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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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木背靠着護欄,低頭一連吸了幾大口煙。飄飄然的一通吞雲吐霧,她總算把腦子裏那點兒零零散散的線索琢磨出了眉目。
以她對霍彬十年來透徹的了解,她猜想公布這張照片并不是陳亮的主意,甚至陳亮根本不清楚這張照片的來歷。之所以發生後面的事情,究其原因在于霍彬的推波助瀾。
霍彬為了盡快逼自己離開微粒,在陳亮準備竊取圖紙時順水推舟,利用照片将矛頭指向自己。
事情做的确很有效果,但是副作用也是顯而易見——間諜行動的風險極大,陳亮原本可以采取隐蔽的方式清除痕跡,卻被莫名其妙的推上了風口浪尖,被迫經歷公司大規模的篩洗排查。
為了某種私利,霍彬幾乎出賣了陳亮,難怪陳亮會有那樣的反應。可是喬木要的遠遠不止“幾乎”這個程度,她看出陳亮這個人雖然有頭腦,卻只精于業務技術,不谙世故人心,總體看講既耿直又單純,腦子裏一旦有想法兒,會很容易地暴露在臉上。
于是,喬木打算再添一把火,讓陳亮徹底堅信陸以名的确抛棄了自己。
側過身,喬木動作娴熟的彈掉煙灰:“相信我,霍彬他并不是建築師,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商人,這種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一切以利益為主,你不該替這種人賣命,搭上你的後半輩子的前程。”
陳亮猛地一愣,随即很快回過神,故作輕松的推托道:“喬特助,你這是什麽意思?這種話可不能亂說。”
喬木低着頭笑了笑:“陳工,您可能不太了解我,我這個人從來不做沒來由的事兒,說沒來由的話。我既然敢跟您提這個,那自然是手裏捏着點兒東西。”
陳亮的神情愈發緊張起來,他擡手将即将燃盡的煙頭抵在牆壁上熄滅,因為手底下力道不穩的緣故,滅了兩次才徹底滅幹淨:“喬特助有話就直說吧。”說着,随手将煙頭往樓下一抛。
喬木順着煙頭下落的方向看了一眼,心裏暗罵一句:“真不環保!”心裏罵,但表面上依舊擺出一副從容篤定的模樣:“霍彬已經把事情全部都告訴我了。”
“告訴你什麽?”
喬木揚起下巴,聲音輕的像是吐了口煙:“上上周五,也就是十一號的下午七點鐘左右,你做了什麽?還需要我說的更明白一點嗎?”她利用在電腦上看見的時間記錄,嘗試詐出陳亮的話。
陳亮不知道喬木偷偷潛入過系統後臺,情急之下,他根本沒有懷疑喬木話中的真假,只想着該如何辯解掩飾。腦袋裏嗡嗡作響,恍若一道驚雷直劈而下,他身體僵直的站在那裏,臉上完全褪了顏色:“我……我在加班。”
喬木驀地咧開嘴,笑容中透着滿滿的鄙夷與嘲諷:“其實你不需要向我承認,你只要自己心裏明白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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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依舊在垂死掙紮:“我并不明白。”
喬木皺起眉:“不明白?陳亮,你仔細想想,霍彬如果不出賣你,他該怎麽把這件事兒從我身上摘幹淨?難不成你真的以為他對我有敵意?別天真了,他只是想把我逼回彼可而已,畢竟以我的作用和價值,如果繼續站在他的對立面……後果是什麽,沒人比他更清楚。”
陳亮的額角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猶豫許久,他試探性的問了一句:“你究竟是什麽人?”
喬木下巴朝回收了收,一時間似乎是犯了難,有點不知該如何回答:“怎麽說呢……”她擡手将貼在面頰上的發絲攏去耳後:“我是他的債主,最大的債主。”
陳亮不明所以,但是并沒有追問下去,因為有些事情的确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話說出來味道就變了,反倒不如自個兒琢磨來得容易。更何況,這并不是當前他最在意的事情。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陳亮問。
喬木感覺到自己的攻心策略起了作用,心裏一喜,繼續保持着沉穩的語調回答道:“因為我不想被別人牽着鼻子走,你也不想,對吧?”
