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梁胥自小在江湖摸爬滾打,見過生活不及被父母買入青樓的女子、見過尋常女兒家歡樂。但從未見過一個氣質出塵、眼眸澄澈見底,但通身舉止神态無不散落殺氣的女子。

不知為何,他破天荒說了句,“你不必為他這樣。那平陽王不是什麽好人,你一次一次為他要藥換命,未必每次都能功成身退。”

這丫頭已将主人看做比自己命還重要的人,幾近癡颠。府裏下人亂猜,這表小姐被家主帶回家,常常纏着家主,怕是心中早已對家主有意。

梁胥終日半步不離蕭祁遠,施煙小姐如今婚事無影,這兩人時常動作親密卻不點破,倒是有點子富貴人家某些事不為外人道也得感覺了。

施煙走後,他抱劍阖眼守在床邊,忽覺得滿屋藥味入鼻堵得胸悶,起身開了些窗。

寒風灌來,沁得他通身舒暢,索性背靠牆柱,雙手枕在腦後,合眼假寐。

年關一過,翻了春,這施煙小姐已來長安兩年。這日子眨眼而過啊,他心中感慨,擡頭望明月,想起妻兒,眼角泛酸。

當初實在是活不下去,流年戰亂,外頭路邊屍骨森森。要不是家中妻兒餓得頭眼發昏,他也不會去借外債。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奈何他全部的錢都拿去給妻子買藥、給兒子買肉糊粥,哪還有什麽錢。

要債的上門來。他也是第一次借外債,第一次債主上門要錢,自個兒是真沒錢,求他們寬些日子不成,家裏能砸得都砸了,他們還要砸了病亡妻子的棺椁拿去賣錢。

梁胥雙目沖紅,瘋了般朝那群人打去,卸了這人胳膊,踩斷那人腿腳。打得正酣時,梁胥抱着僥幸想,是不是把這些打怕了,那十兩銀子就不用還了?

這念頭一旦有,便猶如野火過草,越來越烈。他出拳也越來越狠。

“當真是世風日下,欠債不還錢,還毆打他人。這年頭當個好人也忒難了。”

一道清潤聲從院門口傳來。聽口音不是西涼本地的,潇灑慵懶又帶着幾分調侃。

朝院門看去,紅木輪椅上坐着一青衫男子,身後跟了數十個彪形大漢,裏頭随便一個随随便便将自己拎倒。

Advertisement

其中兩個走過來,輕而易舉将梁胥桎梏,拖他去門口輪椅男子前跪着。

梁胥自小打架沒吃過虧,現在也是,不過身上出了膩汗。擡頭看男子時眼中倔強,但到底沒有十足底氣。

被打趴下的仆人哎呦起聲,狼狽跑到那人跟前,“家主,就是這人,欠了咱們半年銀子還不歸還!”

“梁胥,籍貫江州,懷安二十八年在蕭家銀莊借了五兩銀子,三月期早到,你卻攜妻兒讨債。可又此事?”

蕭祁遠似笑非笑,“梁壯士,你為人仗義,當年助官府剿匪,免百姓騷擾,立下功。如今蕭某給你個面子,你将十兩銀子歸還。今日之事便了。”

“沒錢!”梁胥垂下頭,硬邦邦道。

坐在輪椅上的蕭祁遠手一揚,将折扇揮開,摩挲着開口,“沒錢……這事兒可就不好辦了……”

梁胥索性當了賴皮,一屁股坐在地上,沒好氣道,“你蕭家家大業大,缺這幾兩銀子會餓死人啊!”

“诶,此言差矣,蕭某銀錢雖多,但也是自己辛苦掙來的,與你何幹?”

蕭祁遠沉吟一番,忽然道,“那這樣吧,我聽說你還有個兒子,若是送去宮裏當個小太監每月還能得些月例。你若真還不上,蕭某便替你尋門道将兒子送去吧。”

地上被壓制的人忽而掙紮,“姓蕭的,你敢!”

