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chapter13

chapter13

“四個小時,再來罐可樂。”

季清十七歲,照例敲掉晚自習的課,下午五點半一路騎着自行車接上季銳去了那家名為千裏姻緣的老舊網吧。

十七歲的少年脊背看上去有些單薄,自行車潇灑地停在一邊,熟稔地上了網吧二樓,找到自己最喜歡的那個角落機位。

老板是個和藹的中年胖大叔,戴着副圓框眼鏡,穿九十年代才會流行的、放在現在已經成了古董的花襯衫:“喲,又帶你弟弟來上網啦。”

“不是弟弟。”季清說。

他從網吧的冰櫃裏拿了一聽冰鎮可樂,食指一鈎便“嚓”地開了易拉罐,坐在機子前,兩腿大張着,仰頭猛灌下去一大口,無數的氣泡在舌尖打轉。然後他滿足地眯眼,登錄自己的常用賬號。

ID名是簡簡單單的七個字:看我操作就完了。

季銳在讓身旁搬了張椅子,雙腿并攏,兩手搭在膝蓋上,乖巧地看着季清:“我也想喝。”

季清聞言側過臉去,手裏快要見底的易拉罐輕輕晃了晃:“小孩子不能喝可樂。”

又在诓人。

季銳自知自己在季清眼裏不過是一個天天搗蛋的小學生,但他不是純傻,于是喊了一聲:“撒謊大王。”

季清笑了笑,嘴角揚起,仰頭又喝了一口,故意說:“嗯!好喝!”

而後他意料之中地看見季銳近乎自閉地轉過身去不再搭理他,嘴角便微微揚起,仿佛已經達成了某種戲弄小學生的樂趣,于是他擡手推了推季銳腦袋,手指因剛剛抓過冰涼的易拉罐而沾了些許水汽,冰得季銳後腦勺都抖了一下。

季銳回過頭去擠眉弄眼地瞪着季清。

“不喝我就全喝了啊。”季清晃了晃手裏的可樂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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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銳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麽快就“為五鬥米折腰”,但架不住季清已經裝模作樣地把可樂罐放在了嘴邊,作勢要悶下去。

季銳盯着那可樂,略一思索,覺得有時候“摧眉折腰事權貴”也挺好的。

于是季銳搶過季清手裏輕飄飄、只剩一個底的可樂,學着季清剛才那張狂的樣子仰着頭一口氣喝掉那唯一留給自己的一口,舌尖霎時又甜又麻。

“嗯!好喝!”季銳熱衷于模仿季清,并且煞有介事。

季清輕笑出聲,在他眼裏,季銳只不過是一個有點淘氣的小學生而已。

盡管小學生已經快升六年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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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會兒季銳覺得季清特帥,覺得季清用那種張狂的姿勢喝可樂的時候渾身都像是在發光。網吧裏的味道總是又悶又臭,季清出了一身汗,又去冰櫃裏撈了第二罐可樂,他悠閑坐回去,依舊是用與上一次一樣的姿勢,食指一挑就開了易拉罐,然後仰頭灌下去。

季銳眼巴巴看着,也想喝。

季清這次卻一點也不分給他,吊兒郎當的,硬生生把一罐冰可樂喝出了八二年拉菲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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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口,網吧裏太熱了。”季銳在他即将把可樂喝完的時候上去扒拉他的手臂。

“不給你,你能怎麽樣?”季清笑說。

然而還是手比腦子快,先腦子一步把還剩一些的易拉罐給了季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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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麽總是喜歡逗這個小孩,明明這小孩是自己老爸不知道從哪兒帶回來領養的,未來很有可能跟自己争房子争車子——看到季銳一臉滿足抱着易拉罐的樣子,季清覺得幸好自己對季強國那幾個臭錢不感興趣,這要是換了別人家,還不得上演一出“九子奪嫡”的大戲啊。

憑良心說,他除了帶着這個非親生弟弟到處浪之外,真沒做過什麽能毀掉季銳的事。

如果季銳跟着他學壞了,只能說明是季銳自己把握不住,季清倒是不太想擔負起教育弟弟的角色。

“哥,還要!”季銳朝他搖了搖空掉的可樂罐,笑得露出一排牙齒,缺了個門牙,滑稽得很。

“沒錢,要不你去讨點?”季清伸出修長的手指彈了下他腦門,覺得自己酷斃了。

季銳某一瞬間還真有沖出網吧去乞讨的想法。

季清攔住了:“你還真去?蠢不蠢啊,我讓你去你就去?那我叫你吃屎你是不是還得笑着吃啊?”

