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裴宋陽穩住心神,在手掌握住他之後,果斷抽出,反手拿了抹布擦那點湯汁。
冷峻的氣息包裹着他,卻沒有阻止他。
景蔭身上的木質香調很奇怪,是一款市面上沒有的香水,而裴宋陽也沒有在景蔭的房間找到過任何香水的存在。
初聞很好聞,蔥郁的樹木的青澀味道,後尾變得辛辣,有點嗆人,讓人以為開始聞錯了,忍不住一聞再聞去确認。
景蔭圈着他,掌勺盛湯,湯勺在靈活的手指中很聽話。
裴宋陽盯着來回移動的湯勺,機械道:“我下午取了一筆錢,托雲雷送給裴彩了。”
“一大筆,足夠她還債。”
強調似的重複語句沒有引起任何關注,景蔭沉醉在檢驗自己做飯成果的快樂當中無法自拔。
骨瓷碗裏七分滿的湯汁晃蕩,雪白的脆骨藏在煮成粉白的肉當中,露出小小的晶瑩的圓頭。
景蔭夾起這樣的一塊肉送到裴宋陽嘴邊,溫熱的肉香撲鼻:“你決定就好,嘗一嘗。”
所有攻擊都像打在棉花之上。
不在乎金錢、不在乎旁人的謾罵,至于自己養的小狗,發脾氣了恐吓一頓,主動跑回來了給點甜頭不讓下次再亂跑。
裴宋陽首次發現他對景蔭了解得如此透徹,心酸而又無力。
他長開嘴,一口咬上那塊肉,牙齒咬合在筷子上,巨大的力道震的牙齒疼痛,筷子的尖端也留下一道深深的齒痕。
景蔭居然笑了,他試着抽走筷子,沒抽動後就松開了手,轉而去整理其他的菜肴。
魚冷了不好吃,從保溫箱當中端出來還冒着熱氣。
“端桌上去,我們吃飯。”
裴宋陽都不知道自己要怎麽在滿心憤懑的狀态下吃飯。
然而景蔭可以,他把所有菜收拾上桌,很公平的自己一道裴宋陽一道,半飽之後才說:“20號那天的邀請函都發出去了,這幾天找個時間,我們去清寧園。”
裴宋陽父母安葬的地方,後來他那位只見過字跡卻素未謀面的祖父也遷徙到了那裏。
裴宋陽食不下咽地嗯了聲,算是應過。
出乎意料,雖然生氣,裴宋陽竟然吃了不少,餐桌上的清蒸魚只剩一條尾巴,糖醋裏脊的湯汁濃稠,剩在碗底,他居然還喝了兩碗湯,簡直是化悲憤為食量。
有點撐
嗝……
輕微的打嗝聲藏在掩着嘴巴的紙巾裏,掩耳盜鈴般,裴宋陽迅速團起紙巾扔進垃圾桶。
那雙上翹的圓眼瞪大了,嘴巴抿住,一本正經。
景蔭忍住笑,遞給他一杯水,順氣:“晚上遲點睡,記得活動消食。”
裴宋陽閉上眼睛,點點頭。
不如讓他去死。
景蔭今天格外大度,他做飯、他洗碗,弄的裴宋陽很不好意思。
只是,進到廚房又被推了出去,景蔭溫和地指指外面的空間:“去走動走動,不要快跑,慢步就好。”
裴宋陽只得聽話,他在客廳裏慢慢繞圈,樓上樓下跑了十幾圈,景蔭終于洗完碗盤,從收拾好的廚房出來,格紋的圍裙像一件居家的天鵝羽,惡魔的面容都變得慈眉善目起來。
他沖裴宋陽笑了笑,解下圍裙反手挂進了廚房。
裴宋陽無端地一怔,失落密密麻麻。
時間還早,景蔭翻找出一盒游戲盤,向裴宋陽揮了揮。
來玩。
時光過得太快,老成的行事作風總是很容易讓人忘掉,景蔭今天還不過而立,在其他人家,正是愛玩、敢玩的年紀。
裴宋陽三年前第一次來到這裏,就被他的那些游戲盤勾去目光。
他走下樓梯,發現景蔭選的是一盤互毆的游戲。
競賽制,像早年街機上那種,操作好就可以把對方痛打一頓,十分适合情緒發洩。
景蔭許久不玩游戲,手生得厲害,選這種游戲的意圖不言而喻。
“你高三一年也沒玩游戲了,來個簡單的?”
