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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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會被光影雪藏?

姜唯倒是問了個好問題,正中靶心。

陸近洲微微眯起了眼睛,擡頭看洗衣房內發着白慘慘的光的燈泡,有幾只小蟲子在不停地圍着燈泡飛,不能離得太近,可又不願離去,于是不停地徘徊。

“跟媽媽大吵了一架,因為她沒有經過我的同意扔掉了我好幾箱的東西。”

就在姜唯以為等不到陸近洲的回答時,他忽然輕聲說道。

“什……什麽?”

陸近洲解釋道:“是我從小到大保存下的東西,我喜歡的,我舍不得扔的,是我的東西。”他将後面五個字咬得很重,是在強調。

“但,也不至于被雪藏吧。”

的确不至于,丁程露同樣覺得這是件小事,所以在英國的時候,沒有和陸近洲打過一聲招呼,把那些東西都當垃圾扔了,事後回國,還特意提起這件事來教訓陸近洲,要他學會斷舍離,不要把房間整理得像是垃圾回收廠。

“所以,不是光影雪藏我,是我要離開光影。”

姜唯的瞳孔裏透着震驚和百思不得其解——這不怪她,沒有人能理解為何這樣的小事也值得和母親翻臉,甚至要放棄大好的前程。每一個正常人都會覺得陸近洲在小題大做或者借題發揮,但只有陸近洲知道,這不過是因為他有病。

大四那年,班主任拍板,要陸近洲演希剌克裏夫,他一度抗拒,縱然畢業大戲能演男主角于他來說是榮耀與肯定,但是,陸近洲思來想去,覺得沒有勇氣。要登臺飾演希剌克裏夫,陸近洲總覺得是把自己剖開來,掏出血淋淋的心髒供人指點,那是他內心最陰暗的面,卻也要被人推向臺前,暴露在陽光底下。

世人将會發現他的醜陋。

于是陸近洲以不理解希剌克裏夫為由,企圖讓班主任換了他。

班主任沉吟了一下,問他:“你覺得你哪裏不理解希剌克裏夫。”

陸近洲道:“我不太明白,他明明離開了呼嘯山莊,身價不菲,為什麽又要回來,用這樣偏執極端的方式去折磨辛德雷和林頓。他有更廣闊的天地,為何還要執拗于過去?如果說希剌克裏夫折磨他們是恨他們,那為什麽還要牽連伊麗莎白,仇恨真的蒙蔽了他的雙眼,讓他失去了理智嗎?”

班主任笑了,她果真以為陸近洲在談論文學,于是用一種輕松的語氣回答:“你覺得呼嘯山莊是個怎樣的地方?”

“與世隔絕。”

“是啊,與世隔絕,希剌克裏夫又不識字,所以對他來說,整個世界就只是呼嘯山莊,他對整個世界的認知都來自辛德雷以及仆人的嘲弄折磨,除了凱瑟琳,沒有人也沒有其他的事能轉移他的痛苦,而往往,童年留下的創傷是要PTSD一輩子,更何況,與世隔絕的地方最容易讓人偏執。是,希剌克裏夫後來的确離開了呼嘯山莊,但是呼嘯山莊并沒有離開他,他依然是被辛德雷嘲笑折磨長大的野蠻,粗魯的下等人。”

班主任看他:“懂了嗎?如果你還是不能理解希剌克裏夫,你可以試着把自己封閉起來,不與外界溝通,斷開網絡,在寝室裏窩上十天半個月的,你覺得你會怎樣?”

陸近洲半開玩笑道:“我還有三個室友,會過得不錯。”

班主任道:“對,所以這就是我們比希剌克裏夫幸福的地方,我們沒有身處惡劣的環境,不曾經歷過慘痛的童年,所以,可能理解他的痛苦偏執有些困難……但這就是文學名着的魅力,有人從裏面讀出了偉大的愛情,有人能看出無法跨越的階層,還有人,比如說你,看到的是童年教育。”

她笑眯眯地說完,顯然不肯同意臨時換主角,陸近洲沒有再争取,轉身便離開了辦公室。

其實,陸近洲有個與希剌克裏夫類似的童年。

他在很小的年紀,就被父母托付給了在英國工作的舅舅,舅媽。在那棟別墅裏,舅舅永遠忙碌到只是符號般的存在,舅媽則負責打理好家裏的一切,順便還要花出大半的時間去管教不聽話的孩子,因而傾注在陸近洲的精力少之又少。

所以,陸近洲從小就懂得如何自我相處,他在書房裏寫作業,看書,看電影,玩衍紙,書房也算是他的呼嘯山莊。

但是,再會自我相處,到底還是個孩子,依然無法做到自如地排遣陰暗情緒。

丁程露夫婦砸了很多錢,讓陸近洲從幼兒園開始念的都是當地最好的學校,卻忽略了年幼的孩子能不能融入學校。

英國是個特別看重階層的國家,所謂的Old money天然比New money高貴,甚至于,貴族窮到只剩下一個姓,他依然是個值得被尊敬的貴族,但是擁有着底層姓氏的人,即使有了錢,也依然