“屎不好吃。”季銳幹巴巴說。

他回答得很認真。

“怎麽,你這是吃過?”季清差點笑暈,揮揮手,“一邊兒坐着去,這把我試試拿個十連勝,能不能破紀錄就看今天了,你別給我搗亂,不然小心我削你。”

他平時最讨厭年紀小的,尤其讨厭小學生,因為他已經十七歲了,早就過了那個吃屎都不會介意半分的傻乎乎的年紀,他跟小孩子玩不到一起去,而且他這人很臭屁,覺得自己十七歲了就是個成熟的大人,要時刻都酷酷的。

再加上從小就被父親壓着,又是打又是罵,而母親性格軟弱,總是教育他“要委屈求全才能過好日子”。季母産後有嚴重的妊娠紋,一直沒辦法消除,所以季父自季清出生後就一直在外頭亂搞,而季母總是為了維護這個看似美滿的家,不得不忍氣吞聲數年。

現在季清長大了,羽翼豐滿了,就想着快點逃出那個充斥着絕望的原生家庭,也不怪他從初中開始就叛逆——自從有了自己的思想,看清楚季強國這個人後,他就一直這樣,私下裏煙酒都來。

季銳當然不知道季清心裏那點兒破事,只知道自己還想喝可樂。

“可樂要少喝,尤其是你現在還在換牙,”季清進入排隊房間之後看了身邊的季銳一眼,“瞅你那大門牙,狗洞大開似的,說話還漏風。”

季銳反駁:“你也喝了,喝得比我還多。”

“我十七歲,你呢。”季清又在那年齡壓他。

季銳嘁一聲:“不就是比我大六歲而已嗎。”

季清側臉的輪廓已經初見鋒利,笑着看向季銳,嘲笑道:“但我幹什麽都能随心所欲,你能嗎。你要是沒家長來接,連校門口都出不去吧?”

他笑得很大聲,被季銳狠狠錘了一拳。

小孩子的力度其實是不大的,季清随随便便就能讓季銳服輸,但他只是逗逗季銳,等季銳煩不勝煩地背過身去,他這邊也匹配上了合适的隊友,兩人互不理睬起來。一個因為自己怼不過季清也打不過季清而變成了一只生氣的河豚,一個一邊嘲笑季銳輸不起一邊專心致志在地圖裏亂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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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匆匆走過,記憶裏的那天天氣太熱,季清穿着汗濕的藍白色校服坐在網吧二樓打游戲,喝掉了兩罐可樂,季銳分到了幾口,然後季清破紀錄拿下十連勝,成了整個地圖裏最牛叉的崽。

季銳也想玩,季清不樂意他拿自己這個傳奇戰神Ⅰ并且即将進入國服的大號來丢人現眼,索性直接在網吧裏給季銳注冊了一個青銅號,讓季銳自己拿着打人機玩。

......

那會兒季銳讀小學,心裏對季清還是挺崇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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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烤店裏,改了名字的羅銳再次看到季清喝可樂,姿勢其實與當年那個穿藍白校服的人沒什麽兩樣,唯一的區別是肩背變得寬了,五官變得深邃了。

羅銳想到當年,只想嗤笑一聲:什麽崇拜不崇拜的,什麽酷不酷的,十七歲的高中生能有多成熟?只是在小孩子面前裝13而已。

“您好,您的花甲粉上了,請慢用。”燒烤店後廚的阿姨終于終于把菜端上來,打破這兩人之間的沉默。

羅銳坐在季清對面,筷筒在季清手邊,他要拿筷子,必須往季清那邊伸手。

但是他拉不下這個臉,于是轉身要從身後別人的桌上抽筷子。

季清擡眸看他,将手邊的筷子筒推了過去,失笑:“倒也不用跟我把界限劃得這麽清。”

“......謝謝。”羅銳猶豫一會兒,接過。

而後他避開季清目光,随意撈了幾下微微坨起來的粉,夾了一筷子正要吃,擡眸的時候正好見季清撐着下巴,目光往自己身上看。

羅銳啧了一聲,埋頭又是一筷子花甲粉,到了嘴邊卻還是沒塞下去。

很好,現在不餓了。

“怎麽不吃。”季清問。

“跟你無關,還有,你媽沒教過你吃飯的時候不要盯着別人看?”羅銳随口說道,而後抿抿唇。

季清眼裏的那點蕩然神色很快暗下去。

季清的媽媽......

