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辛喬摁住自己怦然的心跳。

周琨钰說話的語調像刮在人心尖上,那是一種本能的悸動。但裏面也摻雜了好奇,困惑,甚至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怒。

大概周琨钰說這句話的語調太閑散,明明深夜在派出所坐着,談的不是什麽愉快的事,這女人卻像渾不在意似的,微偏着一點頭,盈笑望着她。

生活對這樣的人來說,是不是就像一場游戲。

辛喬不欲透露自己的情緒,語調往下沉着:“時間不早了,談正事吧。”

周琨钰點點頭:“你剛才問我要不要聽他說了什麽,我說不需要,因為我也是個女人,我很清楚自認擁有某些權力的男人會對女人說什麽,我聽過的,你聽過的,白雯雯聽過的,區別只在于有沒有經過表面的包裝,所以我沒必要再聽一遍。”

“你說要告他,可以。他現在跟你在這耗,無非怕他爸媽知道這事罵他一頓。罵完之後呢?就算他上了法庭,他的律師會讓他出事麽?結果大概還是你們收到一筆賠償,你對他的最後印象,會是他在法庭上得意洋洋看向你的那一眼。”

辛喬指尖摳着自己的牛仔褲。

周琨钰噙着點笑意瞥了一眼,擡眸,望向她:“把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好嗎?”

那嗓音太溫潤了,溫潤又柔和,像無比尊重的在征詢你意見。

辛喬對周琨钰其實并不信任。

首先她是盛宣的朋友,或熟人,不管她是怎麽說的吧。

其次她的态度,辛喬總覺得,她在逗自己。

可她方才那番話說的太過有理有據,而她那樣的溫柔,也帶着下蠱般的意味。辛喬點點頭,繃着肩膀說了:“好。”

望着周琨钰拎包走出去的背影,辛喬其實有一點點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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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什麽啊辛喬。

不是早就打定主意,不會再相信任何一個這樣的人嗎?

******

辛喬沒什麽電子産品依賴綜合症,用了好些年的舊手機電池不濟,這對她沒什麽所謂。

她只是坐在這裏,雙手微微扣着,右手拇指無意識的反複摳着左手指腹,眼神放空的想着很久以前的一些事。

直到門又被叩了叩。

擡眸,這次來的是警察:“跟我過來吧。”

起身跟着警察穿過走廊,看到白雯雯站在一間辦公室門口,牛仔熱褲下露出一條紋了枯枝玫瑰的白皙小腿,勉強沖她笑了下,眼透着一點紅。

明顯哭過。

看來她比辛喬先到,但不欲自己進去,所以站在這裏等着辛喬。

辛喬走過去壓低聲:“沒事。”

也不知是說給白雯雯聽的,還是說給相信了周琨钰的自己聽的。

兩人一同走進辦公室,盛宣坐在辦公桌一側雙手插兜,吊兒郎當的沒什麽好臉色,倒是周琨钰獨坐在後方的沙發上,很柔雅的沖她倆笑了一下。

警察把一份調解書擺到兩人面前:“既然都同意調解,那看一看,沒什麽問題再簽字。”

辛喬粗粗看了幾行,唇角已嘲諷的勾了勾。

其實她不是笑周琨钰,是笑她自己。

為什麽還會天真的相信周琨钰這樣的人啊?

調解書上不還是寫着賠錢了事麽?就算數額相當大,能改變賠錢了事的性質麽?盛宣這種纨绔公子,會有一絲一毫覺得自己今晚做錯了麽?

