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夜市繁鬧,施煙退半步跟在蕭祁遠身後,前頭手臂往後微微屈起許久,她心思沉沉,斂眉裝沒瞧見。
衆人皆知,蕭家家主是個病得出不得門的人。人人都道蕭祁遠生得讀書人白淨皮子,卻是滿身銅錢臭,商行間手段陰狠,親人咒罵他薄情寡欲。
幼時被親生父咒罵短命鬼,他還能由着下人侍候吃藥邊笑出聲,“父親罵得好,孩兒也聽得有趣。然孩兒不孝,怕是得應承着再活些日子。”
當年觊觎蕭家家主之位的堂表兄弟們私底下笑得好盛。他們皆養在蕭府,只要這病秧子一死,蕭祁遠的父親便能從他們中間選一名過繼名下,即是下一任蕭家家主,掌百家商戶,享不盡的錢財。
但是,偏偏短命鬼當道。
當時不過十七八的少年生生斬了那些預将自己取而代之的堂表兄弟後路。商行有自己打壓,他們出頭不得,預讀書入仕,偏腦子被幾年錦繡日子養得頹廢。
好狠、好狠。
如今蕭家長安一脈氣息全在這孱弱病秧子身上,久不斷命,眼睜睜瞧他羽翼豐滿。
然這樣一人,竟會分文報酬未取,同施煙慢悠行在朱雀大街上逛燈會?如今他二人,亦不過是長安城中最普通的百姓罷了。
施煙被這人養得嬌氣,一颦一笑惱嗔似水,何曾知道身旁人心底是何種脾性。
蕭祁遠身形纖瘦,通身染了一層疏離清潤,常年卧榻坐椅,脊背任舊筆直。他步子悠悠閑閑,行得極慢。
手臂垂下去一瞬,施煙心随之落下,兩步撲過去,穩穩牽住那只手,惡人先告狀,惱嗔旁邊人一眼,“你就不曉得多等我一會兒?”
人群中有稚童嬉笑舉着糖人燈籠亂跑沖撞,三三兩兩将施煙擠往蕭祁遠懷裏。
蕭祁遠右臂擡起圈起一個弧度,半擁住施煙,眼皮淡淡掀起,裏頭溫沉笑意溢出些,他嗤笑道,“我一個半瘸,不往前走眼睜睜看你離我遠去?”
随行護衛從四周圍來,施煙也不怕蕭祁遠被踩,将他手握緊,連帶着常年氤氲溫潤的藥味送入鼻端。她總是想自己身上也染上這好聞藥味,然同吃了藥丸甚至拿藥材熏衣。這味道好似泾渭分明的水,總融合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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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家姑娘嫌棄你命短,我近來正想法子與您續命,也得讓您嘗嘗兒女雙全,膝下子孫滿堂是何感受。怎能離你遠去。”
諸如此類的話蕭祁遠如吃藥般聽得太多,他亦不願撫她好意,略微沉吟一番,笑意應着,“你莫太為我費心,好好想想往後去處,等春時,二哥親自為你尋一門親事,那高陽侯家的小姐關系不錯,煙兒可有瞧見她的兄長,據說長得一表人才,如今已是尚藥局副掌司,前途…”
施煙不滿皺眉,打斷他,“二哥!”
