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書生報恩
書生報恩
三月小陽春。
遠在北疆邊地的穆州,此時也終于迎來了春的氣息。家家戶戶開窗通風,暖陽融融東風拂拂。
穆州廣安縣梨花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盛世繁華不過如此。
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值此早春時節,小商小販出來叫賣,大姑娘小媳婦、老人小孩也都穿着顏色新鮮的衣服上街湊湊熱鬧,反正離春耕還得幾天,趁着這能偷閑的幾天且好好樂一樂。
廣安縣的知縣楚雲生是出了名的好官,愛民如子與民共樂,剛剛過完的二月二,竟準許監獄裏關押的囚犯回家探親,共度佳節,真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官老爺。廣安縣人民感恩戴德衣食富足的同時,也沒忘了楚雲生的恩德,給他修建了生祠,就在廣安縣城東,香火不斷。
陳巽久不回鄉,置身如此熱鬧繁華的街市上,竟覺這小縣城和自己常住的穆州府無甚分別。因為心裏有事,也沒有仔細觀察這入畫的街市。
殊不知他沒有仔細觀察別人,別人倒是仔仔細細的觀察他。——無它,但因他是讀書人耳。廣安縣雖繁華,卻終究是個小小縣城,販夫走卒種地耕田者居多,書生是個稀有物種。
今天陳巽身着青灰色書生袍,背着書箱,标準的書生打扮,再加上他膚白眼大,鼻挺唇紅,長得也甚是喜人,自然就有無數懷春少女以目送之、心向往之。
李家的娘子說他長得像她那捕快丈夫,被孫家的娘子啐了一口,罵她癞蛤蟆想吃天鵝肉,這俊俏書生明明像我那六歲的孩兒;李家娘子馬上把她領着的還在流口水的孩童揪了出來,問哪裏像……
這些,陳巽是統統不會在意的。
他在想事情,一件重要的事情。關乎自己下半生幸福的事情。也恰巧正是身邊的小娘子們關心的事。——他的婚事。
陳巽長得雖年輕,但也有二十歲,到了該娶親的年齡。陳巽對娶妻一事本無可無不可,但父親去世時拉着他的手,讓他去找廣安縣的徐老爹,若徐老爹有兒子,則和他義結金蘭死生與共;若徐老爹有女兒,則同她結為夫妻不離不棄;若徐老爹膝下并無子女,則自己拜徐老爹為義父,承歡膝下養老送終。
陳巽聽到父親氣若游絲的說這些時,覺得他爹一定欠了徐老爹許多錢。
事實上,陳巽的父親不欠徐老爹錢,欠命。
二十年前,陳仲康中了舉人,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帶着懷孕數月的夫人衣錦還鄉榮歸故裏。誰知到了永安和廣安交界的地界,為劫匪所劫,幾近喪命,夫人驚吓之下,已有流産征兆。幸好遇到帶着娘子和不足歲的孩子回永安娘家的徐老爹,年輕的徐老爹一身是膽,遇此不平之事,自然是一聲大吼,拔出殺豬刀相助。
卻不料砍傷了劫匪之後,激得劫匪大怒,他們五人原本和陳父并無過節,打算劫了金銀珠寶再威脅一下便放人。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看不清形勢,對着他們一通亂砍,竟傷了自己兄弟。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棄了陳父夫婦兩個,直奔徐老爹妻兒,妻子懷抱嬰兒,避之不及,死于刀下,劫匪仍不收手,對準婦人懷中嬰孩又是一刀。徐老爹雙目赤紅,目眦盡裂,大吼一聲,竟将劫匪殺掉兩個,另三個人看徐老爹已露瘋癫之态,便棄了同夥,逃跑了。
徐老爹也不去追,只抱着妻兒的屍體失聲痛哭。——本是為了讓岳父岳母見見他們不足一歲的外孫,卻橫生枝節:好好的一場天倫團圓樂,變成了陰陽生死兩相隔。
于是才有了陳父死前對陳巽說的三條承諾。
陳巽謹遵父命,在守孝滿三年之後,陳巽除了孝衣,再次回到廣安縣,結親,或者結義,或者認父。
正冥想間,只聽得一陣珠玉迸濺的聲音喊道:“王二牛,你竟然敢偷我的豬肉,看三娘今天不砍死你。”
按道理說街上十分吵鬧,陳巽未必聽得清大家在說什麽。可這一句話,卻堪堪進入陳巽的耳朵,聲音清清脆脆,很是好聽。
正欲擡頭,已被跑着的人一頭撞上,陳巽看此人一身布衣短打扮,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臉紅得好似豬頭。那人一看陳巽的打扮氣度,膝蓋早已軟下來,抱着陳巽的腿跪下不住的磕頭:“大爺救我,大老爺救我。”
陳巽尚未弄清楚怎麽回事,只見一少女手舉殺豬刀趕上。
少女穿一件半舊紅布襖,下身墨綠色布裙,腰上系着大紅汗巾子,頭上只斜斜的插只木簪,濃密的長發垂在右肩。頭微微向左偏着,臉上是明豔的美,膚白勝雪,一雙大眼睛毫不掩飾的将陳巽上下打量個遍。
卻發現對方也在打量自己,臉上微微泛起了紅暈,嘴上卻不饒人,将殺豬刀從高舉變為橫在身前,蹙起柳葉眉,厲聲道:“好個登徒子,打量我作甚?”