辛喬調了下呼吸,保持面容平靜了再擡頭:“我們不……”

然而在她拒絕前,卻見到辦公桌邊的盛宣站了起來,不情不願的轉向她和白雯雯。

她和白雯雯對視一眼。

盛宣停了一會兒,很煩躁的啧了聲,咬了下後牙,才終于下定決心似的沖她們一鞠躬:“對不起,今晚的事是我錯了,請你們原諒。”

說實話辛喬愣了下。

她一見盛宣模樣,就知這是一個怎樣的人。

從小生活優渥,父母寵着,大概也為着自己沒有大抱負挨過不少罵,可每次作天作地後總有人給他擦屁股,一張臉寫滿沒經社會摔打過的傲慢。

對他這樣的人,大概面子比天大。

辛喬報警跟他來派出所的時候,根本沒提過要他認錯道歉,因為她知道不可能。

而此時周琨钰在她們後方的沙發上坐着,雙手交疊于西褲上,還是那般優柔柔的,用那把水潤潤的嗓音低聲說:“名字。”

然後辛喬意識到,她那句話是對盛宣說的。

因為盛宣鞠着躬沒起來,添上她倆名字把那句話重說一遍:“白雯雯,辛喬,今晚的事是我錯了,請你們原諒。”

周琨钰真像那種蠱術師,深谙名字給人帶來的意義。

同樣一句話,因着添上了兩個名字,顯出被鄭重對待。可能有些人覺得,不就一句道歉麽,有什麽要緊。

可這句話,天地聽見了,窗外的月光聽見了。天地昭昭,總有一份惡意沒有被輕易忽略,總有一個錯誤沒被一筆勾銷。

一句說出口的道歉像天地間的一句證言,在現下這個很多事都模糊、混沌的世界裏,至少還有條“對”與“錯”之間的界限,沒有被輕易抹去。

警察問:“這樣可以麽?”

辛喬看白雯雯一眼。

白雯雯輕輕點頭。

辛喬說:“可以。”

“那在調解書上簽字吧。”

辛喬執筆,簽下自己的名字。相較于她淡漠平靜的表面,她的字顯出有些過分棱角分明,微微往右上方拎着,好像較勁似的,不肯顯出被壓垮的頹态。

想起那個方形臉的爽朗男人,解釋她們姐妹倆的名字:“喬木嘛,生命力旺,欣欣向榮的,多好!”

不是什麽“君子憐無改,詩人賦有喬”這類文藝的句子。

可今晚讓盛宣念出她的名字、不含糊的說出一句道歉的人,是周琨钰。

辛喬放下筆,輕掀眼皮,往後方瞟了瞟。

周琨钰還是先前姿勢坐在那,端秀清雅,看上去沒有任何攻擊性。

可辛喬漸漸意識到,她有操縱人心的能力。

她不知道周琨钰是怎麽說服盛宣這樣的人道歉的。可轉念一想,周琨钰又是怎麽說服她的?

******

料理完這一切,夜更深了。周琨钰同盛宣一同走出警局,辛喬和白雯雯走往另個方向。

辛喬想着出了今晚這樣的事,她還是打車把白雯雯送回家比較好。

在路邊等車時,白雯雯輕聲說:“那些賠償金,我和你……”

辛喬搖搖頭:“你拿着。他騷擾你,那是你的賠償金。”

一輛白色保時捷滑到她們面前,車窗降下來,露出周琨钰水墨畫似的一張臉。

噙着淡淡笑意:“我送你們。”

辛喬望了望白雯雯,剛要拒絕。

周琨钰很輕的眨了一下眼:“白小姐今晚的狀态,再去打車,不太方便。”

她說得委婉,可辛喬意識到,白雯雯的确眼尾透着哭過的紅,小吊帶外一件輕薄的白襯衫在方才的推搡中已然揉皺。

辛喬低聲問:“讓周小姐送可以嗎?”

白雯雯看她一眼。

今晚的白雯雯安全感缺失,顯然辛喬是她唯一信賴的人。

辛喬:“我陪你?”

白雯雯點點頭。

兩人一同鑽入後排。

周琨钰問:“白小姐家的地址是?”

白雯雯情緒不穩,周琨钰其實是透過後視鏡望着辛喬問的,但辛喬又看向白雯雯,白雯雯自己作答。

車平穩的駛入夜色。

豪車座椅的真皮總有股特殊的香氣,調子是一種低調發暗的紅。周琨钰在駕駛座安靜的握着方向盤,偶爾等紅燈時撩一下長發,露出小半只玉一樣瑩潤的耳。

白雯雯在後排低聲同辛喬說:“我加你一個微信呗?”