他總是孤身一人,坦然自若好似什麽都能安排妥當。這滋味漸漸堆積塵沙堵在心口。澄澈潋滟眼眸中布起害怕丢棄的惶恐,蕭祁遠只看她一眼,淡笑錯看目光。
往前看去,一家燈籠鋪子靠着年關日子掙些銀子,專門請人做了一排高架,用來懸挂店裏的精致燈籠,期待買個好價錢。
挂得越高,自是越貴越好的。
燈籠紅火,襯得街道年味十足。擡頭看得久了,眼前逐漸模糊,頓時籠內火星迸射,血紅撲濺。
蕭祁遠倏然握緊手,星目怒睜,那團紅影化作火海,裏頭影影綽綽,凄厲喊聲徘徊耳邊,千百只枯槁手腳将他纏住,喘息不得。
“……二哥?”手被人扯了扯,身旁傳來清淺軟糯喚聲傳來。
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蕭祁遠虛慌回神,人已在馬車內。冷風吹起窗幔尋時灌入肺腑,使他神思清明,方才舒服一些。然沒會兒,口中忽然塞入一顆苦味甚濃的藥丸,沒茶水和咽,生逼吞下苦得他五髒六腑齊齊叫嚣。
車轱辘急急碾過青石板,駛離喧鬧人群。
額邊滲出豆大汗水被一雙柔軟手拭去,接着一股溫熱腥甜從唇邊湧出,慢慢染滿衣襟。
模糊間聽得哭意,仿置身置幽幽山谷聽這肝腸寸斷之音延綿不絕。
蕭祁遠雙目微眯,瞧得那臉在搖晃車內有些模糊,五官卻分外清明。預擡手去拂山間娉婷袅娜身影,瞬息間,自下化為泡影。腳下驟然一空,他身子猛下墜。
……
再醒,後背驚得一身冷汗。
一道輕盈身影從映着光影的窗牆略過,轉而立在書案旁邊。
蕭祁遠察覺聲響,卻不起聲,唇邊噙着虛弱笑意帶着往日溫柔,繼續作畫。
施煙歪窩他旁邊撲着軟錦的大木椅中,秀清臉上陰郁,一言不發。
倒是罕見,兔子不活蹦亂跳了。她挨過來,如小獸般嗅了嗅,不覺過瘾,又扯了自己袖子去。
蕭祁遠無奈棄了筆墨,将懷裏人扯出去,揶揄道,“怎麽,不過半個時辰不見,就換了一副面皮?”
“二哥……你身子怎麽這麽差,看個燈籠都能犯病。”懷裏軟綿,聲調疲憊,小聲軟糯埋怨又染上哭意,“在長街,我叫人點燃那盞孔明燈,原是想為您祈福。沒想祈福不成,害你發病暈倒。”
蕭祁遠無奈笑,拍她後背寬撫道,“二十多年老毛病了,如何發病我也摸不透。煙兒心善,祈福之願會傳到菩薩跟前,勞老人家聽一聽的。”
施煙擡起臉,眼尾染上淚水洗過的緋紅,“可那盞燈制作要我一兩金錠,沒叫你看清便毀去,到底白瞎銀錢。”
蕭祁遠身邊從無親近兄弟姊妹,除了商劃謀算,便無其事讓他耐心月餘。可如今跟在身邊的粘人精長相清秀精明,卻又實在癡呆。
“人話怎會聽不懂,尋着好壞自悟去。”當時他如此道,面上端得嚴謹,是想提點她勿要輕信別人,好壞得仔細去分辨,奈何她真是不懂。
但凡別人有二兩好話,她自發摒除其餘壞意。以至後頭過其餘州縣,過路買水的茶棚不過誇她一句,她竟白白被人坑了五兩銀子一碗水。
這是個癡呆兒,蕭祁遠曾如此笑罵她。施煙聽得這罵人的話,頓時惱羞成怒,一巴掌拍去,孱弱青年就這般被一盅茶水嗆住。
施煙來長安近兩年,沒學得蕭祁遠時常布施散粥,救苦濟貧樂善好施。倒将錢財看護如命般,尋常乞丐休想從她這兒讨要一分銅錢。
因她知曉,這些銀子之上,是蕭祁遠分散精力,靠着書房方寸之地,點明徹夜燭火翻看賬本換來的。商人面上光鮮,到底不是官,人人都想來欺咬一口,他亦送了不少禮出去平擺。
“不過玩物罷了,你要多少,只管去賬房取。”蕭祁遠無所在意,輕聲道,“二哥沒本事,往後留你的嫁妝不多,不過,倒也夠你半生揮霍。”
施煙瞧跟前清隽俊朗的男人,眼眸彎彎漾起笑意,“我不要嫁妝,只要二哥。”
