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天鏡山風光幽絕,前後有四五座山峰,主峰直聳入雲,雄奇險峻,為諸峰之冠。
沿途花光爛漫,樹木蔥茏,仙禽異獸層出不窮,直令人眼花缭亂,目不暇接。
沐嫣雖自幼便跟着師父闖蕩江湖,見過不少好山水,卻也從未見過這般優美的景致,不禁悠然神往,向沈昀瞥了一眼,心道:“倘若從此以後,能夠和他長居此處,那也好得很啊。”
不多時來到重重青山的最高峰,一處正殿巍峨而立,殿前的匾額上題着“紫雲殿”三個大字,字跡大為蒼勁。整個門派都掩映在山巅的白雲之中,望去猶如神仙的居所,飄渺若夢。
三個衣袍飄飄的白袍人迎了出來,拱手而笑:“恭迎掌門歸來。”口中說着“恭迎”,行禮卻并不如何恭敬,沈昀反倒恭謹地還禮:“懷照見過三位師叔伯。”
原來是沈昀的長輩,他雖是掌門,卻也不敢失了禮數。
沈昀見沐嫣一臉茫然,知她不認得,當下略作解釋,沈公子言語溫柔,用詞典雅,沐嫣在心中用自己的想法過濾了一回,對這三人有了些認知。
三人中,頭發最白,年紀最大而最忌諱別人說他年紀大的是周長老,是他的師伯;一個衣衫褴褛,有丐幫遺風的是師叔譚長老;另一個瞧着最正經,不茍言笑的是師叔趙長老。
北辰派弟子數百人,聲勢甚大,沈昀初登掌門之位時,年未弱冠,在服衆方面,武功和年齡形成強烈的反比。
他師父沒能和沈母有什麽發展,但對她的兒子卻愛得深沉,臨終前以昆侖玉浮果為理由,将位子相授,怕衆人不服,特意安排三位長老來輔佐,老掌門臨去前依依不舍,好比劉玄德托孤于白帝城,向三位長老囑咐了又囑咐,說自己一向将懷照視為親生子,要他們多多照顧。
正經的趙長老在繼位大典上嚴肅提出,沈昀并非老掌門的兒子,如何能被視為親生子?
譚長老是他知己,知道他一向咬文嚼字,迂腐得像段木頭,倒不是為了質疑沈公子繼承掌門之位的合法性,當下提了個主意,掌門人本有親生之女琉璃,師兄師妹,年貌相對,不如成了親事,女婿也當得起半子之份。
琉璃正憤恨老爹臨終前只顧囑咐長老們照拂沈昀,忘了将幼年時戲言的婚約再念一遍給師兄聽,眼見譚長老如此識趣,芳心竊喜,頓覺恁多師叔伯,唯獨譚師叔是個知己。
不料師兄蕭蕭肅肅地立在殿中,只說兩句,一個是既然師父遺命,我自當接過這掌門之位;一個是琉璃師妹美貌絕倫,我自慚形穢,只怕配她不上。
琉璃只恨不能憤憤地擲給他一面鏡子讓他顧影自照一回,再問到他臉上去:“師兄,你自慚個什麽?又形穢個什麽?”
然而師兄這麽說,擺明了是個不想給任何暧昧空間的婉拒,連木頭似的趙長老都聽懂了他話裏的含義,場面一度很波瀾不起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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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長老拿出師伯的架子,出來打圓場:“哈哈,哈哈,趙師弟你莫性急,哪有老掌門剛去世,咱們就将琉璃侄女嫁出去的道理?琉璃是個孝順的好孩子,這三年的孝總是要守的,依我說,懷照的武功為人,那是人人都服氣的,此刻先讓他承了掌門之位,兩個孩子成婚的事,将來慢慢再議不遲。”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難怪他能當大哥,嘴頭上有兩把好武藝。
沈公子順順當當地成了北辰掌門,不上半年,用實力證明老掌門有一雙好慧眼,并未看錯了人。
這一年來,門中弟子練武頗勤謹,門規也守得嚴,但卻越來越有個要到江湖上揚名立萬的聲勢。老掌門在江湖上混了前半生,雖是一身卓絕的武功,卻吃過不少暗虧,臨老來悟到一個道理:習武只為強身健體,不為招惹是非。
他本來盼派中人能夠安安分分地待在天鏡山中,做不理江湖雜事的世外人,所以立下門規。但人各有志,三位長老懶怠動彈,年輕弟子們卻很有個出去闖蕩的心思。
之前的龍華會,小皇帝遍灑英雄帖,以岳小紅為代表的年輕弟子忍不住背着沈掌門去赴會,一試之下,衆人才發覺,自己的武功放到江湖中,果然是把明晃晃殺雞如割草的牛刀。
岳小紅明知此事被掌門師兄知道後,必定責罰,幸而在龍華會上竟瞧見了沐嫣。
沈昀對這遲鈍少女的心思從來未加掩飾,當初她不辭而別,沈師兄難得地在衆人面前失了态,騎了馬急切地四處搜尋,那份細心勁兒比得上貪圖賞賜的漢軍搜尋楚霸王,遍尋不獲後,沈師兄的神色消沉得像和霸王告別的虞姬。
岳小紅對此賊清,當下一封飛鴿傳書,将沐嫣出現在龍華會的事告知師兄。果然掌門兩天兩夜不睡地趕至,來不及計較他們犯了門規,打着既然來了便要奪個魁,以免咱們北辰派被人看輕的旗號,堂而皇之地去了龍華會。
臨去前,少年忽又微一遲疑,問道:“岳師弟,我穿這身白衣裳,不算難看罷?”