喬木話中的深意不難理解,陳亮知道她是想說與其被動的等待判決,不如主動坦白。
從理性上來講,陳亮不應該輕易相信喬木的話,可是他卻在潛移默化間将那每一字每一句全聽進了心裏。
好人就是好人,即便做了壞事,也壞不到哪裏去,更何況陳亮早就萌生了金盆洗手的打算。
面對公司的大排查,面對精神的高壓之下,陳亮早已做好應對東窗事發的準備。而喬木的出現,對他來講其實并不是一件壞事,反而是一個臺階。畢竟自己走下高臺,要比被別人拽下去來得體面。
陳亮揚起頭,睜着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望向明淨無雲的天空:“你說人這一輩子圖什麽?”一句話說的沒頭沒腦,可喬木卻獨獨從中聽出了滿心滿肺的哀傷與悲涼。
沒有時間繼續遲疑,陳亮邁開腳步,一路朝着陸以名的辦公室走去,喬木緊随其後。倆人恍若一陣龍卷風似的,在穿過安靜的辦公區時,顯得尤為突兀反常。
所有人的眼睛都齊刷刷的聚集在他們身上,喬木硬着頭皮,繼續往前追趕。然而就在此時,歐陽晰恰好從旁邊的茶水間走了出來,與二人正好碰了個對頭。
陳亮此刻正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誰的面子都不給,直接無視歐陽晰的存在。歐陽晰便順理成章的将目标轉向喬木。
向前大跨一步,歐陽晰張開雙臂,将喬木攔在身前。他依舊秉持着他玩世不恭做派,開口調笑道:“小喬,你追在人家屁股後面算怎麽一回事?上班時間,影響多不好。”
喬木彎下腰,想避開歐陽晰的阻攔。歐陽晰倒是眼疾手快,硬生生用身體将喬木堵了回去。
喬木“哎呀”一聲,無奈的一甩胳膊:“算了,你不讓我跟着,那只好麻煩晰總親自照看一下,反正我這一身煙味兒,過去也是讨嫌。”
歐陽晰察覺出了情況不大對勁,臉色瞬間嚴肅下來:“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喬木左右掃了兩眼,确認周圍無人後,才湊近歐陽晰的身側道:“陳亮去找陸總坦白圖紙的事兒。”
歐陽晰倏地一怔,還沒等他回過神開口發問,忽然覺得手心一涼,是被人塞進來了一個什麽東西。他扭頭一看,看見了一根塑料的胡蘿蔔,細細長長,尾巴上點綴着一坨菜葉綠,類似于筆的形狀:“這是什麽玩意兒?”他一臉莫名的看向喬木。
“錄音筆,我平時拿這個做記錄,借給你以防萬一。”喬木說完,繞過歐陽晰,徑直往他身後走去,邊走邊道:“我回一趟家,換身兒衣服,很快就回來,陸總如果有什麽事,讓他随時給我打電話。”
很快,喬木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歐陽晰的視野。歐陽晰站在原地,手裏握着那支莫名其妙的“胡蘿蔔”,怔愣在原地發了會兒呆。好在這樣的怔愣并沒有持續太久,他很快趕到了陸以名的辦公室。
辦公室外間的安小滿被臨時支走,歐陽晰一路長驅直入,不假思索的推開了緊閉着的玻璃門。
聽見推門聲,陸以名擡起頭,見來者是歐陽晰,心照不宣的側過臉,看了一眼窗邊的沙發,示意他坐下。
歐陽晰輕輕點頭,一邊移動腳步,一邊不動聲色的打量着眼前的環境。只見此刻偌大的辦公室除了陸以名,只剩下陳亮坐在那裏。
陳亮隔着桌子坐在陸以名的正對面,雙手抱頭,胳膊肘抵在桌面上,整個腦袋深陷于雙臂之間,是一副喪氣至極的模樣。或許是意識到來者是歐陽晰,他連頭也沒回,甚至連身體也沒有動一下。
聲音低啞而又麻木,卻又連綿不絕。他先是自言自語似的聊起了自己的人生經歷,順帶提及自己曾經對微粒做過的貢獻,接着說自己之所以铤而走險做這種事,全因母親去年查出尿毒症。
大約真是戳到了痛處,他平穩的情緒忽然有所起伏。消瘦的肩膀抖了一下,聲音漸漸透出一絲悲苦:“大把大把的錢灑出去,還是堵不住那個窟窿,這是條沒有盡頭的路,誰攤上都會被活活耗死、榨幹。我能怎麽辦?如果讓我再選一回,我估計我還會這麽選,還得這麽幹。”
有人說成年人的崩潰,都是從缺錢開始的。歐陽晰雖然表面上衣着光鮮,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出身與普通家庭,有過一段艱苦的奮鬥史。回想起曾經的自己,再看看眼前陳亮,盡管他不能茍同陳亮的所作所為,也不免被勾起恻隐之心。
在成年人的世界裏,底氣是錢給的,尊嚴是錢給的,甚至連命都是錢給的。
歐陽晰很想幫陳亮一把,思來想去,他有意将話題導向至另一個方向:“這事兒是你一個人做的?”說完,本着察言觀色的目的,他瞥了陸以名一眼。
陸以名從始至終都保持着絕對的冷靜,甚至冷靜到了冷酷的地步。
于是歐陽晰又繼續推波助瀾,補問了一句:“公司裏還有沒有人其他人跟這件事有關?”
