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
第 36 章
阿芙洛狄忒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是這樣的情況下與他相見。
熊熊燃燒的巨大篝火,神情交織着癫狂和興奮的人群,破碎原始的歌聲。
身披白色狐貍皮的神明坐在高處,漫不經心的托着下巴望着下方狂歡的人群,翠綠色的眼眸中是與生俱來的傲慢與戾氣,就連猙獰可怖的黑豹也不得不低眉順眼的伏在他的旁邊。
上方的人似乎注意到了阿芙洛狄忒這位不速之客,緩緩擡眼望去。
宛如穿越時空般的對視,歷盡一百八十年的流浪後,在無法預料的命運之下,他終于再次見到那位總是出現自己夢境中的女人。
周身一切的聲音都在扭曲放大,微風拂過森林的沙沙聲,信徒們狂亂無意義的歌聲,篝火燃燒時的霹靂巴拉聲,失真似的混合在一起,化為一道尖銳的刀子捅向狄奧尼索斯的耳膜。
是夢嗎?我還在夢境中嗎?他的心跳有一瞬間的失序。
可為何風拂過指尖的感覺如此真實?
人間流浪的日子很漫長,在數不清的日日夜夜之中,他大多數時間都處于神志不清的瘋癫之中,光怪陸離的幻覺與妄想總讓他迷失在過去的日子中。
在幻覺中最常出現的場景便是他還像往常一樣牽着阿芙洛狄忒游蕩在花園之中,服侍的寧芙仙女們也全部因為他想要獲得和阿芙洛狄忒獨處的時間從而被他蠻不講理的趕到外面。
直到空蕩的花園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阿芙洛狄忒人的目光才終于長久的停留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分給其他毫不相關的人,那樣專注溫柔的眼神令自己從心底升起一股快樂和滿足。
陽光暖洋洋的曬在身體上,周圍到處都是盛開的紫羅蘭花,那一刻,他希望時間永恒定格,甚至央求着阿芙洛狄忒永遠不許離開自己,無論發生什麽事情,他們都要永遠永遠的在一起。
而無論他如何任性鬧騰,阿芙洛狄忒也只是縱容的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位任性的始終沒有長大的孩子,似乎只要狄奧尼索斯一轉頭,阿芙洛狄忒便會朝他露出一個令人安心的微笑。
可真到他回望過去時,見到的确是冰冷黑暗而又空蕩的森林。
夢境在此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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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奧尼索斯漠然的收回眼神,他想這又是一場幻覺。
永遠真是個虛幻可笑的詞語,它的存在像是嘲諷着自己的天真,狄奧尼索斯冷冷的笑了。
可眼前的人并沒有因為他的冷漠而消失,反而怔怔的看着他,好像很久沒有見過面一樣。
他有些不耐的想,這次幻覺的時間這麽長嗎?看來赫拉施下的詛咒變得更加嚴重了,或許有一天他便會徹底瘋癫,從此再也醒不過來。
這樣的結局似乎也挺好,總比這孤寂而又漫長的流浪要好。
他厭煩的想着,而對面的女人還在看着自己,狄奧尼索斯冷冷的望過去,想要看看這個自己的腦海中的幻覺要幹些什麽。
幻境中的她看起來很狼狽,狄奧尼索斯過往的記憶中從來見過她這副樣子。
她純白色的睡裙被海水打濕,上面沾了不少泥沙,裙角甚至還被撕裂了一部分,那一頭閃閃發光的燦金色長卷發失去了往日的色彩,可憐巴巴的粘在身後,濕漉漉的結成一縷又一縷。
唯有那雙海洋般藍色的瞳孔一如既往的溫柔。
阿芙洛狄忒從來都是高貴端莊的,周身跟着成群的寧芙侍女,她的臉上總是帶着淺淡又從容的微笑,華貴的裙擺拂過金磚,不沾一絲灰塵。
這個幻象中的人演繹的真拙劣,他剛冒出這個想法,就看到對面的人輕輕的說道:
“狄奧尼索斯,好久不見。”
***
阿芙洛狄忒早已記不清她有多久沒有和狄奧尼索斯見過面了,自從他被赫拉降下詛咒,放逐到人間之後,她便再也沒有遇到過他。
是沒有遇到還是不想遇到,阿芙洛狄忒沒有深究這個想法。
她只記得他們分別的那一日,正是婚禮的前夕,奧林波斯山長長的廊柱之上,他身披白色長袍,在衆神的注視之下,丢掉頭上的金冠,赤腳踩上金磚,頭也不回的朝長廊盡頭走去。
至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看過自己一眼,阿芙洛狄忒望着他的背影,仿佛聽到了赫拉詭計得逞的狂笑聲。
他未曾給予過自己解釋,也未曾請求過什麽,只留下那片破碎的神,緊緊的鑲嵌在自己的靈魂之中,仿佛這樣他們就還未曾分開,始終如以前一樣依偎在一起。
在狄奧尼索斯離開的時間裏,阿芙洛狄忒也學會了給自己找樂子,神的生命漫長而孤寂,阿芙洛狄忒總要尋找些什麽東西支撐自己。
情人們換了一波又一波,那些或者美麗或者英俊的面孔們始終沒有在阿芙洛狄忒的記憶中留下痕跡,他們在她的心中沒有什麽區別,都是漫長時光中打發時間的游樂。
偶爾,在某些時刻,她會望着花園中的紫羅蘭花出神,想他在做些什麽?
