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今晚怎想得過來了,外頭風大,可受涼了?”
施煙身子半依書案,目光與黃梨花圈椅中穩坐的男子對視一笑,“晚上大張旗鼓來找你,被大夫人知曉了,會說咱倆有傷風化,又有得說了。白日有三哥在我不好打擾你們,後遇見趙氏兄妹,再城外溜達一圈,替你瞧了瞧風景。”
輕言聲語說出一通,有心無意抹去見過沈弋臺這事兒。
“難為你有心了。”晚上寂靜,蕭祁遠看了許久賬本,聲音飄渺,神色有些倦怠。
天漸寒,蕭祁遠身子一日比一日削弱,施煙眼中擔憂揮之不去,“二哥,咱們回雲山吧,帶來年春回來便是。這蕭家沒什麽好待的,人心換不到人心,你待了幾年不覺得憋屈嗎?”
蕭祁遠深邃目光落在她臉上,兩人相望。這雙澄澈眼眸映着一張俊朗消瘦的臉。他捂嘴咳嗽幾聲,清笑道,“幾年不都這樣過來了。這些賬本有趣相陪,倒也不乏味。早先教你看,你嫌枯燥不學,如今才有時間閑的四處游蕩。”
施煙‘哼’聲,傾身過去将他書案跟前壘成小山的賬本推開,掌心攤開躍然一個白瓷魚尾紋藥瓶,“這是今年最後一粒藥了,應能挨到冬末。”
桌案上的燈盞芯火跳躍,順着剎那,蕭祁遠眼中某種情緒轉瞬即逝,轉而語氣如常道,看着跟前那藥瓶不動,問她,“那沈家小子,你覺着如何?”
施煙悶聲搖頭,蹲下伏在他膝頭,擡起小臉嬌氣又可憐,“二哥,沈蕭兩家相距甚遠,大夫人的意思是……我以後出嫁了,便是他人婦,便不能常常見你了,只是你的表妹。”
話語說罷,伸手不由分說摟着他腰,掌心順着衣裳伸進去,覆着蝶骨往脊梁那道猙獰醜陋的疤痕,“您瞧,當初您救我,這裏留下一刀。救治的郎中說一刀抵十年壽命,那我就陪你十年,十年之後煙兒二十五,若那沈家郎君還歡喜我,我再嫁他也不遲。”
背脊拂過一寸寸炙熱無比,蕭祁遠薄唇微泯,方才提筆的指尖半分不能動彈,壓住沉聲,“煙兒,把穴解開。”
誰家郎君晚上被一個小丫頭如此調戲,施煙揚眉,指腹輕拂過那道疤痕,臉上卻笑着,“二哥,可好?”
蕭祁遠微微蹙眉,“伶牙俐齒的鬼丫頭,這一輩子瞬息而過,不是換衣裳珠釵這般随意。你須得記着,二哥陪不了你一輩子。”
随即聲音略沉,“梁胥!”
淩然間,一股劍風氣勢逼人,施煙唰然抽走起身,一雙杏眼怒瞪備守在蕭祁遠旁邊的黑衣男人,“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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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祁遠恢複氣力自個兒穿好衣裳,修長手指拎起衣帶系好,揮梁胥退下。
施煙雙掌交疊,再走過去,剛蹲下額頭被二哥輕打,他呵斥道,“沒大沒小,我是你兄長,男女有別你豈可如此扯人衣裳。”
施煙讪讪地摸了摸挨打額頭,癟嘴委屈,“我只是想瞧您身上的傷,并非調戲您。再說我也算半個郎中,男女在我眼中都是一樣,二哥你同小娘子一樣害臊做甚?”
蕭祁遠氣結,正要說話施煙又道, “而且天下男女衆多,誰都可以是丈夫,誰都可以是妻子,嫁給誰都一樣。”
這一顆七巧玲珑心加之一張霹靂嘴,做事說話總是另一番意思。施煙拿起桌上的藥瓶倒出最後一顆藥,賠笑着喂給蕭祁遠,“二哥,我想守着你,當初您為什麽把梁胥留在身邊,讓我做這勞什子表小姐。明明我功夫比他好一倍,更有能力護着你。”
剛一說話,身後那股氣息淩厲更甚,施煙神氣輕“哼”一聲,眉梢洋洋得意。
蕭祁遠搖頭失笑,撐着疲乏身子,“你往後日子還長,兄長還在一日,就護着你潇灑快活。沈家若不歡喜,兄長為你尋個更好的。”
“潇灑快活……”施煙口中念着,忽然粲然一笑,“二哥,你還說我,當年在雲州山下,那些村婦阿嫂不都圍着你轉,可不比現在潇灑快活?”
