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先于眼睛的認出
先于眼睛的認出
夜色籠蓋了馬賽,這個熱鬧的城市,只剩下沉睡前的最後一點清醒。
夜色同樣遮掩了艾爾柏塔主仆的行蹤,她們乘着小船,在深夜的海浪中前行,月亮隐藏在雲後,只有星星閃着微弱的光,除了一片片浪潮的陰影,什麽也看不到。
“我們要去哪兒?”艾爾柏塔不安的問。小船在海浪中晃蕩,哪怕理智告訴她船不會被掀翻,她還是感到了驚怕。
端坐在海浪中的艾琳娜依然挺直脊背,她瞥了眼劃槳的船夫,眼睛有着奇異的亮光:“伊夫堡。那是個監獄。”
伊夫堡?艾爾柏塔垂下眼睛,記憶中搜不出這個地名,她偏偏又感到熟悉。
海水拍帶着船舷,腥鹹的海風吹去白日的熱氣,船晃悠悠的行駛在茫茫星海之下。似乎有隐約的交談聲,被水流送來,又被水聲淹沒。艾爾柏塔握住身邊女管家的手,惶恐的心稍稍感到了安寧。
最終他們在一座烏黑的島嶼上登岸,高大的建築中透出零星的光芒,如同沉睡的猛獸。艾爾柏塔扶住艾琳娜的手,從船上跳下,長長的鬥篷遮住了主仆的樣貌,同樣掩蓋了她們的身份。而一位夜色中看不清面貌的士兵,正站在臺階上靜靜等待。
“請走這邊。”士兵迎上來,恭敬的低下頭,直盯着腳下的岩石道路,沒有顯露出半分不該有的好奇。
艾爾柏塔好奇的看了他幾眼,扶住女管家伸出來的手,将注意力放在了這個奇怪的島嶼上。道路通向矗立的塔樓,曲折坎坷,陰暗神秘,一半被黑暗掩蓋,一半暴露在搖晃着的煤油燈中。海浪一波波拍來,隐約還能聽到夜風送來的呼喝聲。
——也許是屬于城堡中看守的聲音,也許是港口剛剛停泊的船上憲兵的聲音,呼啦啦作響的鎖鏈鎖住船的聲音,比呼嘯的海浪聲還要刺耳,更刺耳的是驀然響起的,屬于年輕人絕望的悲鳴。
港口的動靜越來越大,大到艾爾柏塔也無法拒絕被風送入耳中的喧嚣。
“馬爾福答應過我!放我走!我沒有犯罪的!上帝啊!我不該被送到這裏。”膝蓋撞擊在肉上的聲音清楚的傳過來,年輕人大叫着痛呼,卻沒有停止抗議。
憲兵們粗魯的咒罵聲,毫不留情的毆打聲,也沒有阻止年輕的悲鳴聲。晃動着的昏黃燈光中,那個人影瘋了一般的掙紮,依然無法從憲兵的推壓中沖出去,有手槍對準他,槍管被他撞的亂晃,他仿佛看不到死亡的威脅。
也許他是冤枉的。沒有一個正常人,能夠在這樣凄厲的呼喊聲中袖手旁觀。她提起裙擺,快步向那裏靠近。
“這是今天送來的□□。犯罪總是叫嚷着自己的無辜,妄想博取陌生人的同情。”跟在她身後的士兵低聲嘲諷,聲音冷漠,如同死神。
艾爾柏塔打了個寒戰,腳步一頓,就被身後的艾琳娜拉住。她明白這次的夜行極其隐秘,不應該橫生枝節。可是在這座石灰岩砌成的死亡峽谷中,她無法讓自己坐視不理,尤其是槍再次被舉起,這是要動真格了。
那個人很可能會死!
“住手。”隔着一片岩石牆壁,艾爾柏塔大聲阻止。她成功的阻止了即将冒出的子彈,也将自己暴露在了那些憲兵面前。
低矮的個頭和稚嫩的聲音,讓那邊譏笑起來:“難道是個小孩?”“哦,老天,真是個笑話!”不時有憲兵戲耍般的踢囚犯一腳,剛才還在不斷掙紮的犯人,此時倒在地上,力洩般的任由那些人欺淩。
艾爾柏塔詢問的看向艾琳娜,低垂的鬥篷遮蓋了她的表情,只有握住自己的手指,在慢慢松開。艾爾柏塔受到了鼓勵,快步向那邊跑去,凸起的岩石絆得她一個踉跄,也沒能讓她慢下步子:“住手,快住手!”她的聲音越來越大。
“犯人應該被送進監獄,而不是被偷偷殺死!”艾爾柏塔率先發難,她知道自己的話很可笑,但她不能讓自己弱掉氣勢。
“不是還沒死。”有人咒罵着踢了一腳地上的人,蜷縮的囚犯身子抖了一下。“是他要逃走。”憲兵七嘴八舌的嘲諷着她的善心,而更多的士兵正探頭探腦向這邊看過來。
她知道,憲兵們正在猜測她的身份,那些人的眼神雖然兇狠,語氣還是謹慎下來。艾爾柏塔手指慢慢攥緊鬥篷,她能做些什麽?
