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永不可見的告別

永不可見的告別

米亞送來的是解藥。

艾爾柏塔将那個透明的玻璃小瓶子緊緊攥在手中的時候,手抖的瓶子裏面的液體也在不斷的搖擺。

“對不起。”米亞看了她一眼,陰郁的眼中留露出幾分期望,但是艾爾柏塔一直的沉默,還是讓那些光點黯淡了。

他低頭看了會兒地板,還是選擇了離開。

艾爾柏塔的心神卻全部沉浸在解藥上面,一直過了好幾分鐘,她才讓自己勉強鎮定下來。她知道米亞不會騙她,哪怕他連解藥的來源都沒有說清。

她提着裙子跑去實驗室,和那些毒藥大師們熬夜研究解藥的成分,經過多次實驗,終于在晨光熹微時,斷定了解藥的有效。

當藥水被公爵大人吞咽下去後,艾爾柏塔緊張到窒息。

解藥不會那麽快起效,公爵大人依然在昏睡中,艾爾柏塔将現場不多的幾個心腹都趕了出去,固執的要守到父親醒來。

燦爛的晨光溫柔的灑滿了整個房間,打開的窗戶外飄來清淡的花香,窗簾在風中擺動,外面是蔓延無邊的綠色叢林與河水。

美麗的德文郡,是她的家鄉,是她這片飄零的樹葉終要歸去的根,這裏有美好的記憶,有她在乎的人,承載着她的過去和未來。

如何能夠放棄?有什麽理由不去守護?

艾爾柏塔在洶湧的思潮中睡去,她實在太累,而父親即将醒來的可能,讓她徹底放松了下來。

這一覺睡的很舒服,直到陽光挪到床邊,硬是将她喚醒。她餍足的伸了個懶腰,一時不知今夕何夕?

“愛爾。”虛弱的聲音将她拉回現實。

艾爾柏塔的眼神立即沉凝下去,她看向床上的父親。

蒼老了很多的鐵血男人,一旦睜開眼睛,就又成了那個堅不可摧的戰士。深藍色的眼眸冷靜而淩厲,他不知道醒了多久,也許他早已清楚所有的處境。

“父親。”艾爾柏塔莫名的心虛起來,她嗫嚅的叫了一聲,低下頭,不敢再對視。

策馬握劍的男人,現在只能躺在床上,連轉頭也困難,只是一眼,艾爾柏塔就确定了父親的處境。在一開始,她覺得,父親只要能醒來,就很好了,可是現在,她卻痛恨自己,讓父親清醒的感受到這樣殘酷的事實。

“愛爾,能看到你很高興。”一動不動的公爵大人,用溫和的眼神,陳述着自己的欣慰。

艾爾柏塔低頭揉搓着手指,心情十分糟糕:“我還沒找到兇手。”

“這不怪你。”公爵大人問,“我昏迷了多久?”

這樣平靜的态度,反倒讓艾爾柏塔更加難受,她咬着下唇,努力平靜自己的聲音:“半個月。父親。”

“半個月。”老人目光悠遠,他在沉思,并且很快得到了答案,“你做的很好,愛爾,已經不能再好了。你知道我醒過來,看見自己還躺在這間卧室裏,一切的聲音都很平靜時,有多高興嗎?你保護了德文郡,是嗎?”

“不,我沒有做到!”艾爾柏塔紅着眼睛大喊,她做的太糟糕了,憑什麽接受這樣的安慰,“我沒能救你,父親。我無法制止領地上的騷動,還有那些貴族的诋毀,我随時可能垮掉,随時都會!”

她的眼中含滿了淚,淚水卻一直被鎖在眼眶中。她同樣瘦了很多,明豔快樂的神情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疲倦和冷漠。不變的唯有驕傲的眼神和挺直的脊梁。

公爵大人眼中露出笑意,他清了清嗓子,讓話音不至于那樣沙啞:“但德文郡還在,因為你的保護,不是嗎?”

艾爾柏塔用沉默作為回答。

外面日光正好,一切都是生機勃勃,可是在美的風景也無法永遠存在。花開的多絢爛,凋零的時候就有多凄慘。

如同德文郡公爵這樣,叱咤風雲的一生終是黯然收場。

“父親,我先吃些東西。”艾爾柏塔倉促起身,草草扔下一句話,向門口走去,她無法在留在這裏,面對這樣的情景。

“愛爾。七點後,你過來一趟。”公爵說完這句話後,就疲倦的閉上了眼睛。

艾爾柏塔幾乎要沖過去确認他的呼吸,但她還是壓住了驀然生出的沖動,她低低應了一聲,拖着步子走出去,親自過問了廚房早已準備好的流食,讓艾琳娜盯着人端過去,服侍公爵大人用下。

然後還要做什麽?似乎所有的力氣都洩掉了。艾爾柏塔縮在椅子裏,看着書桌上堆積着的文件,一點也不想翻開。

“愛爾。”門被敲響,米亞憂郁的聲音響起。

艾爾柏塔擺好坐姿:“進來吧。”

“聽說伯爵大人醒了。”米亞掩上門,在門口停步,似乎随時會轉身離開。

艾爾柏塔打量着他,随口問:“聽說?你沒過去嗎?”

