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紅月
第48章 :紅月
最近上門看望蘇朝晖的人很多。
他們大多是蘇玲鹵菜攤的常客,也有不少是自家孩子找蘇朝晖補過課的,每天一到晚上,小院的門開開關關,人絡繹不絕。
蘇朝晖對外堅稱,自己是出去散心了,包括蘇玲,從不透露任何實情,母子倆認為,別人信不信是一回事,但終歸人多口雜,但凡聽了蘇朝晖這段經歷的真相,不傳出去的可能性為微乎其微。一傳十,十傳百,傳到人盡皆知蘇朝晖在黑幫走了一遭後全身而退,對這樣的孤兒寡母而言不是好事。
周末,吳家父女來看蘇朝晖。自從上次,蘇玲提到魏長風死的那晚,小吳有可能在場,蘇朝晖一直記在心裏,碰巧今天人家來了,她就有機會問了。
小吳叫吳钰,比蘇朝晖大半輪,大專畢業後就結婚去了外地,偶爾回淮陵。
晚飯過後,趁着蘇玲去廚房洗碗,蘇朝晖将電視聲音開大,給吳钰切着水果,“吳姐姐,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我媽說你來看過她。”
“應該的,”吳钰說,“都是鄰居,我小時候最喜歡吃你媽媽做的蘭花幹,現在一段時間不吃,還挺想的。”
“吳姐姐,”蘇朝晖低聲問,“我媽說,我爸去世那晚,你也在那條路上?”
吳钰吃橙子的手停了下來,她以同樣小的聲音問蘇朝晖,“阿姨跟你說了?”見蘇朝晖點頭,她接着道,“那晚我從衛校回家拿東西,快到巷口了,感覺後面有輛車,開的好慢,當時路上一個人都沒有,我就往快了走,那車還是跟在我身後,緊貼着馬路牙子。”
這時蘇玲來了,二人止住對話,看着她往桌上的茶杯裏加了點水。
蘇玲走後,吳钰攤開汗涔涔的手,繼續對蘇朝晖道,“我快吓死了,根本不敢回頭,後來車上有人下來,我撒腿就跑,那人也開始跑,我覺得我完了,突然聽見後面有人喊,”幹什麽,幹什麽,滾一邊去,警察馬上來了!”她看着蘇朝晖,“第二天上午,他們說魏叔叔沒了,昨晚沒的。如果那個聲音是他,如果真的因為我,那我一輩子過不去。所以當時你跑丢了,我跟你媽說,實在不行,我當她幹女兒。”
蘇朝晖垂下眼睛沉思了一會,擡起頭道,“吳姐姐,你別往心裏去。也不一定就是你想的那樣。”他看看牆上魏長風的照片,“救你的人肯定希望你能好好過下去。”
猇州。暮霭沉沉。
市井的氣息随着天色的轉暗而愈發濃厚。
街頭飯店的彩燈逐個點亮,與黑色天幕相映。炫目的燈影流竄在湧動的人群,帶出夢幻的,缤紛的,粗犷而生猛的城市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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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這家火鍋店是塑料棚搭的,沒有正經門面,十分簡陋,食客全在露天吃,吃的熱氣升騰,漫街遍野都是香味。
兩瓶啤酒碰在一起,宋宇和千雪一人半打,就着啤酒開始涮肉。
“老板,”千雪下了兩盤羊肉,遞到宋宇那邊,“別跟我客氣,大口吃。”
宋宇一口煙一口肉,他擡起頭,故意無辜問對千雪,“我跟你客氣嗎?”
“客氣呀!”千雪涮着毛肚,“你不是一般的客氣。”
宋宇給自己夾了塊豆腐,“我現在不客氣。”
羊肉熱氣騰騰,香味撲鼻,在這陰涼的秋日夜晚,給人切實的暖意。
“老板,一會吃完飯,你幹啥?”千雪吃了一會,問。
宋宇看着路邊來往的行人,眼神飄蕩了片刻,道,“我去摸一把,這兩天賭運太差,錢都輸光了。”
“我知道有個地方好摸!”千雪忽然龇出虎牙,“我帶你去。”
“你都能知道,那必然不好摸,”宋宇斷然拒絕道,“真是同行相害,我不去,我堅決不去。”
森林公園的游樂場內,人山人海。
但是在賊的眼中,這裏就是個大錢眼子。
宋宇很讨厭去游樂場,因為這裏遍地拖家帶口,全是大人帶小孩,除非是山窮水盡,或者跟人比試,不然一般不去。但吃了人家的飯,吃人嘴短,只能不甘不願地跟過來,摸兩把恢複手感。
千雪興致頗高,一個人從過山車玩到大轉盤,又到旋轉木馬,最後滿頭大汗從人堆裏鑽出來,看見蹦床和海洋球,眼裏又泛起光亮。
“有啥好玩的?”宋宇握着氣槍,打爆了最後一枚氣球,贏了一只布偶,“一點都不好玩。”
千雪接過布偶,“我從進來你就在打槍,我都玩了一圈,你還在打槍,你這麽喜歡打槍?”
