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四夷館位于長安左門外,靠近翰林院,在永樂設立之初曾一度隸屬翰林院管轄,後來丢給鴻胪寺,其目的在于培養各類翻譯人才。不過随着海禁的開始,明朝與外邦交流日益變少,此處也就沒什麽大用了。本身小語種就難學,再加上就業困難,漸漸的,四夷館內學生們翻譯水平越來越低,很快就成為勳貴子弟鍍金的地方。
得知冼如星要來拜訪的時候,鴻胪寺少卿虞鹹急匆匆地帶着下屬在門口迎接,是的,此地連個正經管事兒的都沒有,只由鴻胪寺少卿代管,由此可見朝廷是有多不重視了。
早就聽說過這位冼仙師,但真見面,虞鹹還是被她的年輕吓了一跳,旋即反應過來,連忙上前,熱情道:“仙師,萬歲可是有什麽口訓交代下來了?”
正德年間,皇帝經常派那些義子幹兒來回跑腿帶話,同樣作為陛下身邊的“奸佞”,虞鹹理所應當的以為是嘉靖讓冼如星過來找自己。
“非也,此事與陛下無關,是貧道對此地有些好奇,想來見見番人。”冼如星搖頭,同時有些不好意思道:“還勞煩虞少卿親自跑這一趟,實在過意不去。”
誰知虞鹹一聽更高興了,原本懸着的心總算落了下去。誰不知道冼如星是皇帝身邊的第一得意人,左右送來的關系不攀白不攀,朝裏大臣擔憂自己名聲受損,他一個從五品小官可沒這些顧慮,于是立刻接話道:“害,您早說啊,不就是番人,您就說想看什麽樣的,是藍眼睛綠眼睛,白皮膚黑皮膚,在下統統給找來!”
“那貧道就先謝過了。”冼如星笑着開口:“話說回來,四夷館裏住了多少使臣,各個國家都有嗎?”
“也不是吧,”虞鹹解釋道:“現在主要是朝鮮緬甸魯迷的有一些,也就他們兩國被允許進京的人數多點兒,以前日本也有,不過自從他們那邊亂了後,就不讓來了,那幫矮倭子,走的時候還直叫喚,要不是穿着官服不方便,在下直接給他們兩拳。”
想到大明官員出了名的“武德充沛”,冼如星點點頭,沖虞鹹豎起大拇指,贊嘆道:“少卿真是性情中人。”
“過獎過獎,”虞鹹自得地背過手,他本身話就多,如今有心表現,更是滔滔不絕,很快,冼如星便将整個四夷館摸了個大概。
說來好笑,這裏外國人最多的地方不是使館居所,而是工作人員。
因為培養出來的翻譯水平實在太拉,關鍵時刻根本用不上,于是四夷館開始雇外國通事,像什麽西天、八百、暹羅等小國,使者幾乎沒有,通事好幾個。當然了,這裏面有沒有吃空饷的問題就不得而知。
當冼如星問到有沒有大食人的時候,虞鹹愣了下,思索半天,有些茫然道:“好像差不多有一年都沒接待過大食人了。”
這回懵的輪到冼如星,她依照着董小藝的描述講了下對方外貌,聽此虞鹹恍然道:“啊,這不是塞納斯嗎,他是魯迷派來的遣使,不過好像快到離開的日子了吧?那個誰,叫塞先生出來。”
很快,一個有着暗金色卷發,藍眼睛的男子出現在衆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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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鹹見到他打趣道:“塞納斯,你不是一直想見我朝的大人物嗎?如今機會來了,這位可是我們陛下身邊的冼仙師,不過她把你當成大食人了,哈哈,可得好好解釋清楚,冒充使節可是要掉腦袋的。”
男子面色微變,操起一口不流利北京話結結巴巴道:“虞、少卿,仙師……你們好。”
見他這個樣子,兩人瞬間明白必定有哪裏不對。
“能否請少卿為貧道單獨準備間屋子?”冼如星開口道。虞鹹猶豫了會兒,終究是不敢得罪人,點頭應下。
為以防萬一,冼如星還是留了個手下,但顯然,即便沒有這麽個人,塞納斯也吓得夠嗆,只見他渾身顫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半天,“哇”地一聲大哭,直接跪在地上。
冼如星:“……”她好像還沒幹什麽吧。
賽納斯哭得天昏地暗,仿佛要把這一陣受的委屈都發洩出來。
說起來,也不怪他這般。
不同于唐宋時期外邦商人遍地,明朝對待外商實在有些奇葩。朱元璋本身極其厭惡商業活動,規定“敢有私下諸番互市者,必置重法”,當然了,子民可以約束,外國人管不過來。所以他換了一種思路,凡是番商來朝,只需将自己所攜帶的各種貨物當做貢品敬獻給皇帝,大明會給他們遠遠超過貨品價值的豐厚賞賜。
此時的明朝,腦門上就差刻了六個字:人傻、錢多、速來!