這是個受過審判被送進監獄的□□。作為公民,不論何時何地,總歸要相信法律。她不能憑借喜好判斷陌生人的清白,更不能釋放一個被定罪的犯人。但是她可以阻止私刑,保護這個被判□□的犯人,不會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死去。
艾爾柏塔飛快的盤問自己,看着頂在囚犯頭上的槍,還有那些憲兵越來越不耐的目光。很快有了決定。
她咬牙提起裙擺,将華美的女靴暴露在燈光下。這是只有頂級貴族才能擁有的奢華穿着:“監獄會讓這個桀骜的罪犯收斂。你們是優秀的軍人,應該按照規章辦事?願上帝保佑你們。”
她倨傲的話語這次沒有引來嘲笑,特權階級總是讓人心生畏懼。
“如您所願,女士。我為屬下剛才的行為表示抱歉,上帝保佑您。”為首的憲兵彎腰道歉,并不夠真心,到底還是屈服了。
這是她所能做的全部,善心還沒讓她喪失理智。艾爾柏塔嘆口氣:“你能站起來嗎?”她問地上的囚犯,始終警戒的保持着安全距離。
但是意外的到來,還是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當冰涼的手掐住自己脖子時,艾爾柏塔沒能看清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她只看到那雙眼睛,瘋狂的,絕望的,不顧一切的黑色瞳眸,如岩石一樣的堅定無畏,轉眼就閃到了自己身後。
——她被囚犯卡住脖子,作為擋箭牌放在身前。
“你想做什麽?”艾爾柏塔問,她知道事情被自己徹底搞糟了。而憲兵們吊兒郎當的神情終于緊繃起來,一名貴族被綁架,性質完全不一樣了。
“放我走。”那個嘶啞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掐在脖子上的手緊了緊,小心翼翼的沒有讓她受傷。數把槍對準了兩個人,也許一次走火就能要掉他們的性命。
“放下槍,否則我立刻扭斷她的脖子!”那怕是強裝的兇狠,也足以讓人忌憚。犯人帶着艾爾柏塔向海邊退去。憲兵們面面相觑,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緊緊的跟上去。
只要不是故意尋死,犯人應該不會選擇跳海。艾爾柏塔松了口氣,命令自己鎮定下來,她知道艾琳娜一定急壞了:“你是哪裏人?是馬賽人吧?”
背後粗重的呼吸動蕩了一瞬,很快恢複平靜:“別亂動,我不會傷害你。”這句話近乎耳語,卻讓艾爾柏塔稍稍放松。幸好犯人還可以理智的交流。
“你逃不掉的。”無邊無際的大海困住這一片孤島,同樣隔絕了囚犯離開的道路。艾爾柏塔輕聲告誡身後的犯人,“你為什麽要逃走?就算你離開了伊夫堡,你能去哪裏?刑期有結束的時候,可是逃犯只能抛棄親人,四處躲藏?”
憲兵吵吵嚷嚷的高聲警告,掩蓋了人質和犯人間的低聲交流。艾爾柏塔感到扣在脖子上的手顫了顫,她知道自己抓住了這個人的軟肋。
“服刑?我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心灰意冷的嘆息聲,讓艾爾柏塔有些觸動。
“只要活着,就會有機會。”她低聲勸慰,捋下指頭上小小的碎鑽戒指,偷偷塞到犯人手中,“時間已經不多了。”
噪雜聲越來越大,監獄中的士兵和獄警被這裏的動靜驚動,正在迅速趕來。如果犯人繼續反抗,只會很快見到死神。
“時間不多了。”犯人喃喃重複,似乎在苦笑,“你能幫我捎個口信嗎?”