“沒有。”米亞抿了下唇,聲音有些顫抖,“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那個女仆會下毒。我只是有些害怕?”

“怕什麽?”艾爾柏塔笑了一下,眼眸依然幽深。

“她是你的女仆,你轉眼就不管。那我呢?我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我們是朋友嗎?還是說,我只是一個可悲的追逐着?”這番話大概憋在心中太久了,米亞脫口而出,瞪視着面前的少女,甚至顧不得回避對方的目光。

艾爾柏塔啞然失笑,心中卻滿是悲哀:“不一樣的。”她張了張唇,最終只是嘆了口氣,“你什麽也不知道。”

“那我該知道什麽?我愛你,你知道嗎?”這樣堂而皇之的诘問,從那個文氣羞澀的少年口中說出。他赤紅着眼睛,幾乎陷入了瘋狂。

“我以為我拒絕的已經夠明白了。”艾爾柏塔憤怒的開口。

“你還在我身邊,你還對我說話微笑,這算什麽拒絕!”米亞似乎更加憤怒。

艾爾柏塔煩躁的揉着眉頭,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

“我愛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讓你心中只有我。”米亞依然站的很遠,眼眶通紅,仿佛在流淚,卻沒有淚水滴下。

“不可能的。”艾爾柏塔回答,也許曾經有過可能,但是到了這種境地,早已成絕路。腦海中驀然出現一個身影,黑發黑眸,堅毅果敢,忽然出現,正在慢慢淡去。

“我知道不可能,從我這次拿着求婚戒指回來之後就知道了。”激動的情緒大概被壓制了下來,米亞深褐的眼睛,溫柔而悲傷的看着艾爾柏塔,“但我還想試一次。”

他凝視着艾爾柏塔,在地上跪下,親吻着手中的鑽石,微笑着輕聲問:“你願意嫁給我嗎?艾爾柏塔?”

那一瞬間,艾爾柏塔想起了很多東西。在明媚的樹影下,她曾經問:“米亞,現在流行的求婚儀式,是不是要跪地親吻女方的手背呀?”

“你喜歡這樣嗎?”米亞低着頭笑的很開心,就好像聽到了什麽秘密?

她為什麽會這樣問?艾爾柏塔想不起來,那個時候,她大概又想起了前世的記憶吧,就像研究中餐,購買中國瓷器一樣,在隐秘的向那個國度靠攏,她偶爾也會好奇的詢問些據說是西方傳過去的習俗。

現在有一個人在她面前做出了這樣浪漫的動作。盡管他離的那樣遠,遠的永遠無法到達。他仰視自己的目光,如此癡迷又卑微。十幾步的距離,他并不曾走過來,因為他知道答案,因為他只是在完成一個心願。

這不是求婚,而是一場葬禮,埋葬自己的愛情,埋葬曾經的心動。

艾爾柏塔的心被狠狠的觸動,為那個跪在門口的聲音。如果他走過來,擁抱自己,她疲憊已久的心,會不會被感動?艾爾柏塔想不出答案,她垂下眼睛,說出彼此等待已久的答案:“對不起。”

米亞的笑容僵在臉上,臉色瞬間蒼白。他腳步一軟,跌坐在地上,雙手撐着地板,慢慢站起來,搖搖晃晃的向門口走去。

被留下的戒指躺在地板上,鑽石的光芒依然耀眼永恒。

艾爾柏塔起身想撿起來,最終還是拉鈴叫來仆人:“把那個還給米亞勳爵。”

等到仆人離開後,艾爾柏塔蜷在椅子中,靜靜等待時針指到七點。已經到了這種程度,命運還能有多糟糕呢?

這半個下午,少見的沒有人來打擾她。艾爾柏塔想到了和米亞的過往,想起了和那位真名為埃德蒙·唐泰斯的少年相隔十年的幾次見面。

這是最後的平靜,艾爾柏塔早有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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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大人的卧室中沒有點燃蠟燭,艾爾柏塔剛一進門,就被黑暗吞噬。

“愛爾,你來了。”飄過來的聲音,如此幹脆有力,讓艾爾柏塔瞬間生出希望。也許父親已經能夠坐起來,或者站起來,他似乎恢複的很好,也許還能再好一點?