羅銳不說話。其實是自己失言,但羅銳性子被季清弄得很犟,他當作自己什麽都沒說,也沒想過給季清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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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吃點,今天一天沒怎麽吃東西,職業選手身體最重要,別把胃搞壞。”季清很快拿過羅銳面前的花甲粉盤子,給他拌了點醬料,而後又推回到羅銳眼前。

羅銳嘆氣。

季清十八歲的時候離家出走打電競,說好帶上季銳一起,說好從今以後不會讓季銳在季強國那裏吃苦,說好絕對不會讓季強國再動手打季銳,說好兩人一起逃......可那天夜裏,季清獨自一人趁所有人都睡覺了,自己收拾行李買票離開,走之前經過季銳的房間,看都沒看一眼,也沒有如約定那樣叫醒季銳。

第二天全家人都知道季清離家出走了。

季強國覺得自己顏面掃地,大發雷霆,理所當然地認為季清平時同季銳走得近,說不定季清離家出走這件事就是季銳幫忙打的掩護。季強國現在沒辦法打一個已經離開的人,所以便将所有的火都撒在季銳身上,本來季銳就不是親生的,他收養季銳,只是為了給自己創辦的慈善機構鋪鋪路,營銷自己善良又熱心公益的人設。

他對十二歲的季銳動辄打罵——“要不是你倆,我生意會黃?要不是你倆,這個家至于變成這樣?要不是你倆,我至于賺不到那筆錢?”

其實這些都跟季清季銳沒關系。

但季強國迫切需要一個理由,以便為自己無能又愚蠢的事實買單,這就是典型的中國式家長,甚至還要更過分。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好幾年,季銳不是沒有想過要從樓上跳下去。

但他年紀小,他總是覺得季清一定是遇上了什麽事才會暫時落下自己,于是他一直都抱有季清總有一天會回來帶自己走的希冀,可随着時間的推移,他一次又一次在被季強國胖揍之後想找人傾訴,他一次又一次地縮在角落裏撥打那一串已經熟練到能夠倒背如流的電話號碼。

卻一次又一次地聽見“空號”的提示。

于是在這段黑暗裏慢慢長成少年的季銳眼淚掉下來,啪嗒一聲打在那部季清留在家裏,充了三十塊錢還能用用的老人機上。老人機很老了,是季清讀初中的時候用的,過了這麽多年,按鍵都已經模糊,屏幕亮得刺眼,但他堅持往老人機的卡裏充話費,每天都會用這部很老很老的老人機給季清打電話,每天都渴望聽到季清的一聲“喂”。

偶然的一次機會,季銳在賣報紙的小雜貨鋪裏看見雜貨鋪老板的兒子正在看STL夏季季後賽的直播,直播裏導播切了季清的鏡頭,解說熱情洋溢——“十八歲一戰成名的天之驕子,上賽季國服排行榜第一的天才醫療兵。”

夏天炎熱,蟬鳴聒噪。

個頭矮小的季銳狠狠攥緊拳頭,緊緊盯着雜貨鋪老板兒子的平板。

“你也看這個?太巧了!我身邊很少有同學跟我愛好一樣呢!”那個跟自己一般大的小孩兒說。

季銳搖搖頭:“我不喜歡。”

那個正在看直播的同齡人噤聲了,有些尴尬。

季銳知道季清不會回來了,季清食言了,季清不會接自己逃跑了。

所以他不喜歡,不喜歡的東西多了去,比如STL,比如季清——所有當初熱愛過的一瞬加仿佛都成了最讨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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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的幾年裏,季銳每每在相關賽事新聞裏看到季清那張臉,都煩不勝煩。他很想問問季清在拿到比賽獎金池裏的錢之後,會不會依稀記起自己當年有個非親生的弟弟,會不會記起那句被埋沒在時光裏的那句“我一定帶你走,帶你離開季強國,帶你離開這個家,我們一起逃。”

那幾年裏羅銳過得不好,他很想告訴所有人自己有多恨季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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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清見他半天沒說話,只當他是心情不佳沒胃口。

“季......羅銳,”季清輕聲說,“吃飯,你太瘦了,這樣你讓戰隊怎麽放心讓你上賽場?”

