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周慧岚看着父子倆關系親密的樣子,心裏生出暖意的同時卻也有一點失落,自從方應禮醒來之後,就自己搬到前堂打地鋪睡。

雖是二婚,兩人到底是新婚夫妻,到現在都還沒有同床共枕過,說出來肯定是沒人相信……但方應禮到現在都沒有主動提過要回屋裏睡。

她說怎麽說也是已經成年的女性,哪怕沒想要幹嘛,但都已經結婚了。

應該做點什麽?

周慧岚臉倏然紅起來,啊她到底在想什麽!

趕忙将腦海裏浮現翩翩的羞恥畫面給暗滅。她不敢再去看方應禮,轉過身拍了拍熱起來的臉頰,去看竈臺上燒的鹹魚茄子煲。

鹹魚茄子煲炖得差不多了,周慧岚把竈口裏沒燒完的柴火抽出來,用力拍掉上面的星火。

“小慧,要不然加三個煎蛋。”方應禮抱着牛娃靠近,說道。

周慧岚疑惑的擡起頭看他,臉上還挂着兩朵紅暈。

方應禮以為她是熱紅的,沒在意地說道:“今晚給孩子們加餐,慶祝我找到新工作。”

周慧岚眼睛明亮起來:“好!”

初生蛋個小,煎出來的煎蛋是迷你版的,盡管這樣,等方同路和方巧娥回家,聽到今晚有煎蛋吃,都高興到原地蹦跶起來。

寫作業的速度加快N倍!

方巧娥有不懂的數學題,就拿給方應禮看,方應禮一瞧,是簡單的加減乘除題,他用解題公式教了方巧娥兩道題,後面方巧娥能自己解題了。

“大哥,你也幫我看下。”方同路見狀,拿來自己的作業本遞過去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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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應禮接過本子,發現竟是一道大題:……

“你作業怎麽跟妹妹的不一樣?”他問。

方同路:“陳老師另外給我加的題,讓我今天帶回家解答,但我這裏不太明白,為什麽等邊三角形後面的陰影是這個面積,是怎麽算出來的?”

聞言,方應禮舌尖抵着牙齒地嘶了一聲,這個陳老師出的什麽題,這個題都快趕上初一的數學題了。

要知道方同路還在讀小學二年級。

他是知道這道題是怎麽解答的,但是以原身的水平肯定不知道呀,加上,他也不是所有的題都會,這個時候還沒有手機能上網查解題過程,他裝逼也要有個度……

方應禮果斷閉上眼:“我不會。”把本子推回去。

方同路抱怨:“你教小妹的時候不是這樣子的。”

“小妹是小妹,你是男孩子,要自己想辦法解決問題,而不是每次有問題都要來找我解決,這是不對的。”方應禮臉不紅心不跳的說。

方同路愣住,還可以這樣區別對待嗎?

“別欺負同路了,同路可厲害了,上次他發現情況不對立馬跑回家去找你,你還沒誇他呢。”周慧岚走過來笑着打趣,“你們都寫好作業了沒,收拾好吃飯。”

說罷,嗔怪地瞪了方應禮一眼,“你也是,快去換衣服。”

“好好,我這就走。”方應禮做出無奈又委屈的表情,聳聳肩地起身,去內屋換了背心出來。

這具身體不壯,肌肉卻很結實,臂上覆着漂亮的肱二頭肌,還是很健康的麥膚色,配上剃得只剩公分的短發,方應禮覺得自己特別像電影裏演的痞帥硬漢。

他美滋滋地洗完手坐到桌前,見三個小家夥手都是幹的,就知道又沒有洗手。

不行,得養成他們洗手的好習慣。

“以後要洗手才可以吃飯。”方應禮不理會他們願不願意,讓他們排隊去洗手。

他在旁邊挨個檢查手掌心、指甲縫洗得幹不幹淨,見到沒有黑泥才過關。

折騰幾分鐘,一家人終于能上桌吃飯啦。方同路跟方巧娥先是扒了一口熱乎乎的米飯,才開始吃茄子,炖爛的茄子很入味,淋在米飯上面看着就特別好吃。

“好好次!”

