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劉修志剛起來就見到好友呆呆地坐在一旁,嘴裏嘀嘀咕咕不知在念些什麽,于是伸手拍了對方一下,“啥時候起來的,哎呦、胳膊好酸,肯定是你小子昨晚睡姿不好。”

徐階:“……”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只表示方才出去吃了早餐,給他帶了一份。

劉修志見是狼牙土豆,驚喜地叫了一聲,簡單洗漱後便迫不及待地品嘗了起來。

說來也是無奈,原本朝廷大力推廣土豆,是想着能讓西北多種一些,然而地區的飲食習慣并非一時半刻就能改變的,西北人吃了幾百年的面食,長年累月的早就離不開麥子,對于土豆哪怕是當地官員再三宣傳其好處也興趣缺缺。最後西北官員們擔心完不成朝廷派下的任務,只能選擇用自己的田來種。

對此朝廷也沒辦法,總不能用刀架在老百姓脖子上逼他們吃吧,只好把其當作一種戰略儲備糧。不過雖然西北不愛吃,但在京城,人們還是挺喜歡土豆制成的小吃的,劉修志之前嘗過一次,一直念念不忘,今天再吃,不由感慨道:“也不知什麽時候華亭縣才能種起這東西,真想給我爹娘也嘗嘗。”

“那還不簡單,劉兄這次高中,将令尊令堂接到京城不就好了。”徐階笑道,他們此番來京城不就是為了這個。

“害,哪兒那麽容易,”劉修志嘆了口氣,這回會試,嚴格上來說是當今聖上即位以來的第一場科舉,作為首屆天子門生,今後的仕途很可能會比照常人順利不少,因此原本沒把握的今年也都想碰一碰,萬千舉子齊聚京城,想要出頭怕是難咯。

思及此處,也沒什麽閑心說笑了,草草将東西吃光後,兩人一起出去雇了馬車,直接去往劉修志舅舅府上。

舅舅一家熱情的接待了他們,這時候才知曉,原來是劉修志粗心通知錯了時間,他舅舅其實前幾日就派人在通州灣等着了,看其一直沒來還擔憂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

劉修志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乖乖接受了長輩的訓斥,好在一邊的徐階幫着講話,劉舅顧及外人在場,終究沒有太嚴厲。

作為好友,徐階這次趕考暫且借住在此,待找到房子再搬出去。沒辦法,主要京城如今百萬人口,再加上最近又出現許多新鮮崗位,鬧得附近百姓紛紛來此找活計謀求生路,城市早就不堪重負,房産不說寸土寸金也差不多。徐階父親不過是個縣丞,家世平平,只好到了再四處挑揀看能不能找到便宜房源。

劉舅不過是個六品官,在京城一抓一大把,宅邸也并非很寬敞,徐階晚上要與劉修志住一間房,然而在得知了好友的睡眠習慣後,只能更積極地外出尋找住所。然而縱然有心裏準備,他依舊被高昂的物價驚掉了下巴。

不說房子,就連他拿着鄭窈給的字條去芳齡繼後,發現裏面随便一樣東西自己都買不起,不由苦笑搖頭。

京師紙貴,居大不易。哪怕自己順利高中,也不知多少年才能站穩腳跟。

在又是一天的無功而返後,疲憊的徐階打算随便找個茶樓歇一歇,結果才剛進去,便被裏面熱火朝天的氛圍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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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二三十個儒生圍在大廳內,唾沫橫飛,不知在争辯些什麽。上前仔細打聽後,頓覺哭笑不得。

原來自打前一陣當今聖上微服私訪遇到考生污蔑冼真人忍不住暴露身份怒斥後,京城裏的舉子們就瘋了。

別誤會,他們自然不是為了那幾人抱不平。而是震驚于原來戲文裏說的都是真的!皇帝真的會出宮體察民情!于是紛紛跑到各大茶樓酒樓蹲點,同時大肆發表自己那些淺薄幼稚的治國言論,希望能夠跟天子來段“偶遇”,最好是對方慧眼識珠,發現自己這個名臣苗子,然後在殿試上大加提拔,從此青雲直上!