蕭祁遠眸光溫柔,曲指點了點她額頭,“又癡了不是。”
男女之間,講得門當戶對,天長地久。蕭祁遠怎麽不明白跟在身邊兩年的人起了什麽心思?他願她好,不願自己一念毀她半生。
話罷悶聲咳嗽,原是同以前一樣,忽然膝彎處骨頭一聲脆響,兩人都始料未及。
蕭祁遠先反應過來,對上一雙澄澈眼睛,他伸手搭在施煙耳朵上,欲蓋彌彰遮去遮方才微響。手伸在半空,燭火将這映在窗紙上,屋內無風,那指尖卻顫抖不已。
心無旁骛者一旦有了擔憂,僅一件小事足他恐慌通夜。這滋味猶如幼時父親揚鞭鞭笞自己,小産後的母親用孱弱身子緊緊摟住自己那般心碎破裂窒息。
喜事面先顯,惡疾先裂骨。
他不願施煙為自己露出這般惶恐眼神,這比惡疾發作還剜心。
“二哥……”
頃刻間,施煙腳底漫上沁骨冰涼,瞳孔升起驚愕,潑天恐慌将她裹住,顫抖聲調染上哭意,往後的話她不敢說出來,只怔愣瞧着他。
蕭祁遠唇角挑起笑,聲音從喉嚨發出,“在的。”
男子即使病弱,這驟然摔下也能壓倒十四五歲的女子。施煙雖有些武功,但方才神思全被驚恐籠去。來不及支撐躲閃,兩人齊齊摔在地上。蕭祁遠頭暈沉,支不起來,索性擱在雲鬓香肩處,深吸氣,身子竟通爽兩分。
憶起當日要帶施煙回長安,友人調侃,“我在江南時,常聽人說,富貴人家總是玩法新奇,自小買個平妻回去放在家中養着,撮成一對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馬。”
友人口中最是不着調,蕭祁遠撐開折扇,笑罵着,“誰同你惡俗。”
友人自作主張,同蜷在自己身邊的女子道,“姑娘,這人要帶你回家做妻子去,往後可都是跟着這病秧子一起,你可願意?若是不願,便跟哥哥走,哥哥帶你游便山川湖海,可好?”
衣擺被人攥在手心,扯了扯。蕭祁遠扭首看這出塵清淨的女子,眼底帶着無甚在乎的涼薄笑意,“我除了戕害族兄弟、謀劃暗算的手段也沒什麽可拿得出手的。如今養個白淨女娃在身邊,也是前所未有。走罷,叫我身邊安靜些。”
後來,這女子說了什麽?
蕭祁遠奮力掙回一絲神志回想,再後來……喉間湧起一股腥甜,拖他暈死過去。
“梁胥!你還死愣幹嘛!”
耳邊熱息至癢漸弱,施煙偏過頭大聲呵斥,隐在後門處的男人方才現身。
施煙踉跄着站起,走到床榻邊同梁胥并排站着,臉上慌張微褪。鬓發散亂因方才倒地有些狼狽。
梁胥黑着臉,瞧床上暈死過去的人,眼底也起了波瀾,“這次……吉少?”
這詞他不敢說完。
被問的施煙拿不定主意,心頭狂跳,她抑制不住去想這是何兇,兇有多少?
外頭守門的小厮早被打發下去,圓桌上茶盅水還是溫醇的,施煙倒了一杯來,将藥瓶中的最後兩顆藥傾倒,顫顫巍巍着一同送入蕭祁遠嘴裏。
身上劇痛,比烙刑上身還鑽心幾倍,四肢百骸被百蟻噬咬也不過如此。口中生生苦意愁他眉宇微蹙,難呻一聲,倒使他難得安寧下來,眉宇間卸下平常拒人千裏之外巍峨險山,只剩柔和溪水淙淙。
施煙從鬓發間取出那支蝴蝶玉簪,雙手攏着瞧了瞧,最完将其放在蕭祁遠枕下,轉身取下壁挂的短劍握在手中。
“你要幹什麽?”
梁胥攔下她,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短劍。
這短劍秀氣鋒利,是當時隴西一老匠封山之作,價格堪比一座菩薩金身。可施煙用它刺破一人胸膛,場面兇殘。自此這把短劍被蕭祁遠收回。
施煙收攏力道,面色清寒,“給他命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