“我都不用嚼,就吞進肚子裏了。”

“嫂嫂,明天還能吃茄子煲嗎?”

他們光吃米飯跟茄子,那顆煎蛋卻不舍得吃,等盛第二碗飯,才把它夾進碗裏。

方巧娥膽子小,心思細膩,她看到只有哥哥跟牛娃還有她有,方應禮跟周慧岚都沒有雞蛋,就分一半給方應禮。

方應禮都快感動哭了,這孩子沒白疼!

接着看到方同路也把自己的煎蛋分一半給周慧岚。

這樣,一家人都吃到了煎蛋。

到晚上,等孩子們都睡着了,周慧岚鼓起勇氣問:“應禮,你今晚回屋睡吧,總是鋪地板也不好。”

一米五的床,擠一擠睡兩個大人一個小孩肯定沒問題。但現在天氣已經熱起來,家裏沒有電風扇,熱得受不了就靠蒲扇扇風,方應禮內心是拒絕的。

看他沒回應,周慧岚再度小聲說話:“我跟牛娃占地不多,還有一半的位置。”

“……我睡覺打呼嚕。”方應禮耳垂發紅,煤油燈太暗,沒人發現。

周慧岚沉默下來,她好不容易連續說兩句,方應禮沒有這個意思,她再問下去,就有點孟浪了。

方應禮眼睛瞄到別處,滾動着喉結道:“你趕緊回去睡吧,明天還有好多事要忙。”

周慧岚輕輕地“哦”了聲。

她頭一次開口,慘遭方應禮拒絕,離開的時候幹脆利落,把潇灑的背影留給在前堂發愁的方應禮。

方應禮雙手捂臉,唉,成年人的世界好難,不僅要賺錢,還要解決情感問題。

躺到草席上,方應禮罕見地失眠了。

能去泊山鎮上班是好事,這代表着以後他們家就有穩定收入了,不是靠生産隊分到的那些糧過日子。

但問題也接踵而來,他家沒錢,連去鎮上工作的車票錢都湊不齊。

去一趟泊山鎮的車票是兩角錢,來回便是四角錢,一個月二十六天班,就要十塊四角錢,但是家裏就只有一塊錢了。

謝畢卿告訴他,每個月10號發工資,他要熬四十天才能拿到錢,這段時間的開銷不低,他得盡快湊到錢才行。

翻了個身,感受着硬邦邦的冷地板,方應禮琢磨着找誰借錢才合适。

想着想着,人不自覺地閉上眼睛,睡着過去。

次日,生物鐘準時的方應禮在天沒全亮就睜開眼。

夏天亮得早,現在還沒到六點,他果斷爬起床,收拾好草席,去走道刷牙洗臉。

等到農場,就聽到周葉今天請假了,請假不說,竟還讓人給他買了早飯,兩個新鮮出爐的大饅頭。

方應禮啃着饅頭就着鹹菜,望着來來往往的人,思索着找誰借錢比較合适。

思來想去,他還是選擇了方大力。

他吃完最後一口饅頭,就去找方大力,這會,方大力也在找他。

“面試通過了沒?”方大力見到他,開口就問。

方應禮點點頭,把要去泊山鎮糧食分局上班的事告訴他。

說完,他舔了舔嘴唇,厚着臉皮問:“大力哥,你能借我點錢嗎?”

“嗯?借多少?”方大力道。

方應禮眨眨眼,頃刻後,道:“15塊錢。”

方大力皺眉:“有點多,我得問下楊老師。”

“太麻煩大力哥了。”方應禮真誠道,“如果為難的話大力哥你直接跟我說,我還可以找別人借。”

杜勇田家境不差,找他借一點,再找放書朋借一點,他還是能借到十五塊錢的。

他還是第一時間想到了方大力,心中也是想要立馬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你小子說什麽屁話,15塊錢你嫂子還是願意借的,她又不是不講理的人。”方大力呵呵笑起來,“再說你這是有出息了,哥我呀以後還要靠你罩着。”

“不不,是大力哥你罩着我,要不然我也碰不到這麽好的機會。”方大力嘿嘿笑起來。

方大力好氣地揍了他一拳:“去你丫的!”