艾爾柏塔借着門口飄進來的燭光,摸索着點亮室內的蠟燭。

直到這時,她才看清公爵大人依然躺在床上,一身正裝。

“父親?”艾爾柏塔心髒咚的一聲悶響。

德文郡公爵穿的是屬于公爵特有的正裝,深紅色的絲絨外套,帽子上鑲着四條貂皮。冠冕上有一個金環,上面裝飾着8枚紅色的金葉片,佩劍就挂在他的身上,而馬鞭躺在一旁。他穿的整整齊齊,尤其是帽子還戴在頭上,這對于躺在床上的他來說,一點也不舒服。

艾爾柏塔勉強笑道:“父親,你要告訴我什麽東西?”

“過來。愛爾。親愛的。”公爵大人的目光平靜柔和,就像所有到了老年,放下一切負擔的老人一樣。

這種眼神,艾爾柏塔一點也不喜歡。她将顫抖的手藏在身後,慢慢向床邊走去。

“我為你驕傲,愛爾。你向所有人證明了自己,盡管有的人被蒙蔽了雙眼,并沒有意識到。”公爵大人努力勾起唇角,這樣簡單的動作,在完成之後,讓他喘了好幾口氣,才能說接下來的話。

“你一個人,也能負擔起所有的責任,我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了。”

“你在向我告別嗎?”艾爾柏塔喃喃問道。

“是的。”床上的病人眼中有着不舍,還有釋然,“讓我再摸摸你,愛爾。”

這樣簡單的動作,他也無法做出。艾爾柏塔擠出笑容,拉起他的手,貼到自己臉頰上,從額頭到下巴,無力的手指被拉動着,摩挲自己的臉頰,冰冷而堅硬的觸感,這樣的讓人難受,讓人不想剛開。

大概過了很長時間,“好了。”公爵說。

艾爾柏塔一愣,松開手,任由那只手臂砸在床上,一聲悶響,留下一個坑,又慢慢消失。

“我很想你的母親……現在是時候說再見了。”他的态度一直這樣冷靜,他為什麽能這樣冷靜。

“不!”艾爾柏塔猛然起身,控訴的瞪着床上的人,“你要抛下我,把一切都留給我!”

在下午的時候,艾爾柏塔還不明白自己的不安來自何處,但是身處在這個房間中,聽到那樣冷靜的告別,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你是個懦夫!”她轉身大步離開。

“你要走了?”那樣留戀的聲音,從這個男人口中說出。

艾爾柏塔腳步一頓,又猛然沖回來:“為什麽,為什麽?!會好的,像以前一樣。”

“你不用欺騙自己,我們都知道結果。”公爵大人聲音柔和,“我不舍得你,但我更期待另一個世界。我無法忍受現在這樣的處境。你知道這對我來說有多殘忍。”

“是的,我知道。但是……”艾爾柏塔緊緊咬着唇。

“沒有但是。愛爾,放棄生命需要很大的勇氣,我想了一個下午,不能再清醒了。我不會後悔現在的決定。我害怕屍體躺在黑暗中被蟲蟻吞噬,但我更害怕尊嚴被消磨殆盡。幸好還有你的母親,她已經等的太久了,我早該去陪他。”他反常的說出這麽多的話,似乎想将所有的心思都解釋清楚,這是最後的機會,不說明白,就永遠無法說出口。

“我不會原諒你!”艾爾柏塔搖頭,也許她從未了解自己的父親,這是多麽可怕的事實?

公爵大人眼神微黯:“我了解你,愛爾。對不起,這樣逼迫你!”

“說這些有什麽用!”艾爾柏□□潰一般的大叫,她煩躁的走動,想将視線中的一切砸的稀巴爛。

“愛爾,愛爾,我的孩子。親愛的。”這一刻,眼淚突然從公爵大人眼角流出,“做你想做的事情,什麽也不用在乎。爵位,名譽,財富,地位,它們如果不能帶來幸福,就一文不值。”

“不用你告訴我!你為什麽不永遠陪着我。”艾爾柏塔淚如雨下,她不想流淚,卻根本阻止不了。淚水就像從崩塌的堤壩中奔騰而出的洪水,席卷而下。

眼淚沾濕了臉頰,濕透了衣襟。公爵大人同樣在默默流淚,這也許是他此生唯一的淚水,被埋藏的太深,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終于無法阻擋,濡濕了的枕頭,很快又會被蒸幹,什麽痕跡也不會留下,就像生命,無論多絢爛光輝,終于會在時光中,被慢慢遺忘。

“父親,父親。為什麽?”艾爾柏塔在問他的父親,又不僅僅如此,她同樣在問命運,可是殘酷的命運,永遠不會告訴她答案。

她哭的聲嘶力竭,還有什麽,比送別親人,看着生命從指縫中溜走,如沙塵一般消逝,更加悲傷的呢?

這是永別,永不可再見。

她的哭聲,響徹了整個德文郡莊園。天邊悶雷一陣陣響起,撕扯着天地,雨水轟然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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