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奈落

第11章 :奈落

深夜。虎頭大奔停靠在僻靜街道內一處不起眼的小區門口。

這小區裏住的都是上了年紀的退休人士,過了午夜,更是黑寂,只有空調的風扇聲哐哐響。

宋宇匆匆下車,一溜煙蹿進小區,野兔般消失在陰沉的樹影下。

侯鎮林打開副駕駛的門,對猶豫着是否下車的章立文說,“上我那坐會兒,跟你說點事。”

順着夜色,二人往小區裏走。巨大筆挺的紅杉樹矗立在院內,仰視它會感到強烈的不安,據說紅杉的壽命有幾千年,也不知道在這停留了多少年。

常言道,狡兔三窟。侯鎮林經常更換落腳點,光在這個小縣城就有三套房,這裏是其中之一,是他發家前住的。裏頭每棟四層,鄰居多為知識分子,比較內斂,侯鎮林很喜歡這個環境,他買了整棟樓,上下打通。

行至單元樓下,章立文擡起頭,屋裏的燈已經亮了,他啞然失笑,“小兔崽子溜的真快,看樣子是沒事。”

“他能有什麽事。”侯鎮林沒好氣,“他就算死了我也能從閻王那把他要回來。”

剛上車的時候,侯鎮林心火未平,伸手就甩了宋宇幾耳光。宋宇默然挨了幾下,沒頂嘴也沒擋,他能聽見耳朵裏的嗡鳴,捂着臉卻只為掩飾情緒,實際上連疼都沒體會,因為心中還存着更大的隐患。

他裝慫一路,車剛停穩,侯鎮林還沒動,他就先溜了。

那本夾着賀笑梅照片的書還藏在床底。宋宇拿到照片後一直不知道放哪,也舍不得丢,只能藏着。侯鎮林素來喜歡翻人東西,而此情此景,要被他發現自己藏了生母的照片,後果難以預測。

興旺到死也沒對侯鎮林說實話,他一口咬定,自己找的是當年将宋宇拐走的女人販子。而侯鎮林從內部得到的消息雖是興旺在幫宋宇找一個女人,具體找了什麽人,經過哪些人,興旺和宋宇留了一手,用的都是外部人員。

宋宇擦着鼻腔裏不停往外流的血,飛快地跑進自己卧室,撲向那堆滿閑書的床頭,他拉開床櫃,拽出一個放雜物的大紙箱在裏面翻找。汗一滴滴往下落,但他不敢大聲喘息,終于在疊着衣服和鞋襪的紙箱最下層,翻出了那本金剛經。賀笑梅的照片安安靜靜躺在書中,宋宇迅速将它撕碎,把碎片全吞進肚裏,一腳把紙箱重新踹回床底。

“你在幹什麽?”

聽見這聲喊,宋宇差點背過氣。他剛把照片吞下去,侯鎮林就像個老貓一樣站在門口,透過門縫,他目光如刀,出刀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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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宇無比艱難地把照片吞進肚裏,憋得眼淚直流,呼吸困難,見侯鎮林過來,拿過幾張草紙佯裝擦鼻子。

“跑那麽快幹什麽?”侯鎮林踱窗邊,看宋宇臉色蒼白,當他在怄氣,便率先打開話頭,“之前我沒察覺,直到有人告誡我,說我的人太活躍,讓我注點意。”他手指敲着窗臺,“不是我小氣,現在風聲緊。拉關系打聽人,都容易打草驚蛇。不把我放眼裏事小,被上面盯上事大。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要對其他人負責,一切都由着你性子來,這公司其他人怎麽辦?”

“你識大體,顧大局。”宋宇暗諷,他終于捋順了氣,“我要睡覺。”

侯鎮林看見他青紫的臉頰和嘴角,道,“那麽多人在場,我總該有所表态吧?他們是什麽人你也知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不然你以為我靠什麽治得住那幫桀骜不馴的流氓混子?”

宋宇嚯一下坐起,咬牙切齒,“興旺擱外邊打聽個人,他能掀起什麽風浪?我認識他那麽多年,他就算進去,什麽都不會說的。我跟你講過,有的事情你完全可以推我出去頂,你又沒有案底,條子能把你怎麽樣?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我很傷心。”他故作委屈無辜,他其實明白侯鎮林在想什麽,這老頭子心有七竅。這次殺雞儆猴,就是要斷了自己的念想,好歹養了十年的娃,翅膀硬了就想走,這對他而言是種背叛。

“我想什麽你不知道嗎?”侯鎮林反問。

宋宇擡起頭,接住侯鎮林審視的目光。四目相對,一個鋒銳,一個沉冷,兩人都想從彼此的眼底讀出什麽,卻又什麽都讀不出。

“你不要老用這種眼神看我。”宋宇移開眼睛,看着床單上火紅的朱雀,“這些年我的确想找倒走我的那個老太婆,你不放心,那你幫我找。”他躊躇了片刻,又道,“我親爹媽不要我,我認命,可那娘們把我賣到山裏,我咽不下這口氣。”他擡手抹去鼻腔滲出的血,心火又浮了上來,“就他媽這點破事!非他媽動刀動槍!有這個必要嗎?”

“什麽意思?”侯鎮林打斷宋宇的咄咄逼人,“要我給你道歉?我對不起天對不起地,沒對不起你!不是我收養你,你還在街上要飯呢!”