“你小子是真有出息了,以後見到你就要叫你方專員咯。”他心裏感慨,之前還是他照看着方應禮,現在方應禮比他們都有出息了。

方應禮糾正他:“還不是專員,是指導員,跟婁懷一樣,上面還有個專員帶我。”

但聽說泊山分局的專員被調到田溪鎮,現在那裏缺人,謝畢卿就是知道這個消息,才把他往泊山鎮塞。

方大力聽後更加感慨,忍不住抽起煙:“媽的,你運氣真好,有謝專員替你跑腿。”酸了酸了,必須酸!

“嘻嘻。”方應禮笑得很欠揍。

他确實被揍了。

方大力氣得牙癢癢,把他按在地上摩擦了好幾拳,不明事因的其他人見狀,以為兩人真打起來了,跑過來拼命拉架。

越拉架,方大力越壓着打,方應禮沒還手還繼續笑着,看得周圍人心驚肉跳,都在懷疑方應禮腦子是不是有毛病,得罪大隊長還能笑得出來。

要知道大隊長以前可照顧方應禮了。

方應禮任由他小羽毛撓癢癢地揍了自己幾下,才施施然地象征性反抗起來。

方大力頓住,氣得罵了幾句,沒法打下去了。

“哎呀你們怎麽打起來了。”杜秋生愁着臉把方應禮拉起來,給他拍拍灰,“隊長好像很生氣。”

方應禮點頭:“嗯,我活該。”故意氣他。

杜秋生:“……”沒見過這麽罵自己的。

但後面聽清楚是什麽原由,他開始罵罵咧咧地說方應禮活該。

他牙疼道:“有你這麽得瑟的嗎,怪不得隊長打你,我都想打你了。”

但這是好事,杜勇田他們聽到都由衷替方應禮高興,嚷着要方應禮請客。

方應禮嘴裏說好,下一秒就對他們伸手借錢。

其他人:艹,不能忍!

繞着田埂空地,追着方應禮打,打完就紛紛感嘆,方應禮回來後性情變化好大。

以前的方應禮總是很沉默,都是他們主動說話,方應禮在旁邊沉靜的聽着,很少發表意見。但即使這樣,他們也願意跟他來往。

方應禮是實在的人,只要有事找他幫忙,他能幹的都會答應,因此很容易被吃虧。

後來更熟了,方應禮話比剛認識時多一些,僅僅是一些,不會像現在這般開懷地跟他們打趣。

不過,他們更喜歡現在思緒活躍的方應禮,很自信,臉上洋溢着朝氣,身上像是有股不會被打敗的韌勁。

幾個人加起來一百多歲,跑累了就撐着腰喘氣,時間不早,他們趕緊回到隊伍裏。

杜秋生酸溜溜道:“你明天就不用來上工了。”

方應禮:“嘻嘻~”

杜秋生頓時心梗,不想跟方應禮說話。

其他人也不想跟方應禮說話,他周圍很快清靜下來。方應禮看向蔚藍的天空,伸手隔空撫摸飄動的白雲,心情逐漸平靜。

忙完上午的工作量,幾個人沒真的讓方應禮請假,反而是杜秋生跟杜勇田合資買了袋雞蛋送給方應禮,說是慶祝他找到好工作。

一上午的時間,方應禮要去泊山鎮糧食分局上班的事,已然傳開。

有的人羨慕有的人嫉妒,說方應禮走了狗屎運,才能有這麽好的機會。

吃飯時候,套近乎的人比以往多好多。

“方應禮你的工作是謝專員找的嗎?”

“小禮呀,還有工作崗位嗎?我兒子是高中畢業,讀書的時候成績就很不錯,這兩年一直在高考嘞,他明年肯定能考上大學。”

“你能引薦一下嗎?我們自己跟謝專員說。”