從來只說女為悅己者容,早該料到男子也是如此。
岳師弟險些兒沒暗地裏笑破了肚皮。
北辰派的三位長老活得長了,又久不出山,對世事茫然不知,各有各的糊塗,很當得起長老的風範。
因此三位資深的長老在派中一向不大有威望。
對此派中的弟子都心裏有數,三位長老心裏也有數,很明白衆弟子心裏有數。
如今好不容易來了個不明真相的沐嫣,三個老耆宿終于有了擺譜的機會,不但歡喜,而且簡直的有些感激。
表面上自然要拿起款來,不須粉墨,便可登場。
周長老率先咳了咳,擺出一副正經的臉色,先問掌門何時成的親,怎地也不知會老朽一聲,眼裏可還有老朽這個師伯麽。
沐嫣果然心下忐忑,見他神色肅然,端重得好比孔聖人門前的石獅子,因沾了聖人的光,自覺任重而道遠,比起別的石獅子來,尤其的有身份。
這位周長老若是見了那位一張瓜子臉,板成麻将的鄭知府,真是好一對流水遇了高山。
她想着心下慌張,不知他要怎麽為難自己,換作從前,她自然要從師父的故技,拍拍屁股溜之大吉,但眼前沈昀已是自己的人,此刻若是逃了,未免有些不講義氣。
沈昀一如既往地沉得住氣,微笑道:“好教周師伯得知,懷照已與沐姑娘定了終身,過兩日便請大夥兒喝喜酒。”
譚長老一不小心被周長老搶了擺譜的先,遺甚恨甚,搶過話頭便道:“掌門成婚,是件大喜事,該好好操辦一番才是,只是這位姑娘,老朽卻眼生得很,不知是哪家名門高師的弟子?”
沐嫣更是紅了一張臉。
她在這世上,身份一直有些不尴不尬。
蘇小侯爺的位子,她和小皇帝是同一條心,想讓他坐得穩穩的,并沒半分要宣揚于世的意思;師父雖然俊秀倜傥,到底擔個飛檐走壁的名聲,身為大盜的徒弟,他既然不是高師,她似乎也無論如何和名門沾不上邊。
而打算和她成婚的沈公子,于朝廷而言,是前閣老之子,金尊玉貴的好身份;對江湖來說,是第一門派北辰的掌門,跺跺腳風雲四起。
如此算來,沈公子雖不是神道一流,想來呼風喚雨的本事也不會太差。
比來比去,她都同他差着這麽老大一截,從前怎麽沒想到這一節,大約是被他春風似的好容儀好脾氣迷了心智。
沈昀倒像沒什麽心理壓力,正要說話,在旁站着的琉璃忽的不鹹不淡地開了口:“我聽說,這位沐嫣姑娘麽,是黑風寨的寨主,打家劫舍很有一套。”
三位老古董如她意料之中地變了色,臉上開了個染料鋪,青一團紫一團,煞是五花八門。
三人中,又屬趙長老的性子最端嚴,神色傷悲得像被個熊孩子踢了一腳而自顧身份,不好意思踢回去,郁結得簡直痛心疾首。
北辰派中人向來自許清高,三長老更是将這份自許發揮到十足十,眼睛端端正正、一絲不偏地生在頭頂,不大愛往下看。
即便沐嫣是世家千金、名門高徒,他們多半也會覺得配沈公子不上,何況她只不過是下九流的一個小小寨主?
沐嫣臉帶讪笑,向後退了兩步。被這許多人一齊瞪着,她實在有些不好受。
琉璃眯着眼一聲嗤笑,輕飄飄地道:“掌門師兄的審美,近來怕是有些脫俗罷。”
沈昀緩緩将沐嫣拉近身畔,握緊了她的手以示安慰,臉上微笑不減:“師妹此言差矣,怎會是近來?早在一年多前,初見阿嫣之時,我便已對她傾心相許,此番重逢,實是意外之喜。我按捺不住相思之苦,大着膽子向她求親,蒙她不嫌棄,竟答允了我,大約是我忝居這北辰掌門之位,總算不算太差勁罷。”
沈公子說鬼話的本事着實了得,且說得情真意切,比起蘇斐和師父來,別有一番令人信服的力量,相較下來,程屏的口舌簡直上不得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