“對不起。”艾爾柏塔果斷拒絕,這趟渾水她不能繼續淌下去。
聽到囚犯絕望的嘆息,艾爾柏塔終究有些不忍:“有什麽話,等你出去了自己說。”這句鼓勵實在太空洞,罪犯用一聲嗤笑回應。
“也許你能離開這裏,顯然不會是此時此刻。”
“我姑且當成是你的祝福。小姐,謝謝你了。”那個人禮貌的道謝,幹啞的聲線,有熟悉的氣息。
艾爾柏塔已經顧不上回憶。
打破平衡的是一位借助海水潛到囚犯身後的士兵,但是撲來的海浪沖力,讓他不小心踩掉了攀附的岩石,石頭落水的聲音,刺激到了神經緊繃的犯人。犯人下意識帶着女孩逃離這片區域,卻被慌亂的士兵扯住小腿,短暫的失去了平衡。
圍堵的憲兵趁機撲過來,場面頓時混亂。
艾爾柏塔只覺得天上星星亂晃,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不知何時牢牢的護在她身前。背後貼着的寬闊胸膛,就像一座碉堡,保護她不會受傷。等到她被推開時,艾爾柏塔只來得及看到那雙堅韌的黑眸,随着一陣浪花,被海水吞沒。
那個人在落水的瞬間将自己推開了?艾爾柏塔被吵鬧的憲兵扶起來,寬松的鬥篷纏在她身上,露出了柔軟的金色長發。她最後看了眼被憲兵從水裏拖出來的少年,快速消失在曲折的階梯上。
“哦!親愛的小姐,讓您受驚了。”這一次,她們終于安然抵達了目的地。空曠逼仄的房間中,早已得到消息的監獄長,挪着胖胖的身軀,驚惶的道歉。
艾爾柏塔如同受驚的小孩一樣,緊緊跟在艾琳娜身邊,一語不發。實際上,她并沒有受到太多驚吓,只是無法忘記那雙堅韌的黑眸,就像穿透時光的烙印,刻在了她心口。
艾琳娜代替她接受了監獄長的歉意,威嚴的要求嚴懲罪犯。
“那個犯人呢?”艾爾柏塔忽然插話。
“誰?”監獄長擦去額頭上的汗,恍然的陪笑道:“那個替拿破侖送信的叛國犯?他現
在應該正呆在牢房。哦,上帝……”
“我不希望今天的事情被其他人知道。更不想有人因為我受到處罰。”艾爾柏塔揚起下巴,露出貴族式的傲慢和孩子般的無知,“上帝教導我們要愛所有人,哪怕那個人是無禮的囚犯。我會遵從上帝的旨意寬恕他,希望他能夠在上帝面前真心忏悔,而不是因為刑罰屈服。”
這一通話帶着典型的貴族式虛僞。顯然不會有人相信她的善心,頂多覺得她是為了掩飾行蹤,不願意橫生枝節。監獄長仍然奉為聖旨,慌不疊的到門外叫來獄警細細安排,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夠房間中唯一一對主仆聽到。
艾爾柏塔一直在偷偷瞅着沉默冷硬的女管家,此時附近沒有人,她忍不住扯住艾琳娜的鬥篷,輕輕的拉了她一下:“艾琳娜,我知道錯了。”細細嫩嫩的聲音,老老實實的道歉,一定要讓人感受到她的誠意。
她只是一個小孩,唔,小孩總是可以輕易被原諒的。
鬥篷的陰影下,艾琳娜緊抿的唇角微微彎起,淡淡問:“你懂了嗎?”
懂什麽?艾爾柏塔疑惑的眨眨眼睛。
“并不是所有的善意都會得到同樣的回報。”艾琳娜低頭看向她:“但也并非所有的善意都會被辜負。”
女孩老成的摸了摸下巴,歪着頭慢慢笑了:“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艾琳娜打斷她,“你是艾爾柏塔,應該自由肆意的艾爾柏塔。這是公爵殿下為你争取到的權利。你可以随心所欲,前提是你能夠承擔後果,并且不會後悔。”
“艾琳娜,你瞧,我已經受夠了教訓。”艾爾柏塔讪讪的摸了摸脖子,她不介意裝可憐。
“是的。你受到了教訓。回去後,我會關你禁閉,這就是你随心所欲的代價。”
“你……你,你真狠心。”艾爾柏塔做出一副快要昏厥的模樣。顯然并沒能讓女管家心軟。
女管家凝神看向門口,監獄長剛剛完成了一篇充滿表現力的演講,抹着汗迅速跑回來。
他們要找的毒藥專家,因為某些人的畏懼,被以莫須有的罪名,囚禁在了這個監獄中,十幾年的漫長光陰,足以讓世界忘記這個人的存在。而他應該取回他本該擁有的自由。
“用你的知識換取自由。”那時候,枯槁的犯人面前站着的女人,隐藏在長長的鬥篷下,高傲如同女王。
這是屬于艾琳娜的氣勢嗎?艾爾柏塔瞪大了眼睛,看着因為激動,俯跪在面前的老人,他也曾經高傲嚣張過,但是再淩厲的銳氣,逐漸被鎖鏈與黑暗磨平,只剩下絕望和麻木。
幾十分鐘前,見到的那個年輕犯人,那個擁有明亮黑眸的犯人,也會變成這種模樣嗎?
艾爾柏塔舉起手,讓老人将宣誓效忠的吻落到了她的手背上,鎮定自若的模樣,就仿佛沒有聞到老人周身腐朽腥臭的味道。
這是屬于伊夫堡的氣息。
當小船多載了一個人離開這座陰森的石頭監獄時,艾爾柏塔還是忍不住回頭凝視海島上高聳着的黑暗建築。不知道那個善良的囚犯,命運又将走向哪裏?也許他會越獄?如同《基督山伯爵》的男主角?
但他更可能失敗,被獄警打死,或者葬身大海?
這樣的同情與擔憂是如此廉價,轉身就會被遺忘。可是聽着海浪的聲音,靠在艾琳娜溫暖的懷抱中,小女孩閉上眼睛,還是決定放縱自己的傷感。
等到睜開眼睛的時候,就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