果然,一聽有這好事兒,四周小國紛紛來薅羊毛。
當年瓦剌首領也先就派出過一支號稱三千人的入貢隊伍,想來狠狠吃大明一頓。結果當時明英宗朱祁鎮突然犯起了較真兒的勁頭,命人一個一個地數,最後發現其實人數只有五百,最後朝廷只給了五百人的賞賜。
此舉惹怒了也先,正所謂升米恩鬥米仇,也先覺得人人都吃大戶,憑什麽就自己不能吃,你明朝是不是針對我!于是帶兵進犯邊關,之後朱祁鎮在太監王振的唆使下“禦駕親征”,結果大家也知道了,一仗打沒了一個蒸蒸日上的帝國。
這還只是其中代表,事實上關于“入貢”鬧出的笑話多不勝數,最後大明也稍微學聰明點,規定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此等待遇,只有幾個交往密切的才能派使團來入貢,并且有一定人數要求。
像魯迷,現代又将其稱作奧斯曼帝國,如今也是地中海強國之一,他就有資格向大明派遣使團。
塞納斯作為大食和弗朗吉的混血,只能在獨自趕到明朝邊境,停下來等待真正的外國使節路過時,通過賄賂暗中加入使節的隊伍,裝作魯迷人入關。
從大食到明朝,這一路可謂千辛萬苦,塞納斯整整走了兩年,然而等到了之後傻眼了,大明皇帝只給他們賞賜,将人關在四夷館,好吃好喝地供着就是不讓他們活動。
這根本不是做生意!
塞納斯在心中怒吼!作為家中的小兒子,他素來不受長輩重視,聽說祖先曾在遙遠的東方大陸大展拳腳,掙了家族的第一筆金,于是也雄心萬丈的想過來買賣,然而卻是這個結果。幾年的颠沛流離,再加上倘若被大明發現身份很可能受罰的心理壓力,要不是有愛貓陪在身邊,他可能早就崩潰了。
不過嘛,現在也差不多。
冼如星無奈地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異族青年,半晌,方才道:“可是好些了?好些了就起來講話吧。”
塞納斯見這個美麗的東方女人好像沒有要處置自己的意思,稍微放心了點兒,抽泣着站起身,哽咽道:“冼教士,我就是想掙點錢活出個人樣來,對您的國家沒有半點壞心,請您相信我!”
“相不相信暫且不提,我問你你這次既然是來做買賣的,可曾帶了什麽東西過來?”冼如星有些期待的問道。
塞納斯怔了怔,旋即反應過來,一陣狂喜,“是的,從我祖先的記錄中得知,東方人最喜歡我們的香料,這次過來我特意帶了兩車,保證可以制成昂貴的熏香!您要是買了絕對不愁銷路。”
“哈!”
冼如星沒說話,她身後的護衛就忍不住嗤笑一聲,嘀咕道:“關公門前耍大刀。”
“什麽?”塞納斯不解。
“無事,”冼如星搖頭,“有沒有什麽特産作物,比如甜菜,番薯?”
冼如星給他描述了下這兩種東西的長相。
甜菜本身就産自地中海,塞納斯聽到後立刻表示自己經常吃,這次沒帶來以後也可以搞定,至于番薯他也見過,不過這東西弗朗吉人捂得緊,據說只在某地種植,外人很難靠近。
沒了性命之憂,商人的腦子轉得飛快,看冼如星對自己帶來的貨不感興趣,馬上就開始增加自身的其他價值。
“冼教士,你也知道我有弗朗吉血統,去那邊活動不成問題,假如真給我時間,一年半、一年!我就能給您帶來成品!”塞納斯咬牙,觀虞鹹對冼如星的态度,他就知此不是一般人,這個機會眼下不把握住以後可就沒有了。
說不定自己可以像祖先一樣,不!超越祖先!
塞納斯雙眼放光,期待地盯着女道士。
不過讓他失望的是,面對他的承諾,對方始終維持着不變的笑意,眉頭都未曾擡一下。
塞納斯咬咬牙,“冼教士,我願意從此改信您的教派,成為一名虔誠的信徒!”