會被人瞧不起,更何況,陸近洲還是個黃皮膚的孩子。

“黃瘟。”

“陸滿洲。”

這些,都是戴在陸近洲頭上的稱呼,他因為膚色,沒有辦法摘去這些侮辱的稱呼,所喜他眼睛大,那些孩子不好當面叫他“眯眯眼”,只能在“黃瘟”“陸滿洲”兩個詞上變花樣,偶爾遇上缺德的,會邊笑嘻嘻地叫他綽號邊朝他做“眯眯眼”的動作。

陸近州企圖掙紮,但從來失敗,最後他甘願當慫貨,試圖說服丁程露讓他轉學到有亞洲人的學校,至少在那裏,他不會因為太過特別而被嘲弄,但丁程露聽完他的講述之後,只對他說:

“陸近洲,你是個男人,別做懦夫。”

“他們嘲笑你,是他們品行不端,你又沒有錯,為什麽要逃?你既然覺得被侮辱了,那就好好念書,讓分數力壓他們,下次他們在嘲笑你,你就把成績單甩在他們臉上,告訴他們,他們連黃瘟都不如。”

陸近洲想告訴她,這不是懦夫不懦夫的問題,而是他實在太過難受,這些事,學校裏當然沒有人可說,家裏舅舅常年不着家,舅媽在為表弟頭疼,表弟天天忙着和那幫亞洲學生出去玩,沒有人理他。

如果,有人能站在他身旁,不需要分擔他的痛苦,只要耐性地聽他說完這一切,然後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勸他快樂些——陸近洲的陰郁得以排解,心情會好很多。

但是沒有人告訴他,他的世界依然是冷冰冰的,充滿着對他的嘲弄,嫌棄,冷漠。

“沒有人站在他的身側”,這個認知,不知不覺擊潰了他的情緒,讓他在無數個黃昏夜開始慌亂起來,他一遍遍地回憶着同學惡作劇的笑臉,或者是冷漠地重複着那些輕蔑地稱呼,栽贓他,排擠他。沒有電燈的書房裏,鬼影幢幢,将他包裹。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陸近洲執拗地在生活中去尋找痕跡去證明,什麽東西是屬于他的,是會永遠地站在他的身側,不會抛棄他,更不會背叛他。

他整理了一個大櫃子,裏面塞滿了收納盒,分門別類地放着他穿過的衣服、褲子、鞋子,喜歡的玩具人偶,親手創造的手工作品,用了很久的文具,甚至是壞了的手表。

以及,偷偷地帶回來的狗毛。

那些都是他的。

姜唯小心翼翼地詢問:“你和媽媽的關系是不是不太好?”這個問題有個顯而意見的答案,只是不多問這一下,姜唯依然不能相信他喜歡的男人竟然這麽幼稚。

陸近洲很快發現姜唯不能理解他,這不奇怪,依他們現在的關系,還遠不到陸近洲把過去的陰影都攤開來給姜唯看的地步,因此,有所隐瞞,有所保留,也有所隔閡,是最正常不過的事。

他覺得這沒什麽不好的,陸近洲如此的自信,在他第一眼見到姜唯時,他就知道這是個孤單,寂寞的人,而這樣的人,最缺愛。如果有一天,他們這種人談了戀愛,會像吸血蟲一樣,拼命地從戀人身上索取愛,榨幹他們的愛意與精力,讓他們疲憊,開始害怕。

但陸近洲不一樣,他是個寂寞又偏執的孩子,喜歡給予愛,他有滿腔的情誼需要去寄托,也喜歡自己的戀人像是菟絲子一樣纏着他。

陸近洲覺得,他和姜唯,簡直就是天生一對,十分相配。

“是,我之前與你說過,他們不太照顧我,照顧我的是舅媽。”

“那……”姜唯其實很想再問關于“病”的事,但是想到之前陸近洲說的,他覺得他有病,但所有人,包括心理醫生,都沒法診斷結論。現在一看,能因為媽媽私自處置了收藏物品就和媽媽翻臉,的确是有種有病的行為,但是在心理上又沒有構成疾病。

這個解釋,倒也是通順的。

于是,背後說人壞話很心虛的姜唯走過去攬住陸近洲的手,道:“你半夜就要走,現在要不要補覺?或者有什麽要做的事,我陪你?”

“有,”陸近洲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需要穿上衣服,不過,倘若你覺得我這樣很好,那我也不介意。”

姜唯尴尬地放開了陸近洲的手臂,方才匆忙地想起她來着洗衣房是為了幫陸近洲取已經洗好的衣服,于是忙把衣服拿了過來,往陸近洲的懷裏一塞,低聲道:“你慢慢換!”

便快速地掩門出去了。

雖然姜唯掩門的動作很快,但是,那一瞬間,還是沒有擋住陸近洲低沉輕、佻的笑聲。

“都是你的,給你看,給你摸,不要害羞,不然還是你吃虧。”

臉皮倒是越來越厚了。

好久不見啊,國慶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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