最開始衆人為了不去觸黴頭,大多數還只是選擇溜須拍馬路線,但皇帝始終不出現,再充沛的感情也有幹涸的一天,而且文人相輕,如此聚集在一起,很難不起争執。所以場面就變成了徐階看到的那樣,茶館老板都要煩死他們了。不過礙于這些人的身份不好說什麽,畢竟都是舉子,誰也不敢保證這裏面日後會不會出現個高官,只能捏着鼻子忍到殿試結束。

搖搖頭,徐階實在恥于與這幫人為伍,叫來店小二點了個這裏的招牌茶點蟹黃酥,随便尋了個角落坐下。

還沒等東西呈上來,便聽旁邊一圓臉青年開口道:“掌櫃的,你們這兒蟹黃酥怎麽沒有了,我家長輩特意來吃的。”

“哎呦,真是對不住,這陣子人多,最後一盤剛才已經被訂下了,要不您看看換個別的?”

徐階聽此開口道:“這位兄臺,那茶點你要是真喜歡拿去好了,我随便吃點別的也一樣。”

圓臉青年轉身,也沒客氣,對着徐階一拱手便端着茶點走到樓上的某個隔斷處,隔着竹簾,徐階隐約看到那裏似乎坐着個清瘦的男人。

過了一會兒,青年再次走了出來,鄭重地與徐階道謝,“對不住了,主要我家長輩難得出來一趟,有勞兄臺割愛,真是太謝謝了,在下費勁,敢問兄臺大名。”

徐階告知他自己的姓名,然後表示不過是盤吃食,莫要放在心上。兩人交談幾句,發現對方都是這次來趕考的,而且又都為江南人士,不由親近了幾分。

此事那邊書生們的争辯已然進入白熱化,聲音之大,已經到了震耳欲聾的地步,徐階望了望,有些好笑道:“真不知他們在想什麽,陛下之前已經出現過一次,如此為了自身安危,也不會貿然再離宮,與其在這兒做無用功莫不如回去溫書。”

聽此,費勁面色頓時變得古怪起來,下意識擡頭看了眼隔間,輕咳兩聲,努力岔開話題。

樓上,被大廳衆學子吵得頭疼欲裂的朱厚熜陰沉着一張臉,恨不得手起刀落将那幾十只“鴨子”紛紛絞殺。在他身後,谷大用老老實實地低頭閉嘴,生怕引起皇帝的注意。

自打那日與冼如星不歡而散,朱厚熜心裏一直十分煩悶,他既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又拉不下臉去找對方。再加上冼如星最近也忙,兩人就這樣一連好幾天都沒見面。時間一長,朱厚熜就有些受不了了,吃不好睡不好,只能投身于朝政間,勤奮程度連內閣都覺得震驚。

奈何最近一段時間朝廷風平浪靜,又正趕上秋收,因為吏治抓得很,各地從上到下都不敢太過放肆,老百姓難得暫時過上太平日子,連鬧事兒的都沒有。朱厚熜奮鬥幾天,很快又回到了之前無所事事的狀态,正當他猶豫着要不要主動去見冼如星之時,身邊太監谷大用突然提出最近京城裏熱鬧非凡,陛下要不要白龍魚服出去轉轉,也算體察民情了。

考慮了片刻後,朱厚熜接納了對方的建議,換好衣服帶着人直奔茶館,他還記得上次跟冼仙師在這兒聽人說書,之後對方還說過要編個全新的故事給他看,結果轉身就忙着寫繪本去了……

怎麽好像事事都比自己重要,朱厚熜郁悶不已,面色更臭了。

見皇帝這個神情,本打算帶着他去欣賞那些自己安排好的清倌舞姬的谷大用也不好開口,只能暫且先把這些放在一邊,伺機而動。

誰知在茶樓裏剛好碰到議論朝政的舉人,朱厚熜聽到對方說冼如星壞話,怒不可遏,不僅教訓了對方一通,回去後依然不解氣。

事實上,他不光是氣那些人誤解冼如星,更是氣他們明明是大明官員預備役,結果卻如此無知愚蠢。不由好奇這幫人到底是怎麽考上來的,于是回宮找剛剛“上岸”的科舉老油條張璁咨詢情況,結果得到的答案更是匪夷所思。