陳亮十指埋入發絲,手掌貼着頭皮向後捋了一把:“唐覓,她好像跟喬特助有些矛盾,倆人不對付,所以提出讓我幫她給喬特助一點顏色看看。”
陸以名似乎來了興趣,他的語氣冷硬:“唐覓知道這件事?”
陳亮重重地一點頭:“知道。”
陸以名又問:“那她為什麽偏偏選擇來找你?”
陳亮幾乎是脫口而出:“因為我追過她,盡管她對我的态度一直很……很……很冷淡。”最後這兩個字說的很是艱難,因為一旦承認了這一點,就等于承認了自己的卑微,承認自己是在“犯賤”。他略顯煩躁的撓了撓頭:“這主意當初還是她提出的。”
她提出的?
這句話引起了歐陽晰的好奇心,他快速起身,走到陳亮的身邊,歪着腦袋低頭看着陳亮:“不是彼可的人指使你這麽做的嗎?”
陳亮搖頭否認:“不是,我和彼可是單向往來,通常是我負責搞到情報,然後拿給他們,他們會根據價值給我一筆錢,從來不會主動跟我提要求或是做任何安排。我這次……也是剛好兩件事撞上了,才會铤而走險。”
話音落下,房間裏突然安靜下來,歐陽晰見陸以名陷入沉思,久久不置一詞,索性自作主張,将陳亮先請了出去,又在門口說了好一通安撫的話,這才安心的回到了陸以名的面前。
“你打算怎麽辦?”歐陽在陸以名的面前站定腳步,手心按壓在桌面上,居高臨下的望着陸以名。
陸以名的臉上依舊是無波無瀾,幾乎到了麻木不仁的程度:“還能怎麽辦?你想怎麽辦?”他似乎察覺到歐陽晰想替陳亮說情,針鋒相對的反問道:“你體諒他,那這麽多人付出的心血誰來體諒?”
歐陽晰略顯慌亂的辯解道:“我沒有!”他猛地直起身子,話音中明顯透着心虛:“我又沒說要放過他,我只是覺得大家做了這麽長時間的同事,好歹……”
“他幹的可是犯法的事兒!”陸以名聲色低沉,卻不怒自威。短短幾個字猶如當頭棒喝,回蕩在歐陽晰的耳畔。
歐陽晰低下頭鎮定了幾秒,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的确,自己是同情心泛濫了,是太沒有原則了,陸以名罵的對,自己就是這臭毛病,動不動就心軟,堂堂大老爺們兒,偏偏生得一副感性肚腸。側過身朝着朝窗外望去,他刻意避開陸以名那淡薄而銳利的目光:“好吧,你放心,我這就聯系律師,盡快解決這件事。”
陸以名沒有異議,小的争執并不能動搖他對歐陽晰的信任。他隔着玻璃朝門口張望了一眼:“喬木呢?”
歐陽晰回過頭看着他:“回家換衣服去了,等下就會回公司,你找她有事?”
“沒有。”
看着陸以名沉默的端起水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歐陽晰忍不住玩笑道:“她也是真夠行的,究竟是做了什麽,才能逼的陳亮主動過來坦白,也真算得上是個人才了,你說是不是?”
陸以名沒接話茬,只将水杯送到唇邊。冰涼的水漫過了他的嘴唇,他裝樣子似的抿了一小口,然後不知是想到了什麽,水盈盈的嘴唇彎出一道淺弧。
他這是笑了,不動聲色的笑了。這笑若在旁人臉上出現倒是沒什麽,可在他的臉上,卻是千年一遇,百年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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