方應禮這頓飯吃得都不安生,最後還是方大力看不過去,嚷嚷着下次謝專員來田裏視察,讓他們自己去說。

這才安靜不少。

但還是有不死心的,想找方應禮要謝專員的聯系方式。

方應禮沒給,不失禮貌的拒絕了對方。

吃完,他思索再三,找方大力提前離隊,下午不去上工了。

方大力沒攔着,讓登記員帶方應禮去咨詢室辦理離隊手續,還有計算這幾個月的工分。

早稻播種到現在不到兩個月,登記的工分不多,但等收割的時候,方應禮還是會分到屬于他的那份糧。

确定無誤,他在離隊表上簽上自己的大名。

方應禮帶上雞蛋跟杜秋生他們告別,路過田壟時,察覺到有人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他瞥眼看過去,是周牛正。

周牛正驚訝程度不比別人少,不過他沒像其他人湊近,而是遠遠的看着。

今天他來農場時,碰到了村頭忙碌的周葉他們,周葉他爸已經在拔苗,他沒細看,心裏卻嘲諷地想看周葉被狠狠打臉,可是現在……他有點不确定了。

方應禮真的得到謝專員的賞識,他要去泊山鎮工作了,還是人人豔羨的事業單位,板上釘釘的鐵飯碗!

他說的辦法,也許真的有用呢?

但他爸已經托人去縣裏找謝專員,應該很快就有消息傳來。

方應禮沒有理會周牛正灼熱的視線,他步伐輕松地回家。

下午兩點,小孩吃完午飯去學校上學了。

周慧岚洗好碗筷在收拾竈臺,牛娃在豬欄前拿大芥菜葉子喂裏面的豬。

生的大芥菜味道辛辣,欄裏的花豬面對小孩的無限挑逗,無動于衷地趴在地上散熱。

牛娃锲而不舍地喊着:“吃!吃!”

周慧岚給他出主意:“它不吃,你拿紅薯喂它。”

牛娃聽後,呆呆地想了一會,丢下手裏的大芥菜,跑去竈臺邊,拿起一個小小的紅薯。

他醬醬地跑回花豬面前,膽子賊大的把紅薯遞過去。這次,花豬哼哼兩聲,從地上爬起來,走到地瓜面前嗅了嗅,一口咬住地瓜的另一邊,從牛娃手裏奪走。

“(⊙o⊙)哇,它吃啦!”牛娃手舞足蹈起來。

周慧岚擦幹手,走過來摸摸牛娃的腦袋,小孩子頭發長得快,這會額前頭發長到快遮住眼睛的長度。

她想帶牛娃去村頭剪頭發了。

“姨姨,不摸頭。”牛娃還想拿紅薯喂豬,不讓周慧岚摸他腦袋。

周慧岚不舍得收回手,小孩子發質柔軟,摸起來真的舒服。

聽到聲響,她回過頭看門的方向:“咦?你怎麽現在就回家了?”

她驚訝地看到方應禮手裏還提着一袋雞蛋。

“誰給的雞蛋?”