裴宋陽笑笑,接過手柄,盤腿坐到瑜伽墊上。
事實證明,一年不玩和幾年不玩是兩個概念,就算景蔭記憶力和适應能力超群,對游戲這種相對簡單又不那麽簡單的操作還是沒有裴宋陽熟悉得快。
幾輪下來,景蔭被暴打。
“啊。”
他大概也沒想到自己會輸得這麽慘,錯愕的表情很有趣,眼睛微微睜大,嘴巴輕輕啊了聲。
這副皮相真的十分會蠱惑人,像冒冒失失的青年,即便做了錯事也讓人不忍苛責。
景蔭回味幾分鐘後,興奮道:“再來。”
再來也沒有什麽懸念,除了一局裴宋陽操作失誤,被他抓到破綻,把把皆輸。
一直到裴宋陽打盡興了,夜也已經深了。
困倦神色的臉龐肉眼可見的萎靡,景蔭抽走他手裏的手柄,輕聲道:“去睡覺吧,明天我們去祭祖。”
哪怕裴宋陽在深度的神思疲憊當中,也能想明白,景蔭這是要将事情翻篇。
他目光迷離地看着景蔭,怔怔的,一言不發。
在景蔭的視線裏,嫣紅的嘴巴癟着,眼睛裏都是水,可憐的像個無家可歸的孤兒。
哦對,他本來就是孤兒。
偏偏,倔強地不願接受別人的好意。
景蔭頓了頓,垂下眼簾,附到裴宋陽的耳邊,輕聲道:“聽話,去睡覺。”
他攔腰抱住裴宋陽,裴宋陽自然不願就此罷休,徒勞地掙紮扒拉他的手。推搡之間,他站立不穩,面朝下急劇接近地面,他懵了一瞬,随即驚慌地揮手抓握。
好險,抓到一只胳膊,而後,視線又急劇擡高,他被扛起來了。鼻尖撞到緊繃的肌肉上,才感覺到平時看到的、臆測的都僅僅是旁觀,倒三角的背部硬的如鐵,裴宋陽的鼻子頓時一陣酸痛。
他忙的又要去捂鼻子,又要掙紮從景蔭的肩膀上下來。
少年的腰肢軟中帶硬,皮膚滑不溜秋的,柔韌的似乎什麽動作都可以做出來,景蔭的手掌不由用力,他感受着不同于自身的骨骼肌肉,而後健步走向二樓。
裴宋陽滾上了床,真的是滾,景蔭放開他時恰好他擺來擺去,重心不穩下,陡然跌到床鋪後首先是就地打滾保護自己。
而後,傻了。
床鋪是熟悉的,明黃的鴨子壓在身體下,軟乎乎的。
景蔭猶自心情愉悅地說:“去沖個涼再睡。”
他也要去沖個涼。
笑意很明顯,寒潭似的眼眸如星河倒懸,烨烨生光。
門輕快地上鎖,裴宋陽終于從懵圈中反應過來,恨恨地捶了拳床,床反沖抖動,人像漂浮不定的小船上下彈了彈。
但,終究停擺下來。
不是不知道這個人在示好,親自下廚做他愛吃的菜,陪他玩輸得徹底任由他發洩怒氣,沒有強硬的命令而是動手将他扛回房間。
他得到得太多,可越是這麽示好,裴宋陽的挫敗感越深。
他有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怎麽會這麽迷茫焦躁。
腰間陡然酸軟,疼痛刺激的裴宋陽愣住,進洗漱間才發現,腰部被掐出了一道紅痕。
皮膚太白,肌肉太軟,紅痕明顯的仿佛絲帶一般,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氣。
裴宋陽生氣地摔下衣服,洗澡時卻又不時地照鏡子查看,水流流過腰間,紅痕沒有變淺,反而加深,像不同光線下啞光的寶石。
驀的,他的臉紅了,鏡子也遭了秧,噴頭的水灑滿整個鏡面,霧蒙蒙的,再也看不清了。
隔日祭祖。
景蔭早早敲門:“小陽起床,我們早點出發,太晚走氣溫太高了。”
八月驕陽似火,室內沒有空調根本呆不住,室外,諸多地方有阿婆主實驗柏油水泥路烤蛋并且成功。
裴宋陽醒了,卻不想動,任由景蔭敲了好幾下門後,才慢吞吞爬起來。
不是祭祖不積極,是想到要和這個人一起坐在車後座,他就渾身不自在。
情緒非常複雜,生的氣尚未完全消除,羞恥已經湧上心頭,以至于裴宋陽從穿衣到上車全程沒有笑臉。
司機還是張曉,這位叔叔從後視鏡裏觀察到裴宋陽的神色,以為他心情低落,因而寬慰道:“你考得那麽好,還是學醫,放平常人家是光耀門楣的事情,長輩們都知道,他們都會為你高興的。”
裴宋陽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抿嘴道:“謝謝張曉叔的安慰,我知道。”
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高興起來是另外一回事。
有景蔭在,張曉不便說太多,于是說:“知道就好,坐穩了,我們出發。”
車輛緩慢啓動,逐漸加速行駛到正常速度。
景蔭這一路都沒有說話,捕捉到裴宋陽偷看他的視線,他突然伸出手,挖了下裴宋陽的手心。
第一反應是癢,之後才是震驚。