“有何不敢,只是你梁家四代單傳的獨苗子,就這麽折了真是有些可惜了。”

那時梁胥第一次見如此狡詐的商戶,披着狼皮吐人話。

再後來,自己賣身為奴,替姓蕭的賣命。他将自己兒子送去隴西,不知做何。蕭祁遠、不對……現在應喚主人。

主人只一句,自己忠心兒子便安在。

他舒一口氣,到底梁家命根子保住了。

後來,主人不知得了個什麽消息,要去雲山。

他勸,“雲山是西北三大兇險山之首,深處惡狼兇虎、毒蛇猛獸數不勝數,往年為了稀奇古怪藥材木材的人進山,十個有九個喪生。”

“進去尋找個人。”

蕭祁遠執意要去,倒是罕見棄了輪椅,梁胥愣住,原來不是個瘸子啊。

身形像個竹竿清瘦得厲害,可偏偏氣質沉穩貴隽,立在邊上,叫那些有了男人的農婦看了又看,個個面頰緋紅。

山坡陡峭,他也不喊累,跟着自己走,有時耳力比自己還機敏,提示自己木灌叢可能有野豬倉鷹出沒。

連着在山裏待了兩天,濕氣濃重,蕭祁遠面色病态蒼白,梁胥沒忍住好奇,問靠着樹幹休息的人, “何人會住這個地方?值得家主親自來尋?”

蕭祁遠淡淡道, “受已故友人之拖,尋他唯留在世的妹妹。”

梁胥眉一揚,倒是有趣,“那人都死了,家主怎麽不信那人編了話來诓你的?”

原本阖眼休憩的男人睜眼,眼中精明一閃而過,仍是不疾不徐萬事胸有成竹的樣子,“怎麽?怕我诓你來這裏賣命?”

氣輕微若的話剛落,一道樹藤忽然從背後甩過來,蕭祁遠這個病秧子方才還弱得要一命歸西,此時卻猛得推開梁胥,伸手截住那樹藤。

空中“啪”得一聲,一道身影直接摔了出去。

梁胥驚恐大吼“家主!”,然自己身子還未動就被另一根樹藤纏住,絆倒在地。身邊立着一道火紅人影,将自己踩在腳下。

“啞娘,還真有人能進得深谷來。”

一道女聲清脆,沒說完便笑了,“山腳下沒人告訴你們這裏不能來嗎?”

蕭祁遠費力撐起首,再往前兩寸,一雙白嫩如玉的腳站在幾近腐朽枯草中。那腳腕纖細,一只手足矣握住。不覺叫他想起近來樓蘭國買來的好玉,若是請工匠打磨,怕是也比不上跟前這雙玉足五分。

他悶咳一聲錯開目光,撐着起身勉強立直,目光盯着身高不要自己胸前的女子,沉了沉聲虛氣道,“姑娘心性頑劣,可不該惹我這病殘人啊。”

女子“嗤”一聲,看清這男子面貌正欲說話。

忽然音在喉間生生截住。她怔愣瞧着跟前男子,一雙靈清眼眸氤起水霧。

身上一襲白衣,青絲如墨瀑散,直淩淩立在原地,宛如一尊受人敬拜的玉像。

蕭祁遠扯了扯唇角,正預說話,潔白如雲裙角在空中揚起又落下,懷裏忽然多了個人。

“兄長……”清軟聲帶着哭腔,這轉變叫人一時琢磨不透。小臉簌簌落淚,砸在枯葉上,聲音沙沙。

蕭祁遠立在原地,他自小厭惡外人近身前,手慣着她臂膀,使了力往後扯,“我不是你兄長。”

原先在梁胥旁邊的紅衣女子宛若幽魂飄過來,将女子摟在懷裏,戒備盯着他。

蕭祁遠道明來意,“此來是帶你下山去,過你該過的勳貴富貴小姐的日子。”