方應禮把雞蛋拿給她,說是杜勇田他們給的,周慧岚沒見過他們,方應禮就跟她解釋是生産隊裏的同事。

“他們人真好。”周慧岚由衷地說,這裏面有三十顆雞蛋。

放在以前,她一年都沒吃過這麽多雞蛋,家裏的雞蛋大多都是哥哥弟弟在吃,她們作為女孩子頂多農忙、節假日跟過年時候才能吃到。

見她心情這麽好,方應禮趁機跟她說了借錢的事。

周慧岚彎彎的眉梢擰起來,快樂瞬間消失,家裏又負債十五塊錢,算上陳嬸子的十塊,就是二十五塊錢。

沒事,只要能掙錢,很快就能還清,周慧岚安慰自己。

非農忙的時候,村裏普通人家是不舍得煮白米飯吃的,白米飯消耗的大米量太大,吃上幾頓,一袋稻谷就沒了。

方應禮家以前也是不吃米飯的,從生産隊裏帶回來的米飯,加水煮成粥,能分成兩頓吃。這樣省下來的稻谷能拿去賣錢,這些年攢下來的500塊錢,就是這般辛辛苦苦攢起來的。

等方應禮醒過來,他們家就沒這麽幹過,頓頓晚上都有白米飯吃。連牛娃這麽小都懂得,爸爸回來就有飯吃。

看到爸爸回家,他先往爸爸的布袋子瞅瞅,可惜這次沒有瞅到大米飯。

嗚嗚嗚,今天沒有飯吃了。

牛蛙委屈巴巴,他什麽都不懂,就想吃香噴噴的米飯。

“嗖啊魯,今晚我們吃雞蛋。”方應禮把昨天學到的方言活靈活現地用在牛娃身上。

牛娃懵懂地歪着腦袋,不懂爸爸為什麽突然罵自己。

方應禮被他的表情逗樂,捧起他的臉親了一口。牛娃看起來比最初見到的要長大一點,不再是瘦巴巴的可憐模樣,不過還是挺黑,天天曬太陽,皮膚想變白可不容易。

不僅牛娃,方同路跟方巧娥這兩個小朋友最近看着更加精神,頭發瞧着沒那麽枯黃。這令方應禮很有成就感。

下午兩點半。

周慧岚看他在逗小孩,道:“我要挑肥去地裏,你在家陪牛娃。”

“澆肥?我去吧,反正我下午也沒事,今天我來做。”方應禮拿草帽戴上,問她,“肥在哪裏?”

周慧岚指向角落,那裏放着個馬桶,裏面的東西已經放了兩周,屎尿能轉化發酵成尿素跟有機肥,但因為沒有經過專業的加工。

農村家裏自己積的原始肥,味道是真的很……

方應禮頭皮發麻,胃裏好似有東西在翻湧。

他接觸過很多有機肥,但那些大多數是專業發酵後的羊糞跟尿素,味道其實很小,基本聞不到臭味。他也見過沒有農戶用的原始肥,臭味熏人,當時除了導師,所有學生都在yue,遭到老師一陣破口大罵。

方應禮沒猶豫多久,村裏人為了省錢買肥料,幾乎家家都屯原始肥,他沒有什麽好高貴的。

他沒在牛娃面前掀蓋子,把馬桶挑到外面,再用毛巾系在腦袋後面做成口罩,倒出三分之一到另外的桶裏。

發酵過的原始肥不能直接使用,需要加水稀釋,要不然會把菜苗燒壞。

方應禮把裝着原始肥的馬桶挑到菜地,到菜地的河流再加水。

他用塑料瓢一勺勺地澆在菜地土壤上,盡量不讓原始肥沾到菜葉。來來回回,反反複複的動作,加上臉上綁着毛巾,等澆完肥把方應禮累的夠嗆。

他摘掉毛巾,蹲在地裏大口喘氣。

周慧岚牽着牛娃往他這邊走來:“牛娃要找你,不想在家裏呆着。”

“太陽熱。”方應禮皺起眉,摘下草帽兜在牛娃的小腦袋上。

草帽把牛娃整個臉都罩住,他擡起小爪子扒住帽檐,露出滴溜溜水汪汪的黑色眼睛。

滿是好奇地瞅着這片小菜園。

周慧岚把帶來的水壺遞給他:“給你帶了水。”裏面裝的是涼番石榴葉水。

方應禮沒接,跑去河裏洗幹淨手回來,抓過水壺猛灌起來。

他身上穿的棉背心洗得松松垮垮,後面還有兩個破口,外面敞開的的确良顏色發舊,腳上踩的是自己編的草鞋。

周慧岚突然開口:“應禮,你去買雙膠拖鞋吧。”

她家男人就要去事業單位上班了,結果連雙像樣的鞋子都沒有。

“不用呀。草鞋穿着很好,我已經習慣了。”方應禮笑笑,沒太在意。

他是真的習慣了,開始的時候穿着下地,到晚上一碰就痛,連續幾天,他覺得草鞋也沒那麽差勁,腳掌還磨出新的粗繭。

“可是……”她不想方應禮去工作的時候被人笑話。

方應禮拍拍她的腦袋,示意她放心:“我去工作靠的是才華,不是衣裝,而且指導員經常下鄉,穿太好浪費。”

才華二字從口中說出來……聽着多少帶點不要臉,兩人不自在地撇開話題。

方應禮道:“今天把大芥菜割了吧。”

