丹楓不想再對她隐瞞任何事情,包括那個令人不齒的自己。
無論後果如何,無論她做出多麽冷酷和決絕的回應,他應該都會坦然接受吧。
——接受,然後放手。
在故事的結局,巨龍會懷抱着見不得光的執念回到深海,成全美露莘飛向星空的願望。
【丹楓看似驕傲冷漠,不是因為他無欲無求,恰恰是因為他比歷代龍尊更加欲念深重,而又一直得不到滿足。】
【而你現在想要做的,就是解開這道枷鎖。你有想過會發生什麽嗎?】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鏡流對丹楓的評價并沒有錯。
但在深邃沉重的欲念之上,終究還是這一點“成全”的心意占了上風。
畢竟——
打從一開始,他就是被那道飛越星海的銀白龍影吸引了目光。
只為尋找生命中獨一無二的寶物,懷抱着純真而堅決的願望,茉麗安毫不猶豫踏上了長達數百年的旅途。
她目視唯一的終點,熱烈擁抱途中的鮮花。
她不知疲憊,永遠向前。
那種自由而耀眼的生存方式,令他感到非常美麗。
他成全她,就像在成全另一個自己。
所以,只要她拒絕——
“沒事的丹楓,你不想說就算了。如果你真有這種需求,雖然現在我還不能答應,但我們可以好好商量啊,沒必要把自己逼得這麽緊。”
然而,茉麗安的反應與丹楓的預想大相徑庭,她嘴上說着“不能答應”,卻沒有表現出絲毫抗拒或反感,只是打從心底裏感到困惑:
“不過話說回來,我記得持明族風氣非常保守,一般不提倡婚前行為。難道你們也有那個嗎,就是‘發○期’之類的,我在以持明和狐人為題材的小說裏讀到過,還以為只是文學創作……”
面對這種雞同鴨講、西方龍同東方龍講的發言,丹楓實在難以維持陰暗的表情,不自覺地輕笑出聲。
“先不提持明風氣,我的确以禮自持,少有逾矩之舉——在今日以前,應當說是‘未有逾矩’才對。這是第一次。”
他第一次主動靠近茉麗安,将頭頂的蒼龍角冠與她潔白的龍角緊貼在一起,讓低徊的耳語和澎湃的心潮一同在她腦海中回響。
“我心悅于你,故向你求|歡。有什麽問題嗎?”
“………………啊?”
茉麗安半張開嘴,發出幹巴巴的呆滞聲音。
啊?
起猛了。
好像幻聽了。
剛才他說什麽來着?
她讀書少,xinyue是什麽?
哪個xin?哪個yue?什麽心悅?
“不是,我……你……”
她有生以來頭一次體會到詞窮的窘迫,一張嘴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半晌方才一個字一個字從喉嚨裏擠出來。
“對不起,因為驚喜來得太突然,剛才一瞬間我睜着眼睛暈過去了。丹楓,你能再說一次嗎?”
“嗯?我心悅……”
“等等等一下!!!”
茉麗安雙手捂住耳朵,發出了被按倒以來最為驚恐的尖叫聲,聽上去仿佛惡龍垂死的咆哮。
“不對不對不對,我沒聽見,我什麽都沒聽見!你別說,咽回去讓我說!說好……不是,沒說好,但是我準備好要先說的!你這個人怎麽這樣啊!你知道我背地裏準備了多久嗎,你對我完美的求婚計劃做了什麽啊!!!”
丹楓:“……”
“………………什麽?”
他讀書不少,但是qiuhun是什麽?
哪個qiu?哪個hun?什麽求婚?
這裏怎麽會有求婚?
“茉麗安,你……”
“你什麽你,我真的被你氣死了!不對,其實也挺高興的,但想想還是很生氣!好端端的,你跟我搶什麽啊,而且還是這麽——這麽——這麽随便就搶走了!明明我從第一眼看見你就開始策劃告白場景,直到今天已經制定了五百二十一種備選方案,我連一種都沒實踐過啊!雖然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你,但你實在是太過分了,我要從現在開始恨你一分鐘!丹楓,你能理解我這一分鐘的痛苦心情嗎?不,你一定不懂吧!”
丹楓:“……………………”
好複雜的心情,這他是真不懂。
不過,在茉麗安語無倫次的悲憤控訴之中,意料之外的答案浮出水面,猶如黎明天幕上的晨星一般清晰。
“抱歉,茉麗安。容我再确認一遍,你方才說的‘寶物’是——”
“不就是你嗎?真是夠了,我本來沒打算這麽早就說的,要不是你突然發瘋,我起碼還得準備三個月,從宇宙各地拉一船聘禮過來。求婚可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大事,這種程度不為過吧?”
“那麽,你說要回故鄉是為了——”
“當然是為了準備求婚!都說了我是第一次,當然要向經驗豐富的姐妹們求助,把現場置辦得漂漂亮亮的。持明在龍脈中也是最接近人類社會的一支,所以我打算按照人類風俗求婚,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你說找到寶物以後便會為之駐足,也是指——”
“就是在羅浮啊,那不然呢?”
那不然呢?
不然呢?
然呢?
呢?