宋宇 3 歲的時候被一個老婦人拐賣到山裏,6 歲被侯鎮林收養,迄今剛好十年。關于被拐走的細節,宋宇很多也記不清,只記那天和平時一樣,跟他媽在街上擺攤,半途中遇見個老婦,那老婦熱情地拉着他的手,說,走,你媽在對面,我帶你過馬路。

就這麽一路之隔,他就再也回不去家。

那老女人看上去四五十歲,長得很普通,過目就忘。宋宇記得,別人都喊她潘姨。潘姨帶他上車,把他帶到外地的一個村裏。那一路的風景特別漂亮,長空如洗,有青山、草地,還有漫山遍野的白花,層層疊疊,像通往天堂的橋;誰能想到那是幻象,是地獄路上的曼陀羅,那會兒宋宇年紀太小,安全意識薄弱,也沒人教他怎麽防範怎麽識別,直到那老女人要拿煙頭燒他臉上的胎記,他才隐約意識到危險,要回家。

可他性格頑劣,後來被賣到一個老光棍家,整日鬧的得雞飛狗跳,哭累了就睡,鬧累了就休息,醒了繼續鬧,怎麽餓怎麽打都沒用。鬧到後來那老光棍終于嫌他吵了,不想要了,就把他丢在牛棚裏,想給別的買家。寒冬臘月,他縮在母牛的肚子下才沒被凍死,從此一吃牛肉就會吐。

有天早上很冷,老光棍起來,半天喊不醒宋宇,以為他凍死了,有些慚愧,就把他背到荒野裏。天寒地凍,土裏結冰,變得十分紮實。光棍年老體弱挖不動了,只埋了薄薄一層。中午升溫的時候,宋宇卻像只冬眠剛醒的刺猬,慢吞吞地從土裏爬出來。他渾渾噩噩闖到有個炊煙的家裏,那家主人是個天閹。他看宋宇長得清秀,又呆呆傻傻,舍不得放走,哄着逗着,讓他管叫自己爹。這人也很怪誕,宋宇一哭,他也哭,哭得更傷心。宋宇學着大人的樣給他拿糖吃,他就不哭。

後來宋宇躲到開往村外的貨車裏,逃出了蠻荒的村落。幾年後,那裏被一名死裏逃生的調查記者曝光,全村面臨抓捕,引起社會轟動。那村子是近親結婚,生下的孩子都不健康,所以有一半都買過城裏的孩子,彼此心照不宣。有些一兩歲,還沒記事的孩子被賣進村裏養大,在蠻荒中被徹底馴化,長大也沒有尋親的想法。

宋宇走失時年紀太小,不知道父母和住址,再加上被拐過三次,對人沒有任何信任可言,那時媒體也不發達,很多走失的孩子無人認領,只能被送到救助站。

這個名字是他在孤兒院的老師翻字典給取的。她是個溫和寬厚的中年女子,說這孩子臉上的胎記像血,注定命運坎坷,正好給他一雙寶蓋頂在頭上,只希望他早點有個安穩的家。

其實這些事侯鎮林在領養宋宇前都調查過,如今那兩個老漢已不在人世,姓潘的婦人生死不明。他不想去找,一來犯不上,二來容易生事,生意人重利潤,沒有收益的事不做。

可想起宋宇舉槍的驚險一幕,侯鎮林還是有些膽寒。即便彼此心知肚明,知道這只是場賭博。

“你改叫宋命吧,天天跟個女人一樣尋死覓活的…就你命硬?”侯鎮林忽然急躁起來,開始在宋宇房間裏轉悠,“章立文說怕你在家上吊,我說你就算斷氣,我也能把你從閻王那搶回來。”他拉出床底的箱子翻了翻,“你別忘了,既然已經活在這世上,你的命就不是你一個人的。”

此時宋宇有恃無恐,照片那個最大的隐患已經消除,任他随便翻,順便調侃,“我死了你再養一個,挑個聽話的,老實的,別跟我一樣尋死覓活的,哈哈。”他一笑,牽動了嘴角的傷口,連忙捂住嘴,聲音從指縫流出,“我要是上吊,這不就成兇宅了?這年頭是男鬼多還是女鬼多?男鬼厲害還是女鬼厲害?”

“別老講廢話!”侯鎮林抓着床單直起身,“誰想到是個這麽不省油的燈!”他雙手撐着膝蓋,消停了片刻,“如果你是在找那個姓潘的婆娘,我幫你找,怎樣?”

“成交。”宋宇頭也不擡。

侯鎮林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我們做事風格一樣,辦不到的就不開口。另外…”他指着寬敞明亮的卧室,“我補充一句。你跟我這麽多年,我沒讓你受過罪,你若去了別處,未必有在這舒服。”

宋宇裝傻充愣,“我這人可記仇啊,”他掀開上衣,指着自己嶙峋的肋骨,“我就算錯一筆賬,你踹斷我三根肋骨,你那天是喝多了,還是爛賬又多了?”

看見那肋骨上還有一大片駭人的淤紫未消,侯鎮林一時語塞,“一時手重。我親爹也打過我。”

宋宇幹笑兩聲,“那是你好的不學,淨研究偏門詭道,活該挨揍。”

侯鎮林瞪了他一樣,“偏門也是門,詭道也是道,別人走得,我走不得?”

宋宇諾諾地應付,侯鎮林是半個讀書人,論伶牙俐齒,自己争不過他。這些話他也聽得滾瓜爛熟,倒背如流。對錯且兩說,但平心而論,自己的心從來沒有落在實處,日日夜夜懸在半空,尤其這兩年他明顯地感覺到,有些東西再好,永遠和自己無關。

“我要去送興旺一程,”他嘆了口氣,“他是個棄嬰,沒有親人,也沒人給他燒紙,我怕他下去了沒錢賄賂小鬼,投不到好人家。他活着的時候就沒錢,死了總能有點。”

侯鎮林正要拿過皮包掏錢,“不用,我自己有。”宋宇阻止,“我辦完不回來了,明一早還得出攤。”

“随你。”侯鎮林疲憊地站起身,“我快折騰不動了,那天要是進去了或者死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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