“那我回去把缸洗了,還要去買包粗鹽回來。”周慧岚見地裏有幾十顆大芥菜,得用家裏的大缸才夠裝。

兩人分工幹活,牛娃要跟爸爸在一起,便留在地裏。

等周慧岚走了,方應禮拉着牛娃的小手往家的方向走去,他要回家拿鐮刀跟菜筐。

縣裏農工社。

方茂財巡防結束騎着自行車回到社裏,經過大門安保處,裏面的安保員見到他将他喊住:“方隊,這有你的信件。”

他聞言折返回安保處,拿過信件的同時對裏面的人員說道:“謝謝。”

聽到有人寄信給他,方茂財還挺好奇的,拿過來一看,是路東農場那邊的郵局寄過來的,署名那裏寫着方應禮。

看到這個名字,他臉上維持着的笑意差點保持不住,他轉過身,面色瞬間唰地一下沉下來,推着自行車到公社後院,進到宿舍樓裏,來到他的房間,把門給關上。

進屋第一時間就把這信拆開來看,看到裏面灑灑洋洋寫了兩大頁紙,全都是在控訴他媽找方應禮老婆麻煩,如何辱罵小叔小嬸的話,方茂財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起,差點爆粗。

他離開前千叮萬囑,就是怕他媽找方應禮麻煩,不是怕方應禮,是怕他媽給他丢人。

現在他在村裏人眼中,是最有出息的,能在縣裏的農工社上班,還當隊長,有多少人羨慕嫉妒他。現在好了,他媽直接把他的臉給丢光。

方茂財沒遲疑,看完信,收拾了下行裝,請假回家。

等他到村裏,天色已晚,方茂財舉着手電筒走進家門。這會家裏剛吃完飯,方大伯母幹小活累了一天,這會指揮着大兒媳婦收拾碗筷,催促二兒媳回屋拿衣服,讓她在前堂縫衣服,這樣就能省點煤油錢。

二兒媳縫了一天衣服,不想大晚上還要摸黑幹活,就推脫着小孩要喂奶,等喂奶完再說。

方大伯母不是很樂意:“你就不能一邊喂奶一邊縫嗎,手又不是不在了。”

“媽,讓阿喜休息一會吧。”二兒子方茂盛見不得他媽總是欺負他老婆,開口說道。

方大伯母瞪向二兒媳,嘴裏不饒道:“你閉嘴,女人家的事你別管。”說着,又催促二兒媳快回屋拿衣服。

方茂財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他只是皺了下眉,什麽都沒表态地走進前堂。

他忽然回家,方茂盛最先發現:“哥你怎麽回來了?”

“家裏鬧出這麽難看的事,我還不能回來了。”方茂財語氣冷冷的看向他媽。

方大伯母見到大兒子回來,高興地想要起身迎接,聽到這話整個人頓在原地,眼神都不敢朝着兒子的方向看過去。

身上教訓兒媳時嚣張的氣焰,此時早消失得無影無蹤,哪裏還有剛剛威壓刻薄的模樣。

“茂財,是那方應禮故意激我,我才會說那些話的。”方大伯母先委屈起來,“你是不知道當時的場景,那小子當着那麽多人對我指指點點的,還說我是什麽朱什麽黑,拐着彎罵我。”

“我就說那賤人是害人精,你們就是不信,方應禮跟着她,學了不少罵人的話。”

“阿仔啊,媽不是故意的,媽也忍不住……”

方茂財冷眼地看着他媽訴苦着她的不容易,她怎麽被欺負的,方茂財心底毫無波動,甚至覺得他媽的樣子十分醜陋。

他不在意他媽是怎麽樣的人。

但他在意他媽會不會給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方茂財浮躁地捏了捏眉心,打斷他媽的話:“夠了,每次都是這麽說,我聽着都煩。我說過好多次了,不要給我制造麻煩,方應禮是知道我單位在哪裏的,他信裏都說了,如果你再這樣,他就要去我單位那裏尋死,你知道這會對我造成多大的麻煩嗎!”

“你是不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個逼死侄子的媽?”

