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含蓄不怒聲色,動怒不言惡語,硬腕毒辣不留痕跡,這是蕭祁遠自任家主來自個形成的派頭。
地下三位老掌櫃被他無形鎮壓,心中不忿湧氣,自己是府中掌櫃鋪子的老人,是當年蕭老郡公一手提拔上來的,怎這兩年接連被一個病秧子鎮壓。
蕭祁遠慢悠悠盯着他,目光清隽又隐含淩厲不散。直視溫良道,“溫良掌櫃的有話兒不妨直說,身為家主,我定當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話,溫肖狐眼微彎,多年打拼早已練就肉笑心不笑面具,“那在下便直說了。沈家與府上這位表小姐本已過了納采、問名、納吉、納征,為何臨到問期又反悔了?”
“咱們許多期貨都在戶部壓下,還有水陸各處文書……如今退了這婚事,那沈侍郎又怎會善罷甘休。”
民不與官鬥,商不與官鬥,反之與官相交。各商戶恨不得将兒女塞入權相之家以求商陸亨通。
話一落,書房寂靜無聲。頭上的家主手中正那着一藏藍縫線賬本若有所思。
“哦?”蕭祁遠笑而問他,“溫掌櫃是覺着……這事兒是我毀了沈蕭兩家和睦。這是何處打來秋風,溫掌櫃素愛聽茶樓評書,可是聽太多入了腦子将這些葷話栽了根?”
旁邊的周掌櫃瞧上頭人似笑非笑,立馬拱手勸道,“溫掌櫃好意做無意,晚些他吃了些酒腦子有些糊塗了,家主莫要見怪。”
溫良面色不虞,又不得反抗,拱手道,“屬下不敢。”
“瞧着都不是不敢,”蕭祁遠聲線漸冷,“隴南的貨如何被扣,箱籠裏頭是否少了些什麽,溫掌櫃可要本家主派人去提你房中新得的美姬來詢問一番?”
溫良背脊一涼,面色突變如見驚魂惡鬼,雙腿被這話吓得一軟,跪在地上,“家、家主……”
……
昨夜炭火早熄,小厮趕忙進去生炭起暖,等屋內重暖起來,開窗驅散悶意。
蕭祁遠同幾個老狐貍搭了一夜文臺子,現散場後,通天捶地吐了許多污血,難掩疲憊,偎着躺椅昏睡過去,呼吸聲孱弱,蒼白臉色被一高大黑影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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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烈上前,好生說道,“梁胥大哥,你去歇息歇息吧,我來守着家主。”
這是幾年前蕭老家主定給蕭祁遠的規矩,凡熟睡必得至親心腹守着。否則家主驟然逝世,被外人知曉起,那些觊觎蕭家之輩必會蜂擁而起。
梁胥沉着黑臉面容僵硬,五官倒是挺拔,濃眉大眼最具醒目,抱着劍立得筆直硬生生道,“不必。”
蘇烈無奈只好出門,攏着胳膊守在正屋石臺階前,時不時回頭去看,末了朝那厮啐一口,“什麽東西,我才是從小跟着家主一起長大的,憑你個兩年路邊撿來乞丐也敢跟爺爺板臉。”
沒會兒,一個清秀小丫鬟哭啼跑來,“蘇烈小哥,蘇烈小哥!”
“胡鬧,在家主面前也敢哭啼!”蘇烈厲聲一呵,瞪着她。
小丫鬟驚慌無措,經提醒背手抹了淚,“蘇烈小哥,勞煩您通傳一聲,我家小姐今兒一早将自己反鎖在屋內,任婢子們如何求勸寬慰,小姐怎得也不吱聲。”
蘇烈頑劣坐在石臺階上,朝那小丫鬟不耐煩揮手,“家主正休憩沒空見人。那表小姐一貫愛出幺蛾子,餓上兩頓,她自然會開門了。趕緊走走走,別來煩家主。”
小丫鬟被說得怔愣,以前家主可是最疼小姐的,小姐偶使性子不用早膳,家主再忙都會抽空過去。
她立在原地不挪步子,“這…………”
自己竟連個小丫鬟都使喚不動了,蘇烈雙目一瞪,“還不走,等着我讓人來趕你嗎?”