紅衣女子不答,伸手往地擲東西,四下煙霧騰起,梁胥摸索着趕來護住蕭祁遠,等煙霧散去,那兩女子人影早已不在。

夜黑生寒,二人不敢輕舉妄動,屈身在一處小山洞裏等天明。

梁胥父輩是走江湖的,倒也聽過不少母狼下山叼走嬰孩當狼崽子養的事兒,這些嬰孩自小會攀藤飛躍,懂獸語。可今日遇見的兩人年紀約莫十三四歲,長得好看,且身上衣裳料子瞧着生輝,應是富貴人家的小姐。怎麽會在着深山旮瘩。

關鍵這地兒還是家主帶自己來的,目光奇怪去看旁邊人,蕭祁遠經過空中一摔精氣神好似褪去大半,閉眼養神。

等天際泛起魚肚白,外頭寒風咋起,各種螟蟲怪聲慌慌作響。

外頭響起一道人聲,“都病得要死了,還要來取我人頭給那勞什子五皇子,好保你升官發財?”

那時候蕭祁遠身子還不似現在孱弱得一驚厥就倒,他半靠石頭,仍是悠閑自在,“姑娘,我是來帶你下山的,并不認識你說的……勞什子五皇子。”

“我在山中樂得逍遙,才不要下山。”那聲音仍在山洞外,清靈婉轉又稚嫩滿含殺氣,“不過,要我下山也行,你替我滅了西北震安王。”

梁胥一大漢子,昨日保護主人不成,現在也只得縮在身後養精蓄銳,聽這二人搭着話。

蕭祁遠道,“聽曹兄說,曹家小妹婉婉自幼乖巧,連一只鳥都舍不得捆。如今喊打喊殺,哪還是那曹家小妹?”

良久,外頭在無人聲響。等梁胥反應過來,離奇般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晃眼間,山洞外走出一道白影,身形窈窕,有什麽東西在旁邊撲騰。

女子赤足白發站在洞口,目光堆在蕭祁遠身上,忽而輕聲笑。她笑容綿軟,平白讓人想起樹蔭之上的天光,她将手裏東西往上一提,“我雖還疑你是狗皇子派來殺我的,但你言語間認識我兄長,那我便信你一次。”

随後朗聲道,“你跟我走吧,我方才去潭水裏捉了一條魚給你補身子。”

蕭祁遠起身走過去,心中思索半晌,抿唇将外袍脫下,披在她身上,“外頭風寒,姑娘莫着涼了。”

曹婉婉粲然一笑,眼中碎星明亮,“多謝,”

“在下的仆從還凍着,勞煩姑娘解了他穴位。”

曹婉婉柳眉微蹙,打量洞內的另人,嫌棄道,“他長得好醜,不想帶他去我家。”

梁胥臉憋得通紅,一路上将那面相清秀嘴毒的小女娃瞪了又瞪。

在黯淡林間走了許久,終于前頭有一絲火光。女子推開院門,淩冽殺氣撲面而來,梁胥預去護自己主人,卻撲了個空。

一道陰鸷肅殺之聲從小竹屋傳來——

“真是多謝蕭家主,這曹家遺女真是叫本宮好找。”

院內兩盞紅燈籠搖搖欲墜,叫人能看清地上躺了一紅影,腹部明晃晃插着一把刀,血森森冒出将衣裙染得暗黑,那雙腿下意識抽搐,手掌粘着血去拉曹婉婉衣裙,張着嘴發出蟲蛇‘嘶啞’。

蕭祁遠将曹婉婉護在懷裏,往後閃了幾步,帶着她朝屋內跪下,“太子殿下,曹家只剩一位孤女,掀不起大浪。請您高擡貴手,饒她一命。”

曹婉婉在蕭祁遠臂彎,死死咬着牙,渾身顫栗。她想沖出去同那人撕打,恨不得将他五馬分屍,恨不得将他挫骨揚灰。偏偏手臂被人死死遏住,攥得骨頭碎了又碎。

“斬草不除根,蕭家主是覺得本宮同你一樣心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