“我沒有!”方大伯母當即就否認,她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她頂多就是想要讓方應禮吃吃虧,她沒想到這小子這麽狠。

“他這是存心要害我,我沒有讓他去死,阿仔你要相信媽的話,媽沒騙你。”

說着說着,方大伯母坐到地上大聲哭出來,說她都這樣說了,方茂財就是不信任她,那她還不如死了算了。

家裏其他人,本來不敢插嘴,現在看到這情景,方茂盛滿臉無奈地想要拖他媽起來。結果他媽體積大,他沒拖動。

“媽,你快起來。”見他媽還在哭嚎,方茂盛只能轉求他哥,“哥,你快說句話。”

方茂財眼裏的不耐煩已經達到極限,可任由他媽這麽哭鬧,等會鄰居就都知道這事了。

“起來。”他喊。

見他示弱,方大伯母識趣地立馬借着二兒子的力道爬起來,抽着鼻子委屈哽咽道:“阿仔,你一定要相信媽,媽沒那壞心思。”

方茂財手背爆着青筋:“我知道。”

他看向他媽,吐出口氣地說,“下次不要給我帶來這麻煩了,我不想每次都要回家處理這樣的問題。”

“我保證,我保證不找方應禮麻煩了。”方大伯母心有餘悸的喊道。

要是真的惹急方應禮,他跑去兒子的單位尋死,那不就是害他兒子丢工作了嘛!她才不會這麽傻。

方大伯母家上演着一場鬧劇,方應禮這邊正喊着牛娃不要靠近自己。他在切大芥菜,怕牛娃好奇湊過來,要是切到小朋友就麻煩了。

“同路,帶牛娃去玩。”方應禮朝前堂喊。

方同路快速跨過門檻,強抱着牛娃進屋,他到底是個九歲的小孩,抱着牛娃有點吃力,還是掙紮中的牛娃。

“別動,小叔給你講故事。”

牛娃一聽,立即乖乖聽話:“故事書……故事書……”他開心地打拍子。

果然還是得靠小孩治小孩,方應禮松開口氣,沒有牛娃打擾,他切大芥菜的速度加快。

切好的大芥菜放到旁邊的竹編簸箕裏,等全部切好,再撒上一層粗鹽,把簸箕放到架子上面。經過一夜,簸箕裏的大芥菜受到鹽分的刺激,會分泌出裏面的汁水,汁水從簸箕的縫隙裏滲透滴落到地上。

明天就能把過夜的大芥菜放到缸裏,再丢上幾塊去皮的蒜瓣跟紅辣椒,用粗鹽封頂,蓋上缸蓋腌制七天,就可以吃了。

正想着,方大力帶着錢過來了。

他看到方應禮在忙,連續啧啧好幾聲,打趣地說:“呦,好賢惠的良家婦男啊。”

“大力哥,你敢在嫂子面前說這話嗎?”方應禮微微笑地看着他,口中話一針見血。

方大力确實不敢。

他識趣地閉上嘴,發現方應禮要麽不說話,一說話能噎死人:“我跟你嫂子說你借錢的事,她立馬就同意了,你不用急着還,等手頭富裕再給也沒問題。”

他拿出十五塊散錢給方應禮,都是一塊錢的。

“哦對了,差不多要放暑假,楊老師今年還在家裏開補習課。”方大力說道,“她想讓同路跟巧娥去補習,不用錢。”

這個時候可沒有給小孩子補課的習慣,楊欣單純是認為孩子的學習進度比縣城裏的小學差,她想用暑假的時間,讓放假的孩子多學一點知識。

去年她就辦過補習課,去上課的孩子很少,只有幾個,都是村裏有錢人家的孩子,裏面還有農場小學的學生。

她收費便宜,每星期上四節課,整個暑假費用就一塊錢,有錢的家長聽到補習費這麽便宜,還能學到課堂裏沒有的知識,都很願意送孩子過來。

但窮人家的孩子就不行了,暑假是農忙時間,最缺的就是割水稻的人手。大人去生産隊裏忙,家裏的田也需要人收割,這些孩子就跟家裏的老人下田幹活。

暑假結束回到課堂,班上的孩子膚色都要黑上兩圈。楊欣想改變這個現狀,單靠她一個人是不行的,她能做的就是多讓幾個小孩學到新知識。

方應禮聽到要給孩子補課,眼睛一亮,立馬道:“當然要去補習,但是錢肯定要給的。”