衆所周知,明朝開國後沒多久便訂下了八股取士的基本國策,而八股文嚴格意義上來講是一種命題作文,要求只能選取《四書》、《五經》中的話作為題目。四書五經雖然博大精深,但畢竟最厚一本也不過十來萬字。明朝開國一百五十年,院試鄉試會試殿試這一套下來,再刨除前朝考的那些,剩下能問的實在不多了。

出題者要做到與前面的題目不重疊,實在是難于上青天。于是主考官只能盡量加長問題的難度,并且将四書五經中的話任意排列組合。這種被稱為“截搭題”,有的截搭題勉強能看,但大部分都堪稱胡鬧。

如此結果自然是考得怎麽樣全憑運氣,有些不過是亂寫一通,卻瞎貓碰死耗子,正好對了考官的口味。而張璁就是屬于運氣不怎麽好那種,八次科舉四次都是敗在截搭題上,現在提起來還一把辛酸淚。

朱厚熜皺眉,他作為帝國的掌舵者敏銳地察覺到長此以往要出亂子,但說要改又不知從何下手,畢竟八股取士可以說是朝廷的命脈,天下讀書人也不是宗室那些軟柿子。他雖然貴為天子,可要是動了這塊,弄不好也要撞得頭破血流。所以決定趁着這段時間得空,多去民間走訪,觀察下學生們的意見。

不過幾日下來還是有些失望了,可能是大明馴化政策幹得太好,舉人們好像并未覺得此事有何不妥,反而開始聚衆研究起截搭題。就好像現在,樓下幾個便開始輪流自己出題目。

輪到一年輕書生,他冥思苦想後,寫出一題。

“君夫人陽|貨欲。”

選自《論語丶季氏》十六中“異邦人稱之亦曰君夫人”與“陽貨欲見孔子”截搭而成。

原本他并未有什麽別的心思,不過結合起來卻怎麽看怎麽不正經。旁邊都是些年輕人,見此忍不住哈哈大笑。

結果樓上的朱厚熜卻怒發沖冠,狠狠摔碎了手邊的杯子,冰冷似劍的話語從牙縫中擠出來,“記下這幫人的名字,等之後去錦衣衛那邊知會一聲,京中舉子,犯上作亂,對天家不敬,把他們給朕通通下獄!”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旁邊的一衆宮人大氣都不敢出,只能低頭稱是。

等費勁與徐階聊完,上樓後方才知道這個消息,連忙為儒生們求情。

說起來他這段時間也沒閑着,原本只是個童生,資質平平再加上家人過于溺愛,一直都沒往功課上使勁,現在與叔爺費宏住在一起。費宏是多要強的老頭兒啊,自然不允許子孫這般渾渾噩噩混日子,于是在他的監督教誨下,費勁懸梁刺股,勉強考中了末等舉人。這次會試肯定是過不了了,不過費宏還是讓他感受下考場氣氛。嘉靖想要了解京中學子狀況,沒個負責打聽的也不方便,于是便将其叫到身邊。

費勁心思單純善良,自是不忍舉人們因言獲罪,于是焦急辯解道:“陛下,這幫人肯定都是無心之舉,您就是給他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談論天家啊!”

“君”在平日裏一直有指代皇帝的意思,這句“君夫人陽|貨欲”如果換個理解方式,可以說是暗示皇後給聖上戴綠帽子,如此怎能不叫嘉靖生氣。

他盯着費勁,語氣漠然道:“當年你在安陸,要不是冼仙師力保,現在已然是一堆白骨,現在這幫人輕薄于她,你就是這般回報的?”

費勁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對着皇帝靈魂發問,“陛下,他們的話語确實有侮辱國母的嫌疑,可是……這跟冼道長有什麽關系?”

朱厚熜如遭雷劈,徹底呆在原地。

題目選自清朝俞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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