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這個時候,還沒有家家戶戶都安裝廁所,大家夥都是去集體公共廁所,建在村委外的橋頭——标志性的旱廁。
男女分開,圍着半堵牆下是幾個蹲坑,下面有道幾米長的斜溝,排洩物從溝裏排到貯糞池。這些貯藏的糞尿不會被浪費掉,會有專門的公社人員過來收。
用的還是鐵皮制的桶車,每次過來收糞尿,周圍都會圍着數個不怕臭的孩童。大人們則是在旁邊盯着,怕哪個膽大的,悄不留地跑過去看,掉下去可就麻煩咯,還不一定能撈的上來。
哪怕撈得上,能不能活還是其次的。
村裏的沙土路沒有照明燈,到了晚上,女的則是在屋裏放馬桶,男的會舉着手電筒,結伴同行去廁所。
正常時候,有人舉電筒放哨,倒也沒什麽可怕的。
方應禮哆哆嗦嗦地爬起來,從櫃子抽屜裏摸索出老舊的銀色鐵皮手電筒,用的是現在南方極具有名的夜明電池,握在手裏沉甸甸的,摁亮開關,刺目的白光,令方應禮頓感溫暖。
他心中嘆了口氣,誰能懂?享受慣現代生活的人突然來到這麽窮鄉僻壤的地方有多痛苦。
不敢耽擱,這夜明電池可貴着,他得盡快出門把尿給撒了。
根據腦中記憶,村裏的公共廁所離原身家四五百米,從門口的石階往下走,繞過石坎,就是平坦的沙土路村道。
原身的身體剛結束一場高燒,方應禮現在剛接手不久,走路還有點頭重腳輕。
他走得慢,也在捉摸着周圍的環境。
手電筒的光不強,但比煤油燈強多了,這裏的房屋都是很典型的泥土牆土瓦房頂,建得很緊湊,小道只能容兩個成年大人的寬度。
下了石坎倒是好很多,路是寬敞了,沙塵很足。
方應禮還沒走過這麽原始的沙土路,這風吹過來,立馬連打三四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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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他耳朵裏聽到一陣沙沙的腳步聲,緊接着,拐彎口裏射過來一道刺目的白光。
腳步聲停了下來,那人粗聲地喊:“誰在那裏?”
方應禮心裏咯噔一下,聽着聲音很熟,但想不到是誰。
沒事的,現在的我是這個時代的方應禮,不是別人。如此想着,方應禮沒有輕舉妄動,等待對方走過來。
“禮哥?你醒啦?”方書朋看清是誰,瞪大眼睛道,“怎麽不出聲啊,我以為是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的,吓死我。”
方應禮聞聲地擡起眼看向他,手電筒的光把他的臉照得極顯目,個頭比原身矮兩公分,國字臉,剃着寸頭的圓腦袋下是濃眉大眼,長得很是端正的五官,就是看着有點黑。身上穿着軍綠色的确良套裝,可能是熱的緣故,袖子卷到手肘位置,露出健碩的手臂。
他是陳嬸子的兒子,也是方應禮的表弟。
在農工社裏工作,平日裏基本都是農場跟村裏兩頭跑,主要負責治安問題,今天輪到他巡夜。
出門前,方書朋還聽他媽唠叨着方應禮可能熬不過去的話,現在突然見到人醒着站在他面前,他還挺高興,一改苦惱的表情,想到什麽,他從兜裏掏出三顆橘子味的糖,熟稔地就往方應禮的口袋裏放。
“禮哥,這是給牛娃他們的。”
說着關心地問:“現在身體咋樣,要不要去衛生所再看看?”
方應禮微笑:“不用,好了。”
話落,氣氛頓了頓。
方書朋壓低聲音說:“哥啊,叔跟嬸他們去了跟你真沒關系,你不要聽信了那些話,那些人就是沒安好心。”
“我聽說啊,是隔壁的周明幹的,就因為你娶了嫂子”
“他早就喜歡嫂子,結果被你先下手為強,所以聽到這消息,他就在農場那邊鬧,好多人知道了,才傳開那些話,不過農場那邊沒人信就是了。”
可農場的人不信,村裏的人卻信了個七七八八,特別是那些閑來無事整日在村頭納涼閑聊的老人。他們熱衷聊八卦,今天聊這家的明天聊那家的。
紅湖村不大,現在居住着六百多戶人口,發生的事本就小,平時都是聊雞毛蒜皮的八卦,方應禮家裏出的這件事,算是近幾年裏最大件的。
也難怪會傳出各種各樣的謠言來。當然,他們這些年輕人是不相信的,現在不提倡這些,老人也就口頭上提,這事并沒有鬧到公社那邊。
方應禮聽到不熟悉的名字,眉頭微皺起來,原身從下聘到娶周慧岚進門,一切進展得都很順利,他倒沒想到背後還有這麽一出。
“現在哥你醒了,就別想不開。”方書朋朝着他擠了擠那端正的眉眼,“反正日子是咱自己過,用不着聽他們瞎叨叨。”
方應禮聲音悶悶:“嗯,知道。”
他憋尿憋得慌,不想說話。
結果方書朋見狀以為他還在傷痛中,不敢再繼續叭叭下去,加上他還有兩圈沒巡,就沒敢多待,舉着手電筒先離開。