他跟方大力認識是一回事,但是要去楊老師那裏上補習課是另一回事,不能因為關系問題,就不用給錢,基本的原則方應禮是不會打破的。

兩人站着聊了一會,沒過多久,方大力笑着離開。

方同路拉着牛娃走過來,平靜道:“大哥,我不要去補習。”

“為什麽不去補習?”方應禮蹲下身,跟只有他半個身高的方同路視線平齊。

方同路:“暑假我要幫家裏割水稻。”

他認真給方應禮出主意,“你讓小妹去讀吧,小妹語文知識不夠紮實,她比我需要補習。”而且這樣就可以剩下一塊錢了。

“不行。”方應禮沒同意。

“割水稻是大人的事情,你還小不用管。”

方同路撇嘴:“去年我也幫忙,你都沒說什麽,今年為什麽就不行了。”

方應禮:“……”因為去年不是我。

他默默地在心裏吐槽,面色不改道:“去年我要忙生産隊的事,今年我不用去生産隊幫忙,就有時間自己下田割水稻。你們還小,這個時候要以學業為重,大哥還想等你們長大養我呢。”

方同路的注意力被打岔:“我一定會養大哥的!”

他說完,牛娃突然道:“我養爸爸。”

“哈哈哈哈,好,爸爸老了就靠牛娃養咯。”方應禮伸出兩只手,一左一右地摸着兩個小孩的腦袋,眼裏滿是喜愛。

當內心真正地接受這三個小孩,方應禮發現,小孩子比他想象的可愛不少,特別是像方同路方巧娥這種乖巧不惹事的孩子,十分招人疼惜。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方同路現在就想着幫家裏割水稻,而他九歲的時候還在玩奧特曼大戰怪獸,跟同學鬥魔獸牌,還有集齊海賊王周邊等等。

別說下地幹活,上大學前他連家裏的活都很少做,很多生活技巧都是在大學裏自力更生學會的。

小妹方巧娥洗澡出來,聽到自己暑假要去補習班,第一反應不是高興,而是飛快地搖頭:“不要不要,大哥我不要去補習。”

“我想要在家裏幫嫂子幹活。”

“讓小哥去吧,小哥讀書比我厲害,他去補習肯定會給更厲害的。”她一邊說一邊對方同路眨眼睛,試圖說服方同路。

方同路看向她,說道:“大哥讓我們倆一起讀。”

方巧娥驚掉下巴,捂住張大的嘴,滿臉不可思議地用力看向方應禮。他們真的可以像其他同學一樣,去楊老師家裏補習了嗎?

她很想去補習,但她知道家裏窮,一直不敢跟家裏說補習的事。今年她以為沒法去補習的,所以想到的就是幫嫂子幹活,而不是去學習。

方應禮雙眼微微眯起,這兩個孩子那麽喜歡讀書怎麽會不願意去補習班,說到底還是因為家庭條件不允許,讓他們不敢往這個方面去想。如果他們真心不想去學習,方應禮也不會勉強他們去。

真心想去,就一定要他們去,他的弟弟妹妹,怎麽能跟不上別人的學習腳步!

至于錢的問題,他來掙就好。

因為方應禮明天要去泊山鎮上班,今晚家裏人都興奮得有點睡不着,方同路跟方巧娥兩人湊在一起說悄悄話,他們不止因為大哥要去上班,還因為要去補習這件事,這太讓他們高興了。

別人不睡,牛娃打着哈欠也不舍得睡,腦袋一直轉來轉去,這裏看看哪裏看看,就是不想待在被子裏。

方應禮拉下臉喊他們睡覺,把內屋的煤油燈吹滅,不讓他們再說話。

黑暗裏,牛娃在喊“爸爸”“爸爸”

方應禮嘴角抽抽,讓牛娃不要說話老實睡覺,便叮囑周慧岚看着孩子們,摸黑走出內屋。

今天方大力過來時,還跟他說了件事,說方茂財回家了,鄰居都聽到方大伯母的哭喊聲,有人上門去問,但都被方茂財給敷衍地打發走了。

方應禮以為方茂財會過來,結果等了兩個小時,都沒等來人。

看樣子是不會來了。

這樣也挺好,省得他還需要拿出笑臉來應付方茂財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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