“哪個男的不喜歡射?”宋宇見千雪盯着海洋球,又道,“我要是你,我就下去把這些死小孩一個個都按到球裏,再埋起來,讓他爸媽找去。”
千雪搖搖頭,“我沒錢了,我都這麽大人了,不好意思下去。”她剛說完,就看見宋宇就從別人褲兜裏夾出一張十塊,指着海洋球裏的小孩們,“玩不玩?你不玩,我進去按他們了。”
“謝謝老板。”
千雪拿了錢,消失在人群中,宋宇心裏有事,實在提不起興趣,獨自躺在花壇邊望月亮。直到九點半左右,千雪才從裏面出來,她老遠看見宋宇坐在那裏,望着虛空愣神,連忙笑嘻嘻地跑過去,“老板,你咋不玩?你不會在等我吧?哎喲,那多不好意思?”
“我不花錢玩,”宋宇吐着煙圈,“我都是趁夜裏關了門之後,翻進來玩。”
千雪恍然大悟地看看手表,“還有十五分鐘閉園,等到這裏的人就走完了,我陪你一個一個玩,行不行?”
果不其然,十點之後游樂場裏的人漸漸走空,熱鬧的氣氛随着意猶未盡的腳步,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看門的保安在小房間裏聽着戲曲昏昏欲睡,戲唱的蕩氣回腸,只是在這空曠的游樂場,倒顯得鬼魅異常。
宋宇和千雪跑進游樂場深處,坐在碰碰車裏抽煙。一人一輛車。
千雪看着河邊的螢火蟲,“等我哥出來,我也帶他來玩,他也喜歡打氣槍,玩碰碰車。”
“你哥哥知道你幹這個嗎?”宋宇問她。
千雪知道‘這個’指的是什麽,她點頭,“知道一點。我沒怎麽說清楚,因為他以前跟我說,女孩子的身體很精貴,值千金,我跟他說,他肯定罵我。”她看向宋宇,“關鍵是我不覺得有什麽珍貴的,你覺得呢?”
有些東西你覺得它珍貴,它就是無價之寶;你覺得它不珍貴,它就可以拿來成為交易。“說不好,太抽象…”宋宇看着地上的煙灰,道,“但我想吧,我要是走投無路,或者沒飯吃了的時候,你讓我去幹點男活兒,我反正是行。”
“那你不能搶我生意!”千雪打了他一下,被他逗笑,笑了一會,把手裏半包煙給宋宇,“上個客戶給我的,紅河,好煙。”
樹影下的河流裏,摩天輪安靜地矗立,在它的背後,是高大輝煌的市政鐘樓,熒光的指針走到十二點半,萬物靜默而沉郁。
“你住在哪裏?”宋宇拍拍褲子,從碰碰車裏跳了出來,“我送你回家。”
千雪聞言,也抱着布偶下車,她擺了擺布偶的手,道,“我家遠得很,在四環邊邊兒,你回去吧,你不是明天還要趕車嗎?”
“我們打一輛車吧,”宋宇拉上外套,把煙頭彈進河裏,“我順道丢下你,再繞路回來。”
兩人從後門翻了出去,一人在馬路一邊,各自攔車。
這個點車很少,有些也不願意去偏遠地方,他們問了幾輛,都不願意去,宋宇本以為要等很久,很快看見十字路口開過來一輛黃色夏利,千雪招下車走了過去,她彎着腰鑽進車窗,看樣子是在跟司機交談。
“千雪,”宋宇遠遠地喊了一聲,“人不願意走就算了。”
他喊了半天,千雪還是趴在那車上,好像完全沒有聽見。
“千雪?”宋宇看着千雪,她趴在車邊一動不動。
“千雪!”宋宇甩下手裏的煙,獵豹般從馬路對面沖了過去。
布偶娃娃掉在地上,上面染了血。
千雪捂着脖子,筆直地仰面倒在路邊。
鮮血從她的指縫流出,她望着幽幽的天空,覺得冷。燈下的塵埃,如寒疆的雪。
而宋宇的血液卻如沸騰般灼燒起來,他瘋狂地追着夏利車,追了幾百米,又想起自己不能再追,于是掉頭折返。回頭的剎那,他看見躺在地上的千雪,也在瞬間被那空茫的雙眼凍結。
前方傳來轟隆隆的聲音,是夜晚才能進市區的大車,宋宇看見車影,奔向路中央将車攔下。
“哥們,這人是不是死了?”司機探出頭,“我這車要賣了,裏面不能有死人。”
宋宇懇求道,“沒死沒死!醫院離這不遠,打 120 來不及,你幫幫忙做做好事,救一條命!”