蕭祁遠順着她話憶起那時,自小家規森嚴,伺候的丫鬟嬷嬷都是有規有矩,可是從沒見過那般狂野場面。繞是他異常沉穩,此事回想亦是心有餘悸。
伸手撫她鬓邊散亂青絲,自己亦笑,“促狹鬼,每每要轉話頭就拿這事編派我。現在是長安,以往雲州那些事,煙兒能忘了便忘了吧。嗯?”
把玩着他腰間那塊玉佩,施煙凝眉搖首,“二哥,忘不了的。這兩日是父親兄嫂忌日,我整晚整晚不得安眠,一閉眼就回到父親身首異處,兄長拿鞭子趕我出門,嫂嫂阿弟在一旁痛哭,這……怎麽忘?我如何忘得了親人?”
蕭祁遠面色沉靜,清幽嘆息一聲,眸底漆黑斂去深思,“那便記在心裏,長安不比別處,你若樹大招風,兄長有時護你不急,白白受了苦。”
施煙輕聲‘嗯’,側面輕搭在蕭祁遠膝上,晶瑩剔透淚珠落在他衣裳上面,暈濕一小片。待困意襲來意識散去時,施煙呢喃,“二哥帶我好,應是我護着您才是……”
……
沒兩日,沈弋臺之母同媒人再次上門,蕭祁遠親自待客。一行人在正廳聊了許久。據說這日沈家請來了個身份不低的說客,進去奉茶的小丫鬟說家主臉色陰沉得要吃人。
“母親,你說這個施煙到底是什麽來頭,連宮裏的貴人都來了。”蕭思茹壓低聲音,一想到那個野丫頭能引得大排場,心中火沒處洩,“二哥親自為她張羅婚事,去年我成親二哥只吩咐人備了嫁妝便沒了下文。”
蕭張氏瞥了眼女兒,頗有恨鐵不成鋼,“你才是蕭家的嫡小姐,那不過是個邊陲鄉野來的,也值得你惱火?”
蕭思茹氣急,伸手揮落桌上茶盞,碎裂聲四起,“可如今二哥親自替那死丫頭議親,合該她才是蕭府嫡小姐!”
旁侍候丫鬟急慌來收拾,被蕭張氏厲聲呵退。她罵了蕭思茹一聲,一時,母女倆自己僵持着。
常嬷嬷上前和起,走到蕭思茹旁邊勸慰道,“小姐現在可懷着孩子,莫動了胎氣,您先別急,聽夫人細講啊。”
蕭張氏心疼女兒,拿了絲帕給她擦水漬,嘴上罵道,“都是當母親的人了,你這炮仗性子還不收斂。那沈家身後可是當今太子,未來的君主,若她有這福氣嫁入沈家,咱們借她的光,你大哥也能早些從贛州調回。等過幾月,你生下肚子裏這孩子,若是個男孩,蕭家的財産不還是你大哥同你的?”
蕭思茹是蕭家嫡小姐,自小被父母大哥千嬌百寵着,連夫君也是倒插門兒的。
“可二哥心思缜密,掌官蕭家百條商道,那楓郎又進不得他身邊,這……”
蕭張氏橫女兒一眼,“那不是個病秧子,大夫說能活幾年?”
蕭思茹恍然,郁結方散開,笑逐顏開,“還是母親英明,是我瞧那丫頭一時氣過頭了。”
“你啊……”蕭張氏無奈笑,“快來人給小姐端一碗蓮子羹取取火。”
施煙躲在門扉處,對上邊上守門的小丫鬟視線,小丫鬟忙垂臉憋首得通紅,屈膝行禮剛要往裏通報,施煙小姐已轉身出去。
施煙臉色平靜,似乎已見怪不見了。她心如明鏡,明白自己僅暫居蕭家,天下商往歷來,自己怎可只有占便宜的道理。何況,蕭家可是長安數一數二的商戶,家中要往朝堂上爬,自己倒是個好攀的柱子。
剛走出主屋,左腿忽然撞上一團肉乎乎的東西。低頭,蕭之麟抱着自己裙角,揚起圓溜溜臉蛋,軟糯糯叫着“表姑姑、表姑姑”。
施煙彎腰抱起奶娃娃,在他小臉上吧唧一口,粉雕玉琢的小之麟幸福得手舞足蹈,一個勁兒留着哈濑子。
施煙眉開眼笑,“表姑姑帶你去找二叔好不好?”