少女右手上戴着一個銀镯子,算是渾身上下唯一值錢的飾品了。
被罵登徒子,陳巽也不着惱,深深一揖;“唐突姑娘,是在下無禮,還望姑娘寬恕則個。”
這般溫潤有禮,少女也不好再說什麽。
垂下殺豬刀,上前揪起王二牛的耳朵,道:“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家有田有老婆,就偏偏有這不長進的毛病。我今兒不拉你見官,就不是殺豬三娘子!”
陳巽想忍住笑聲,卻沒忍住,笑将出來。
一柄利刃已橫在眼前,“你敢笑我?”
陳巽忙道;“不敢。”嘴角卻仍噙着笑意。
少女恨的銀牙暗咬,對待讀書人,也不好太粗魯了,只說道:“等我收拾完王二牛再收拾你。”
說着,施施然拉着王二牛的耳朵見官去了。圍觀的群衆自覺給他們讓開一條路。王二牛堂堂八尺一男兒,此刻被個矮他許多的女子揪着,卻是連開口求饒的話都不敢說。
陳巽覺得好笑,随口問道:“這女子是何人——真夠潑辣!”
旁邊早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老大爺道:“原來公子不知道,這位正是頂頂有名的‘殺豬三娘子’。”
那個大娘趕忙補充,生怕輪不到自己發言:“也不知徐老爹積了幾輩子的陰德,自己長得歪瓜裂棗,生出來的姑娘卻是一把水蔥似的。”
陳巽笑不出來了:“你說誰?徐老爹?殺豬賣肉的徐老爹?”
大娘被問的春心萌動,六十歲的臉上好像開了花,剛要說話,卻被孫家小娘子搶了去:“正是呢。原來公子知道殺豬的徐老爹,說起來那還是我的表叔家的鄰居的……”
“他家的肉鋪在哪?”
李家娘子趁孫家娘子在那滔滔不絕的攀親,趕忙搶着道:“就在前面直走,道西邊挨着風筝鋪子的就是了。”
“多謝。”陳巽說着,人早已走了。
李家娘子捧着胸口:“他、他、他,他和我說‘多謝’!”
不表衆群衆花癡犯傻,單說陳巽走到徐家肉鋪,發現徐老爹不在,便問旁邊賣風筝的小哥。小哥說徐老爹已經病了半年了,現在肉鋪一直是徐三娘在打理。
徐三娘,自然就是剛剛的少女了。
說是肉鋪,卻也只是一個肉攤,上面挂着幌子,寫着徐家肉鋪幾個字。
不多時,王二牛就被徐三娘原樣拎了回來:“怎麽樣,被楚大老爺罰了五百錢,現在歡喜了?”
王二牛低頭認錯連連。
徐三娘轉身,向鋪上伸手利索地砍了一斤裏脊肉,往王二牛身上一扔,王二牛趕忙接住,有些不解。
徐三娘解釋道:“你家娘子知道你有那不長進的毛病,每次買肉都多給我點銀錢。這肉你拿去吧。”
說完,不等王二牛說話,便伸腿踢了王二牛一腳,道:“還不快滾。”
王二牛得了肉,果真屁颠屁颠的滾了。
徐三娘嘆口氣。
“姑娘為何嘆氣?”徐三娘一驚,原來正是那登徒子。登時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将欲發火。
誰知陳巽竟又深深一揖:“在下陳仲康之子陳巽,還望徐姑娘帶在下去看望令尊。”
徐三娘滿腔的怒火一下子就潮了,啞了,炸不出來了。
面前的這個文弱書生,很有可能就是自己未來的夫君。
看徐三娘的樣子,陳巽知道她是知情的了。當下也不多言。
二人各懷心事,一路上誰也沒說話,異常的和諧。徐三娘微微走在前面帶路,陳巽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當她是羞澀腼腆,畢竟是個女孩兒。
徐家在胡同裏小小的一進院落,東西歸置齊整,小而不亂。
走到門口,徐三娘就提着裙子飛跑進去,陳巽沒跟上。
只聽屋裏面幾聲粗重的咳嗽,像是有人猛地岔了氣,接着就傳出了徐三娘那清清涼涼的聲音:“爹!您又偷着吸煙袋,大夫都說了,您這病不能吸煙袋。”
話未說完,陳巽已然進屋,只見東邊炕上,徐老爹擁被倚牆而卧,很是蒼老,但精神還好,被女兒這樣說,愧疚的笑着。
徐三娘站在地下說着話,右手握着從徐老爹嘴裏搶下的旱煙袋,一晃一晃的,銀白的镯子也一晃一晃。
看到陳巽,徐三娘這才收起煙袋,蹲在徐老爹跟前:“爹,來客人了。”樣子十分乖順聽話。
陳巽走上前,跪倒:“晚輩陳仲康之子陳巽,拜見大恩人徐老先生。”
徐老爹渾濁的雙眼霎時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