那司機往路邊看了一眼,“嗯,那你把人擡過來吧。”
“謝謝!謝謝!”宋宇連聲道謝,轉身往路邊跑,他剛邁兩步,聽見身後呼嘯的發動機聲,再回過頭,那車已揚起一路煙塵。
他只好脫下外套,裹住千雪的脖子,拿出手機打 120。千雪傷在脖頸,無法出聲,她睜着大大地眼睛,心中寫滿了困惑,面對這張焦急的臉,她不明白,他與自己非親非故,認識不到兩天,他急什麽?她也不明白,為什麽跟司機講了兩句價,司機就拿刀劃向的自己脖子,為什麽現在感覺不到疼,又為什麽無法動彈。
“千雪!千雪!”宋宇看着千雪的眼神,知道她在看自己看不見的東西,他喊,“車要來了,你看着我!你想想最恨的人,還有你最咽不下的氣,好好想想!”說話間,他看見了千雪脖子上的刀口,它細長而駭人,平滑而公正,輕描淡寫而一刀致命。
宋宇渾身發麻,可怕的猜想紛湧而來,是丁火嗎?可他的目标是自己,他何必兜這麽大的圈?何必殺千雪,又為何這樣離開?仇殺嗎?是白天得罪的那個街邊流氓?自己偷了他的錢包,他來報複?可他皮肉松軟,有氣無力,根本不像會用刀。那還能是誰?千雪得罪過什麽人?還是根本就是一時興起,激情殺人?腦中有無數螞蟻瘋狂地啃噬,宋宇甩了自己兩巴掌,換回一絲清明的神智。
尖銳的剎聲劃破了慘淡的夜,宋宇回過頭,看見一輛私家車停在路邊,那車主酒氣沖天,口齒不清,搖開窗就對着路邊喊,“是不是喝多了?要不要幫忙?”
就在宋宇将千雪抱上車的瞬間,車主聞到了濃濃的血腥味,他酒醒了,他膽戰心驚地看着後視鏡,一腳油門飛馳而去。
染血的布偶躺在路邊。
在車發動的瞬間,宋宇将指間的刀片收回袖口,片刻之前,他做好了準備,要是司機不願意載,就趕他下車自己開。
随着車廂的颠簸,千雪的口中接連不斷湧出血沫,她咳喘着,顫抖着,渾身由于失血而難以控制地抽搐着,她看着窗外,一盞盞路燈在她的眼前極速地晃過,還有樹影,星空,夜晚的河流。
宋宇心急如焚地盯着前方的擋風玻璃,那鮮紅的十字就在路口,他感到肩膀傳來尖銳的痛,像是什麽東西紮進了自己的血肉,他轉過頭,千雪抓着他的手,朝向自己的提包。宋宇明白了千雪的意思,他拿過包,翻出身份證,上面是她的真實姓名和家庭地址。
1980 年,12 月 15 日,姚素芳。
十字燈投下刺眼的紅光,腳步聲和推車聲在街道上回響。
從車中至擔架,姚素芳始終不肯放開宋宇的手,宋宇追在車旁,看着一朵朵鮮血自她口中開出,像啼血的杜鵑。
宋宇俯下身,伸出另一只手,觸碰她的臉,試圖給她傳遞渺小的溫暖,也就在這一刻,他聽見了遙遠的鄉音:哥哥,我哥哥,怎麽辦,怎麽辦?
“姚素芳,”宋宇握住姚素芳的手,“你哥哥的事情交給我,你放心。”
姚素芳聽見這句話,忽然瞪大了眼睛,她驀地舉起雙手,胡亂地抓向虛空,眼淚化開了滿臉的血,凄涼的哭聲響徹走廊,“哥哥!對不起!哥哥!”
宋宇感到手中的力量消失了,他看着擔架消失在走廊盡頭,接着急救室的燈亮起,一切重回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他将臉埋進掌中,掌心被液體滲透,那是什麽時候流的淚,又是為誰流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