*
上完廁所回來,這次方應禮困勁上頭,他打着哈欠地琢磨着往後怎麽把日子過好,結果心事再多也沒能阻擋睡意,不一會就真的睡着過去。
次日。
醒來時天大亮。
方應禮先是聽到一陣忙碌的聲響,他迷楞地起來,就看到周慧敏領着個蘿蔔頭出現在前堂門檻。
方同路嘴裏喊着“大哥”,人就飄了進來,先是給周慧岚拿了塊折疊好的粗棉布,然後像個小大人一樣地跟方應禮說話。
“大哥,我跟嫂子要去農場,牛娃沒人照顧。”
方應禮眼皮一跳,這個農場不是名義上的農場,而是管轄着紅湖村、上田村等村落的路東農場。不止路東農場,整個縣,是由四大鎮跟四個大農場,外加上百個村組成的。鎮跟鎮之間,農場與農場之間,隔着十數個自然村不止,距離也遠。
不過周慧岚跟方同路要去的路東農場,離紅湖村還算近,七八公裏就能到。
只是,方同路才九歲,要跟着大人走七八裏路可不簡單。
“你跟着去幹嘛?”方應禮拉住他的手,眼前小孩雞爪似的指甲黑不溜秋的,他有點想給他洗手的沖動。
周慧岚替他回答:“昨天請的假還在,你今天不用去生産隊,我想着你剛醒還是要去瞧瞧,但衛生所有點遠,我讓同路跟我一起,他到時候帶醫生過來。”
方應禮:“……”
“不用,我沒事了。”
周慧岚抿着嘴,看他臉色沒昨晚剛醒時那麽蒼白,但臉上還帶着病氣,沒忍住地反駁:“不行,得要瞧。”
方應禮嚴肅道:“家裏沒錢。”
原身高燒兩天,打了兩支退燒針,一支就要三塊五,還有退燒藥跟消炎藥,開了兩盒,又花掉八塊錢。
本來辦理完兩老的身後事,賣豬的錢還剩下十幾塊,現在就剩兩塊三毛。
要是拿去請醫生過來,豈不是身無分文?
不行,他絕對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放在以前,方應禮哪裏看得上這兩塊錢,他買個素菜包都是這個價,可如今他穿成原身,替原身活着,他就要考慮到這些。
還有他醒來後就發現自己沒有大礙了,原身燒了兩天兩夜,現在他睡一晚上醒來精神氣還不錯,不像是還需要吃藥的人。
況且早稻剛插秧,離收割還有幾個月。
豬欄裏的豬五六十斤重,還不知道養到什麽時候才能賣。
方應禮眉頭緊皺,原身的爹媽不知道怎麽養豬的,這花豬愣是養上八九個月才養上一百多斤。這要是放在他學長那裏,可是百分之一百挂科的程度。
好在他隔壁宿舍的學長就是畜牧系的,他耳濡目染,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養畜牧的經驗,現在由他來接手,他就不相信自己能養得比原身家庭還差。
腦袋裏想這麽多,他面色平靜地看向周慧岚,這個只有21歲的老婆,如今被他這句“沒錢”給唬住了。
他斂起不自在地輕咳兩聲,說道:“同路還要上學,你讓他去農場上學就來不及了。”
“……我可以不去。”方同路畏畏縮縮地插嘴。
“閉嘴。”
小朋友怎麽可以不去上學。
方應禮怒瞪一眼他,方同路被震住地僵在原地不敢動。
原身本就是家裏的頂梁柱,全家基本靠他賺錢養活,弟弟妹妹從小就怕這個大哥。
雖然生産隊也收四十歲以上的男性,但原身的爹腿有痛風,一到下雨天就痛到不能走路,自然無緣加入生産隊小組。他娘則是在家照顧小孩,不過,偶爾他叔公那邊有手工活也會叫原身的娘去幫忙賺點零花錢。
說到這位叔公,可是村裏有名有姓的文化人,在村裏當過二十多年的教書先生,後來村裏建了小學,他還擔任過第一任校長。
而原身的名字就是他給取的,要不然以原身爹媽的文化學平,還取不到這麽有文化的名字。
方應禮的思緒逐漸回籠,原身自己小學五年級畢業就沒再讀書,他心裏一直渴望着弟弟妹妹能有出息。
前堂的壁櫃分層上,還擺放着本1953年版本的新華字典,書皮翻面翹起,邊緣磨損嚴重,看着有好些年頭。
方應禮走過去拿起它丢給方同路,問道:“你妹妹呢?”
方同路揣着字典有點懵,但依舊老老實實地回答:“在剁豬草。”
用來喂豬的。
方應禮:“……”
他快步的走出前堂,就看到方巧娥在豬欄前蹲着身,手裏揮舞着厚重的菜刀,“咚咚咚”地砸在菜板上的聲音陣陣入耳。
方應禮腦袋發疼,急忙過去把對方拉扯起來。
方巧娥看着比實際年紀還要瘦小很多,肉眼看着連七歲的小孩都不如,方應禮捏着存在感極低的手臂,心裏酸澀,緩了許久都沒緩過來。
方巧娥愣愣的擡起頭望他:“大哥?”
她聽到後面的聲音,回頭看去,看到小哥跟大嫂跟着出來了:“小哥,嫂子……”
方應禮後背發僵,他穩住情緒地彎下身,揉揉對方幹枯的頭發,小孩子紮着雙馬尾,一不小心就被他揉亂了,他呼吸粗重,燙得鼻口都燒起來:“去吃粥,然後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