眼睛瞪得圓圓的,像是質問,又像是遲鈍的不知所措,只好幹等下一步動作才有所反應。
顯然,這反應取悅了景蔭,他輕輕敲張曉的座位,說:“空調打低點。”
沁人的低溫很快充斥整個車廂,裴宋陽鼻尖的汗珠慢慢幹燥下去,整個人蜷縮起來,身上的T恤推到腰部,露出一側的皮膚,紅痕隐約未消。
察覺到身邊的人情緒似乎更加愉悅,裴宋陽詫異地看了眼景蔭。
景蔭的嘴角上翹着,伸手壓下他翹起的發梢:“等下需要先去拿束花,然後再去墓園,宋伯伯的墓穴挨着你的父母,也算是一家團圓。”
“秘書計劃好的?”裴宋陽問得不太客氣。
“這點小事,不需要勞煩秘書。當初是我主辦遷移的,所以比較熟悉。”
他耐心的不像景蔭。
裴宋陽不知道他打什麽主意,不敢再開口說話了。
墓園很快近在眼前。
第三十五章
寧靜的長街通往墓園深處,錯落有致的墓碑代表着一個個曾經的鮮活。
明明是夏天,綠化叢繞,墓園依舊安靜祥和。
裴宋陽捧着景蔭預先定好的一大束白菊和景蔭并排走,景蔭自己手裏也捧着花。
宋老的墓在最高處,前排是裴父裴母合葬墓。
裴宋陽清掃幹淨墓臺,把花放在正中,端端正正跪下:“爸媽,今天來是告訴你們,我考上大學了,我報的臨床醫學專業,以後遇到和你們一樣情況的人我可以盡一份力,不至于眼睜睜看着什麽都辦不到……”
從父母去世的那一刻開始,跌跌撞撞,裴宋陽長大,即将成人,眼眶紅的完全理由應當。
情深意切的剖白一直吸引着景蔭的目光,他伸手攬住裴宋陽,讓他靠在肩頭可以盡情的哭,而後說道:
“我是景蔭,大哥可能對我還有點印象,嫂子素未蒙面,今天打擾是我唐突了,這幾年小陽一直在我身邊,他比同齡人乖巧懂事,從不讓人心煩,我很以他為榮。馬上小陽成年,以後的人生路還很長,我将盡我所能地繼續照顧他幫助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還請二位放心……”
他的話越說越奇怪,有一種像是請求托付的鄭重之感。
裴宋陽顧不上哭了,靜默地看着他。
目光入刺,景蔭扭頭沖他笑笑,結束自己的奠詞後,說:“去看看宋伯。”
來到宋老面前,景蔭親自打掃獻花,符合一貫細致作風的同時,隐隐令人感覺殷勤過頭。
裴宋陽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他們二人之間還有什麽秘密。
除了初衷的不純和手段的極端,确實沒了。
裴宋陽悲傷之餘又為自己的疑心感到好笑,他沒什麽地方值得景蔭對他隐瞞,好像本身就是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無能。
氣還沒消,返回時路過裴媽裴爸的墓前,裴宋陽沖動道:“我報的是帝都醫大,還有十來天就開學了。”
既是告訴父母,也是告訴景蔭。
填報志願時,景蔭建議他報省內的大學,同等師資力量下,省內的距離更近,更方便往來。
鬼使神差,裴宋陽第一志願遵從自己的願望填了帝都醫大,并且順利被錄取了。
海城距離帝都大幾百公裏,如果不是較長假期,兩人見面十分不便。
當時是遺憾的,現在倒是覺得慶幸。他需要冷靜冷靜,上學正是最好的借口。
墓園靜的除了他們自己的腳步聲,就只剩隐隐約約的蟬鳴,隔得太遠,時斷時續。
裴宋陽挑釁地看向景蔭,幼稚的好像景蔭露出一絲不滿就是他的勝利。
心髒跳動加速,緊張的濃密睫毛顫動,清隽的眉眼染着方才痛哭的緋紅,頭倔強地仰高,名為中二病的青春期雖遲但到。
景蔭伸手捏了捏那張褪去嬰兒肥的臉。
軟
可愛
結果惹惱了人,不僅手被拍開,人還跑走了。
裴宋陽失望地爬上車,車裏的溫度太低,溫差大的他縮成一團。
一路無話。
到家時,裴宋陽從睡夢當中驚醒,身上蓋着一件西裝外套。
木質香調是冷的,皮膚接觸的地方卻是溫暖的。
車停在車庫當中,沒有熄火,空調依舊開着,駕駛座上沒有人。
裴宋陽适應了黑暗後,習慣地叫道:“景叔叔?”
景蔭就在身邊,輕輕地嗯了聲,嗓音低沉:“睡醒了?”
“到家了?”
“對,車庫,看你睡得香,就沒叫你。”
裴宋陽重新閉上眼睛。
夢得太真實,就是虛假。
然後,一只手摟住了他的腰,輕而易舉地将他帶出車門,感應燈應聲而亮。
裴宋陽被抱了出來。
掉下去的危機籠罩着他,裴宋陽不假思索地雙手環上景蔭的肩膀,死死地抱住了景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