……
“诶,沈小姐您可是來了。”馬廄老板抱着一捧草料,看到青衣白色幕帷的女子,立馬跑過去弓腰略行一記禮。
施煙清應一聲,腳步不停往小魉的馬房去,“我今日有空,便帶小魉出去溜溜。”
馬廄老板被她甩在後面,急“诶”一聲,“沈小姐……”沒叫住人,跟着到了一方口前。
馬廄裏的馬匹肥壯,鬃毛黑亮,俨然不是她的紅棗馬。
“店家,”施煙蹙眉,“我不是給了你五兩銀子買了這地方嗎,怎麽小魉的位置會是別的馬?”
老板急忙跑過來,“姑娘我正要跟你說呢,您的紅棗馬被一位公子強行帶走了,他說您認識他,自去尋他便能找回小魉來。”
“被何人帶走了?”施煙脫口而出,旋即想起某個人臉色一變,臉色鐵青,怒火一觸即發,“老板你怎麽做事的,我不是吩咐過你誰來都不許帶走它!”
想狠狠痛罵一頓這不會做事的無良商家,可是小紅馬還等着自己去救,施煙只得橫他一眼,匆匆往東市最繁華酒樓去。
誠然三口為一品,口舌衆多之地,是非最多。
僅半日一夜,蕭家在東市僅七成商鋪被官府查封。這消息傳及長安城上至朝廷命官下至婦孺,一時滿城皆知。 如您與他無共同話語,那提起蕭家必能聊上一兩句。
施煙從東市去,過幾條街巷,便瞧見蕭氏名下鋪子前湧一群官兵。
居玉樓是長安數一數二的酒樓,平日裏不少王公貴族、文人墨客都喜聚宴于此。更甚者,宮裏龍椅那位微服私訪時也會來這兒坐坐。
然這居玉樓雖挂着官商名號,但鮮少有人知道背後的商是蕭家。
酒樓有幾人閑聊。
“這蕭家盤踞長安多年,如今是惹了上頭哪位,竟下這麽重的藥劑?”
“老兄,你竟然不知,”一聲音訝然,旋即八卦道,“自昨日午後,蕭家将沈家的聘禮悉數返回。”
“诶,這位老兄此言差矣,蕭家返的可是雙倍聘禮!昨兒我家夫人瞧那紅箱聘禮眼睛都瞧直了,回家直鬧騰我嘞。”
此言一處,滿座嘩然。
蕭家到底家大業大,可這大庭廣衆返回財聘,不是将沈家的面子當街拎出來打嗎?如今這近三十家鋪子查封,當真是民不與官鬥。
施煙與小二出示蕭家門牌,掌櫃的急慌而恐急跟出來引着她往樓上雅間去。
掌櫃的道,“小姐,沈公子已在裏等你多時。”
施煙點頭,伸掌推門而入,一股濃烈酒味撲鼻而來。
往裏走,曲樂靡靡,嬌俏嬉笑不斷。
沈弋臺倒在逍遙窩中,胡姬豔舞,樂伶作陪。施煙郁氣上頭,快步過去順手拎起酒壇朝他案幾摔去。
“沈弋臺,将小魉還與我!”
沈弋臺擡頭一眼來人,娉婷袅娜身形,扔推左右侍候人,蹒跚站起,“煙兒,你可算來了。”
施煙嫌惡往後躲閃,“別碰我。”
沈弋臺喝了酒,原本清朗臉頰通紅,執着看着跟前人,臉色讪讪,“嫁給我難道就這麽不甘情願嗎?非要将你我兩家臉面撕破?”