小奶娃圓溜溜眼珠子轉兩圈,瞥着小嘴奶聲奶氣道,“不要,二叔趕走爹爹,壞壞…不去不去……”
“之麟莫亂說,二叔可是好人!”後來趕來的謝若滢頭微低,再看向施煙時臉上有些尴尬,“煙兒啊,這些都是身邊丫頭婆子胡謅的,你莫往心裏去。”
這話并非空穴來風。
蕭家大公子蕭祁陽是長安這輩分中第一個中進士的,大夫人連擺兩日謝師宴。可半年之後,在外跑商的蕭祁遠回來,大公子立即被委任偏僻州縣去了。
五年之內,不得回長安。
這其中意境飄渺,有人說,是家主嫉妒大公子,怕大公子以後在朝堂有一番做為,定然會威脅自己家主之位,因此買通上級官員将大公子派往窮苦之地。
施煙臉色淡然将蕭之麟還給謝若滢,唇邊扯一抹冷笑,語氣清淡,“童言無忌,這話我當沒聽過。長嫂,我還有事兒,就先走了。”
謝若滢急喚住她再說些話,施煙頭也不回。
“小姐,”月吟小跑着追上施煙步子,“您慢些,婢子追不上了。”
前頭施煙腳步恍然頓住,月吟急剎住,堪堪撞上她後背。
月吟小心察看施煙臉色,姣好面容黛眉杏目,沒了往日言笑,眼尾微紅,瞧得人心軟,輕聲哄着,“小姐……您莫生氣,氣壞了身子不好。”
“我值得生氣什麽?”施煙哼一聲,沒好氣道,“她們也真是閑得,整日給三歲小奶娃吹耳邊風。那大公子腦子蠢笨,不會經商做官偏借給窮書生七萬銀子回鄉,結果呢,那窮書生拿這錢去賭博。要不是二哥把這件事攔下來,蕭祁陽現在能有官做?能有她們這般現在嚼舌根子。”
“是是是!”月吟忙不疊點頭,義憤填膺憋紅了臉,“這兩年要不是家主苦苦支撐着,雍州那些長老早就把咱們這兒吃幹抹淨了。”
“真是!”施煙煩躁撿起石子狠狠往池中心擲,撲通接着撲通,周遭石子被她撿幹淨,最後一顆緊握手心,裹着褐色石子在水面起一道彎曲弧線,猛得砸入水中。
“不行,我受不了這口氣,現在就去将沈家人趕走!”說罷躍上岸後假山跳了下去。
“小姐!”月吟在後頭喊叫。
施煙身段輕盈,在花園假山飛躍,風在耳畔吹過,忽然腳腕刺痛,整個身子驟然下墜。
“啊!”施煙冷不丁驚呼,身子落入一處柔軟懷抱,吓得她以為落入一群蛇窩。
“小姐,可又受傷?”低沉男聲在耳邊響起。
被人放下,腳掌穩穩落地,施煙回神又氣得惱火,憤然擡首,對上一張臉……當真是豐神俊朗,相貌堂堂。
玉冠束發,一身靛藍赤絲金錦袍襯得他器宇軒昂,通身氣質清隽不凡,帶着不容忍人忽視高雅之氣。
膚淺瞧他衣裝,施煙氣勢小了點,沒好氣橫他一眼,之後視線撇過他腰封間垂下的羊脂白玉,忽心生一計,“從這麽高地方摔下來,自然有事……”
“嗯?”
她捏着嗓子,雙手柔弱撫在胸口,虛着聲好似下一秒喘不過氣,“我天生心疾,受不得驚吓。方才公子倏然出現,我現在,心跳得極快……恐翻了舊疾……”
果然同病患相處久了,病态氣息學了個七分像。
跟前人不疾不徐道,“那可要為小姐尋郎中?”
施煙俏皮眨眼,眼中一閃狡黠,“倒也不用,你陪些藥銀就行,這是老毛病了,我待着緩緩就好了。”
男子一雙劍眉淩冽端詳着跟前的女子,久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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