冼如星:“……”這是把自己當傳教士了啊。
如今伴随着大航海,天主教教徒們已經開始了自己全天下的傳教,塞納斯以前和他們接觸過,被煩的不行,但在金錢面前自然一切都好商量。
“不必,”冼如星淡淡道,中國本土道教向來走高逼格路線,對于信教什麽的,你愛信不信,不信算了,主打一個心态穩定。
對方身上沒什麽有價值的,興趣也就減弱些,又問了幾句,便放他離去。
結果一推開門便看見虞鹹忐忑不安的面龐,冼如星見此心下了然,安慰道:“虞少卿放心,貧道知曉該怎麽辦。”
虞鹹松了口氣,擦擦額頭上的汗,魯迷的使者團裏混進大食人,要是追查下去自己也難免要被罰,好在冼道長是個通人情的,連忙賠笑謝過。
“塞納斯此人我尚且有用,還望虞少卿先莫要處置。”
“好好好,我這陣子加強四夷館戒備,仙姑放心。”虞鹹連忙保證,不敢再談其他。
回宮後,冼如星跟朱厚熜将事情的經過複述了一遍,表示雖然海禁問題敏感現在不能徹底開放,但路上使團是不是可以松動下,最起碼大明不能再這樣當冤大頭了。
朱厚熜本身心眼兒就不大,對明朝的入貢體系一直都頗有微詞,聽到冼如星這般提議,立刻便在朝堂上提了起來。
原本他其實也沒怎麽在意,畢竟入貢什麽的,完全就是小事兒。結果沒想到,楊廷和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直言入貢乃是太\祖定下來的規矩,皇帝這一陣子,先是違背祖訓讓陸松這個錦衣衛副千戶直接監管京營,接着又是改了持續上百年的入貢,如此實在有違祖宗法規。
此番言論,只要長耳朵的就能聽出來,什麽入貢只是順帶,重點全在前面一段,只能說楊廷和不愧為四朝元老,皇帝只微微一個動作,便看出根本,立刻開始為文管集團拉扯起來。
嘉靖被他說得反骨上來了,冷笑道:“原來祖訓不能改?那怎麽孝宗時期把太\祖頒布的《問刑條例》廢掉了?”
朱元璋當時在問刑條例中規定,官員貪污者,最高可處剝皮充草此等極刑。而孝宗弘治皇帝覺得太過殘忍,将貪污的最高刑罰改為發配充軍,為此獲得了滿朝文武的支持。現在朱厚熜提起此事,意思很明顯,就是怒罵他們雙标。
他畢竟還是年輕,原本只是跟楊廷和的權利角逐,現在可是不分敵我全體掃射。
禮部尚書毛澄皺眉道:“禀陛下,此為孝宗仁政,但關于入貢,卻是要允許外商們帶壞民間風氣,當日也先借口入貢不公侵\犯我朝,即使這般英宗也未更改此事,陛下可是要做這第一人?”
老頭兒罵人不帶髒字,關于明英宗朱祁鎮,雖然他是當今皇帝的直屬祖宗,但其實對于這位叫門皇帝,大家都十分有默契的避之不談,實在是丢不起這個人。毛澄的意思也很明顯,就是告訴朱厚熜,你現在連英宗朱祁鎮都不如。
朱厚熜聽完當即在朝堂上破大防,差點站起身跟他們吵起來,不過他自己一張嘴怎麽吵過這麽多張嘴,氣得面色紫紅,最後還是在老好人梁儲的勸說下才勉強散朝。
回去後直接就掀了桌子,黃錦見此擔心嘉靖氣出個好歹,連忙去請滅火大師冼如星。
冼如星聽完也覺得有些無語,不帶這麽侮辱人的吧,拿誰舉例不好拿朱祁鎮舉例。
朱厚熜坐着臺階上眼淚都要出來了,自打登基,除了剛開始給親爹要名分鬧過一陣,其餘的日子裏睡得比狗晚,起的比雞早,為了給朝廷省錢,極度臭美的他即使出了孝連新衣服都沒怎麽做,就這還被拐彎抹角罵昏君,怎麽想這麽憋屈。
見孩子如此冼如星也一陣心疼,安慰幾句哄好後表示這件事兒她自己解決,保證讓朝臣們低頭同意。
“那你要從哪方面着手?”朱厚熜問道。
“這個嘛……”冼如星神秘兮兮道:“我想跟陛下讨個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