羅銳哪裏看不出來季清的意思,季清都不想跟自己計較剛剛無意中提到季母的事了,其實是想補償他走後,自己那六年的缺失。

但羅銳就是矛盾,就是死犟。他總覺得那六年自己失去的東西不能就這麽一筆帶過,他以為自己從前有多崇拜季清,現在就會有多恨。可現在季清越是對他好,越是彌補從前的不告而別,越是狀似若無其事,羅銳心裏就越不平衡——他好像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應該埋怨季清,但他現在卻無法從季清身上找到什麽宣洩口。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讓別人又恨又舍不得。

季清讓他把花甲粉吃掉。

“你別裝好人。”羅銳慢吞吞吃了一口,不知覺濕了眼眶,不知道是不是被花甲粉的醬料給辣的。

季清只說:“還在怪我當年不告而別?”

“沒有。”羅銳眼神暗了暗。

“對不起。”季清仿佛沒脾氣,不管羅銳再怎麽排斥他,他也還是溫潤的,嗓音微啞,一點兒不像賽場上跟對面選手語音互嘴導致雙方一起交罰款的那個噴子。

羅銳也不知是被碰到哪根敏感神經,突然摔筷子:“都說了我已經跟你沒關系了,而且這些年過去我不想計較那些有的沒的,你要是真覺得對不起你就自己憋着!現在跟我這兒惺惺作态有什麽用!你就只為了讓你自己心裏好受是嗎!”

而後羅銳冷靜一會兒,目光落在季清身上,煩躁道:“跟你沒話說。”

于是羅銳起身結賬,老板看着他倆有點尴尬,收了錢就趕緊到櫃臺後面假裝若無其事玩手機,祈禱這倆人千萬別在店裏打架把警察招來。

季清被他吼得愣在原地,反應過來之後才沉着目光慢慢拿起桌上早就不冰的可樂仰頭灌下去,他只是啞着嗓子:“不是為了自己心裏好受......是哥對不起你,早就應該道歉的。”

羅銳扭頭就走,出去之前手放在門把手上。

他餘光掃到季清仰頭喝幹淨最後一滴可樂的樣子,看見季清握着易拉罐的右手依舊包裹着今天的那塊膏藥。

“你想讓我怎麽補償都可以,你把我拖出去打一頓,讓我下半輩子變成個殘廢都行。”說到這裏季清自嘲一笑。

羅銳腳步微頓。

他沒想到季清敢說這種話。

他側着身子看向季清,終究還是狠不下來,只是冷着聲音說:“打你?我怕髒了我的手。”

“羅——”季清還想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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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銳嘆氣,只好沉聲說:“別喝冰可樂了,初高中那些年你反抗季強國故意讓自己堕落,又是煙又是酒把自己弄進幾次急診還沒折騰夠?你現在又想自殺式報複,覺得把自己作進醫院就能讓我原諒你?”

季清眼神閃了閃,啞然。

“你這個人總是這樣,不達目的決不放棄,報複季強國的時候寧可抽煙喝酒不讀書不要前程,報複我的時候寧可不要自己的身體,”羅銳背對着季清,站在店門口撐開雨傘,“我回基地了,你自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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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銳撐着傘走在路上,聽着傘面上傳來急促的雨滴聲,緊咬後槽牙。

他剛剛為什麽多那兩句嘴啊!說好了從今以後跟季清再無瓜葛,他為什麽動了恻隐之心去關心人家身體啊!他瘋了嗎!

羅銳覺得自己是個大寫的二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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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清在店裏坐了一會兒,緊跟着後腳出去,跟在羅銳身後,兩人保持一段距離。街上是嗎人都沒有,偶爾幾輛車子開過,濺起一點髒兮兮的水花,路燈下雨絲飄揚,總是給人一種孤寂的感覺。

回基地的時候也是前後腳。

再看時間已經快十二點了。

谷一弦剛洗完澡,正用毛巾擦着頭發,慢悠悠踩着拖鞋下樓去跟羅銳打招呼,忽然眼尖地看見羅銳身後的季清:“卧槽你倆?”

怎麽前後腳回來的。

“你不是找對象去了?”谷一弦指指季清。

“嗯,找對象,”季清順着他的話信口胡诹,“被人截胡了呗。”

羅銳面無表情地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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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一弦下巴朝羅銳的背影揚了揚:“那他呢,他不是去找你?他幹啥截胡了?意思是他也去找對象?”

季清無奈地同谷一弦對視。

谷一弦感覺自己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腦回路無比清奇:“我捋捋......卧槽?所以,你出去找對象,小羅銳跟過去找你,然後把你相好的拐走,你痛失初戀,然後你倆吵了一架就回來了?這什麽大型修羅場啊!”

“你還是留着那點腦細胞拿來研究陣容打法吧。”季清扶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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