“施煙啊施煙,你當初真心喜歡我,我不過氣惱你光想着你那二哥,我在你面前說不得你二哥壞話,一說你又常不理我。現我已同蕭家家主敬茶賠禮,為何你還要解除這門婚事。”
“我繞是有過錯,也罪不至死吧?”沈弋臺繃着臉,似要她同讨個公道。
不搭理他這一通酒話,施煙冷聲,“事已至此,我無意與你争執,将馬換我。”
沈弋臺道,“小魉是我妹妹名號的,為何送你。”
施煙氣結,怒瞪他,“那馬是我從農戶手下買的,不過是身份不便才借了你家名號。”
沈弋臺賴皮昂首,雙手負載背後,又如以前頑皮無賴,“哪有如何。除非你嫁我,否則我便将小魉送到邊疆去。”
施煙掌心緊握,指尖掐入嬌嫩掌心,澄澈幹淨眼眸中氤氲濤濤兇意,“我此生常伴兄長,即便是死也絕不嫁你。”
沈弋臺詫然,原以為她說的是氣話,再定睛一看,跟前人一派莊重。
沈弋臺瞳仁中震驚不已,擡起手微顫,“你,施煙你、不知廉恥,竟喜歡你兄…”
一話激情千層浪,施煙眸色一寒,發髻珠釵被拔下瞬間,一個嬌俏身影瞬時移動。
喉間抵着個尖銳冰涼的東西,将沈弋臺後面的話硬生生截斷,“那有如何,我的命是他救的。歡喜自也是他,以前答應這門婚事不過是為了讓兄長開心罷了。”
話聲冰涼不帶一絲感情。沈弋臺身形一僵,聽施煙這般說,恍然想起他倆定下這門親事時,正是蕭家家主病重藥石無靈之際。
簡而言之,便是“沖喜”。
誰願意做誰的棋子,原來這許久來,自己不過是她的一步計劃而已,用過便扔?
看近在咫尺殺氣騰騰的女子,沈弋臺一介書生自是無力反抗,唇角揚起一抹嘲諷,惡意升起,“呵,那個病秧子,克死兩個未婚妻,手段毒辣得很,滿長安誰家貴女願意嫁給他。”
施煙擡眸淩厲掃他一眼,玉腕帶着珠釵尖頭離喉嚨進一分,聲音淬染寒意,“沈弋臺,我與兄長清白堂堂。那小魉我不要了,望你我已有再無瓜葛。”
“這是我最後一次允你辱我兄長,再有下次,這東西能刺破人的血肉,我定讓你為此話付出代價。”
沈弋臺兀自嘲諷,“清白?孤男寡女相處,你問如今長安人,誰信?”
………
施煙靜坐安佛寺靜僻處的牆頭,她可是憑腳力足足走了兩個時辰才到這裏。
天際無垠,雲層陰暗。遠看長安城各坊燈火闌珊,漸漸陷入一片沉寂。
不少時,聽着佛寺沉幽一聲一聲交相呼應的鐘鼓不絕。
施煙跳下牆頭帶過面上覆紗一傾,清豔似花之貌眨眼而過。
貓着腰順着牆根往後山去,青苔石梯濕滑亦摔,她提着裙擺走得極其小心。漸入深處,古樹高大繁陰,四下幽森生寒,寂靜只有腳下沙聲。
走過一片未有人經過之地,穿過數十棵參天大樹,再複行數十步,前頭豁然開朗,一個農家小院出現,四處圍了籬笆,推門而入,院中散養幾只白兔。
一只腳方越過門檻,施煙抿了抿唇,心中猶豫一瞬,但眨眼間下定決心踩下去。
“你最終還是來了。”
一道幽聲散漫從竹屋傳來。
施煙斂眉,這小院看起尋常普通悠哉逍遙,可四下氣息壓迫,有不少與她武功不相上下的死士。
她昂首平眉,面紗之下死咬着唇,僵硬地屈膝跪下,長聲恭道,“臣女見過平陽王殿下,殿下千秋。”
“臣女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只求殿下庇佑長安蕭家家主。望請殿下賜藥。”
裏頭未應,少時,院中四散的兔子蹦蹦跳跳朝她來,在她身側圍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