“…………………………哈。”
在震驚、錯愕乃至啞口無言之後,丹楓肩頭一松,這次是真的如蒙大赦,打從心底裏暢快地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
“你還笑!”
茉麗安猛地坐起身來,用臂力三千磅的拳頭痛擊他胸口,“我都快氣哭了,你還擱這笑呢!很得意是吧,先開口的人了不起是吧?不是我說,你這種性格真的是……”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丹楓便輕輕接住她的拳頭,順勢将她拉了過去,珍而重之地擁入懷中。
“抱歉。雖然現在說已經遲了……不管怎麽說,抱歉。這次是我過火了,我不知你……呵。”
“你這根本就沒繃住笑啊!”
茉麗安忍不住用角去頂他的下巴,“我在說正事呢,嚴肅點!不對,為什麽是我叫你嚴肅點……”
其實她還想表現得更加憤慨一些,但丹楓此刻滿足的表情、難掩笑意的聲音實在太讓人心軟,直到最後她也沒能把臉板起來,只能靠在他胸口小聲嘀咕:“到底是誰說持明重禮,虧我還想着入鄉随俗……”
“呵……”
丹楓好不容易止住笑,一手抵在唇邊清了清嗓子,以免尾音上揚得太明顯,“如此說來,方才你說‘現在還不能答應’,也是因為——”
“因為順序不對啊。我不是說了嗎?告白、結發、交|尾,這是姐妹們幾千年來總結的經驗,為了我完美的計劃,當然要一步步按照順序完成。我可是每個步驟都認真想過了,告白現場要在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星空下,背景的煙花特效要找應星幫忙,第一次接吻也要留到那個時候,所以我一直都很克制……你怎麽還在笑!啊,我知道了,你是覺得我像個傻子吧!”
“……我沒有。”
丹楓轉過頭去,垂落的烏發遮掩了他的表情,卻沒能藏住他因忍笑而微微顫抖的肩膀。
說實話,這比剛才還要難忍。
太好笑了,幾百年來第一次遇到這麽好笑的事情。
雖然因此而方寸大亂的自己多少有些滑稽,但好在茉麗安嘴上沒把門,三言兩語就把底倒了個幹淨,他高懸的心終于落到實處,如同回到古海中沉睡的持明卵裏一般安穩。
丹楓俯身近前,伸手扣住她五指,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海風般掠過:“抱歉,我不知你為此準備了多少,但若還來得及挽回,之後便按你的意思來吧。此次歸鄉,無論多久,我都等你。”
茉麗安別過臉不去看他,忿忿不平地哼了一聲:“這還差不多。好吧,一分鐘過了,我原諒你了。”
“——不過。”
忽然間,她只覺下颌一僵,臉被他溫柔卻不容分說地扳了過去。
映入眼簾的,是她迄今為止見過最美的笑容。
面帶美得令人心悸的笑容,龍尊說出了迄今為止最過分的一句話。
“聘禮我就先收下了。”
然後,不等她理解這句話的深意,他溫熱的唇便落了下來,将她滿腹的疑問和怨言都堵在了喉嚨裏。
茉麗安下意識想要反抗,但下唇被他出其不意地咬了一下,吃痛之下口唇微張,柔軟的舌尖就像蛇一樣靈活地滑了進來。
丹楓似乎吃準她舍不得用力咬回去,一得手便再沒有半分顧忌,一手環繞到她身後,以不亞于握槍的力道牢牢扣住她後頸,将她紋絲不動地固定在原處。
茉麗安倒是想躲,但龍與龍之間論力量本就勢均力敵,真要較量起來,總是心軟的一方毫無勝算。
更何況——
無論是與她緊密貼合的嘴唇,還是毫不客氣掃過她上颚和齒列、執拗交纏在一起的舌尖,都實在是太過溫暖了。
她從未想過,那一日所見的高天冷月,落入懷中時竟會如此溫暖,仿佛一盞凄風寒雨裏不滅的燈。
微弱的反抗最終消融在葳蕤燈火之中,她擡手環抱住蒼龍修長優美的脖頸,龍角抵住龍角,鼻尖蹭着鼻尖,毫無保留地回應了這個吻。
漫長的糾纏過後,她感覺到丹楓長舒一口氣,好像下定了極大決心,依依難舍地放開了她。
“不繼續了?”
茉麗安惡作劇似的反過來纏上去,帶着幾分報複性的意味玩笑道。
“嗯,不繼續了。”
丹楓看上去有些意猶未盡,但還是信守諾言,十分大度地向她點了點頭。
“雖說我一向不把別人的計劃放在心上,但如果為了我的欲求,将你精心準備的一切破壞殆盡,多少還是會有些于心不忍。”
他重複了一遍:“我說過,我會等你。”
“那就好,你早該這樣了。”
茉麗安深感揚眉吐氣,正想再撂幾句話挑撥一下他,忽然間肩頭一沉,又被他仰面按回了淩亂的帷帳裏。
“……抱歉。就這樣放手有些不甘心,還是再來一次吧。”
“喂!!!”
“而且,方才不是我們第一次唇齒相觸。既然已經是第三次了,稍許深入些也無妨。”
“啊?什麽第三次?等一下,剛才那個原來不算深入的嗎?等等,我說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