辛喬默了下:“我微信用得少。”

白雯雯聽出她的婉拒之意:“那你以後跟朋友來酒吧玩,我找老板給你免單。”

辛喬有些不自在的拎了下肩:“再看吧。”

駕駛座上的周琨钰不露聲色。

鑽入耳裏的這番對話驗證了她先前的猜想:辛喬看起來跟白雯雯一點不熟,這倆人先前根本不認識。

周琨钰透過後視鏡又望了望辛喬。

黑白分明的眸子看上去那麽淡,單瞧她現在的模樣,很難相信周濟堯轉述盛宣電話裏說的:“一女的,特狠。”

可方才周琨钰把車開過去接辛喬和白雯雯,在降下車窗叫她倆之前,多看了眼路燈下的辛喬。

昏黃的燈光下,她微埋着頭,馬尾松散在腦後,燈光嵌進她微凸的一節節脊骨,看上去是冷靜到漠然的人,卻連燈光都柔化不了那鋒利的形狀。

她一手勾着牛仔褲兜,大概不愛說話,沒與白雯雯聊天,只有一只飛蛾撲棱棱的、不停撞向燈罩。

周琨钰收回眼神,又開了一段,白雯雯家到了。

是那種很老的胡同,路燈壞了,只剩一片幽邃沉郁的黑。

辛喬看一眼,問白雯雯:“我送你進去?”

“不用了,這胡同不能停車。”白雯雯說:“我家就在胡同口,兩步就到,不用送了。”

辛喬:“注意安全。”

兩步就到的距離談不上什麽注意安全,辛喬是提醒她,以後去酒吧上班注意安全。

白雯雯:“今晚謝謝你了。”

辛喬搖搖頭。

白雯雯又沖駕駛座:“周小姐,也謝謝你。”

周琨钰笑得永遠那麽端方:“沒什麽。別想太多,好好休息。”

白雯雯下車後,周琨钰并沒急着把車開走,跟辛喬說話的同時打開遠光燈:“辛小姐,你要不要考慮坐到副駕來?你這樣顯得我好像你司機。”

辛喬下車,拉開副駕的門坐進去。

好香。

是那種淡淡清潤的菖蒲和槭木香,在不大的車廂裏裹住人,讓人坐到她身邊,便像來到一片風清霜降、蘆葦盡白的芳汀,那裏寧谧而祥藹,被拉得離現實生活很遠很遠。

沒有墜在人肩上讓人喘不過氣的醫藥費。

沒有心裏每日強壓的對往事的質問。

沒有看辛木去飲品店只點最便宜檸檬水的酸澀。

辛喬控制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發現周琨钰一直打着遠光燈,是替白雯雯照亮着跑進胡同的路。

辛喬望着白雯雯的背影:“那個,待會兒麻煩你把我放在路邊的公交站就行。”

“辛小姐。”周琨钰的聲音很輕盈:“我記得我剛才說的是,我送‘你們’。”

“不用了,這麽晚了,我家要繞路,不麻煩你了。”

“就因為這麽晚了。”周琨钰看了她眼:“辛小姐一個年輕女性,不是也會不方便麽?”

辛喬提醒她:“我是警察。”

周琨钰平靜的說:“我知道。”

辛喬從不覺得自己需要被呵護。

從家庭身份上來說,她是辛木的姐姐,是唯一能撐起這個家的人。

從社會身份上來說,她是警察,是天經地義與最危險的炸彈打交道的人。

可周琨钰這會兒很平靜的說:“我知道。”

我知道你是辛木的姐姐,我知道你是排爆警察,可我不覺得這樣的你是無堅不摧的,所以,我送你。

辛喬心裏說不上什麽滋味,大概第一縷浮現的反而是別扭。

這時周琨钰溫潤的笑容間,眼尾卻又挑了起來:“不過我餓了,送你回家前,辛小姐能不能陪我簡單吃點東西?”

她帶那麽一絲絲若有似無的嗔意:“我可是,從宵夜的餐桌邊趕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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