但這些都是無意義的事情,狄奧尼索斯早已做出了選擇,他們之間再也不會有可能。
阿芙洛狄忒是不會為了不可能的未來和已經發生的過去感傷,等她回過神來,那些說不清的情緒便被抛之腦後,她再次奔向下一次愛戀。
***
眼前的人如此熟悉而又陌生。
阿芙洛狄忒望着他的眼睛,她想自己此刻或許該露出一個微笑,但她努力了半天,嘴角僵硬異常,如何都扯不出那慣常挂在臉上的微笑。
真奇怪,她想。
于是她放棄了微笑,轉而說道:“狄奧尼索斯,好久不見。”
上方青年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他難以置信的凝視着阿芙洛狄忒的面孔,似是在做一場虛幻的夢境。
圍着篝火的癫狂人群仍舊沉浸在狂歡之中,絲毫沒有注意到神明的異樣。
嘈雜無意義的歌聲充斥着他們倆之間的空間,而狄奧尼索斯陷入了難以言說的沉默之中,他擡起手,雙手握拳敲擊着自己的太陽穴,雙目閉上,眉毛緊緊的蹙着,似乎是再緩解頭痛。
等過了一會,他才睜開眼,啞着聲音問道:“我是做夢嗎?”
他的聲音很低,像是再對自己喃喃自語。
但阿芙洛狄忒還是聽到了,她頓了一下,說道:“不是。”
面前的人這才如夢初醒般。
胃突然變得很沉重,心跳劇烈的跳動着,他感到難以呼吸,整個人頭暈目眩,大腦失去了一切思考的能力,只能憑借着本能跄跄踉踉的茫然朝那個人奔去。
像是一只趨光性的飛蛾,一旦遇到光,連是火焰還是自然光都分不清,只是一味朝前撲去,哪怕渾身被燒焦也無所謂。
由于太急,他還差點踩到黑豹的尾巴。
狄奧尼索斯穿越狂歡的人群,隔着一百八十年的時光,終于擁抱了他的太陽。
“阿芙洛狄忒,阿芙洛狄忒......”他緊緊的抱着阿芙洛狄忒,力度之大簡直像是要把她嵌到自己的肋骨之中。
阿芙洛狄忒高挑的身體在他面前被襯的格外嬌小和纖細,由于高度差,她的下巴落在了狄奧尼索斯的肩膀上。
這讓她有些恍惚,狄奧尼索斯長高了不少,相對于剛剛成年之際纖細優雅的身材和精致雌雄莫辨的面孔,眼前的他骨骼完全舒展開了,完全長成了一位英俊高大的青年。
面前的人似乎還沉浸在恍惚之中,他低着頭,充滿依戀的貼着阿芙洛狄忒冰冷的臉龐。
阿芙洛狄忒能夠感受他滾燙的溫度,灼熱的呼吸,堅硬胸膛之後劇烈的心跳以及微微顫抖的身體。
他的緊緊的擁抱讓阿芙洛狄忒有些喘不過氣來,她剛想擡起手推開他,冰冷的東西落在她的脖頸上,順着她的皮膚往下滑,帶來絲絲涼意。
阿芙洛狄忒的手僵在半空中,又緩緩放下。
算了,讓他抱會吧,反正之後也不會再見了。
兩個人就這樣安靜的擁抱着,周圍的嘈雜仿佛都和他們無關。
直到狂舞醉酒的信徒們紛紛倒在地上睡着,狄奧尼索斯才緩緩松手放開阿芙洛狄忒。
“你......你怎麽這麽狼狽?”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啞。
阿芙洛狄忒想像往常一樣注視着她的眼睛,卻發現她現在不得不擡頭仰望這位高大的青年。
他那張總是充滿高傲和戾氣的面孔此時很蒼白,眼眶也紅紅的,長長的睫毛濕漉漉的,看着就讓人心生憐愛。
阿芙洛狄忒嘆了口氣,她不知道這件事該從何說去,于是簡單的回答道:“只是遇到波塞冬掀起的風暴,一時沒有防備,變成了這個樣子。”
“波塞冬?”狄奧尼索斯的眼神暗了一下。
阿芙洛狄忒一下就明白他心裏在想着什麽,他果然還是從前那副樣子,變了又沒變。
“我沒事,你不要去找他麻煩。”
狄奧尼索斯悶悶的應了聲。
“姐姐,我好想你。”
“嗯。”
“很想你很想你,你不在的日子,我感覺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嗯。”
“你......這些年過的還好嗎?”
“還行。”
“你是專門來看我的。”
這次的聲音顯然有些遲疑。
“......不是。”
狄奧尼索斯突然笑了,他小聲說道:“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