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惡作劇
惡作劇
蔡二狗最近真的想一巴掌拍死來投靠他們家的那厮。
不知來歷,沒有名字。可他們家卻還好吃好住地收留着,那厮不僅不領情,還每日變着法子來惱人。
昨日他終于忍不住,滿懷憤怒地去問娘親,那厮什麽時候走,天天在自己眼前晃蕩越發煩人得很!
娘親一邊繡衣一邊摸摸蔡二狗的圓腦袋說:“那孩子,身世可憐得很,整個府一夜之間被仇家抄了。最後是他父親心腹頂着滿身血送來的,你爹剛抱過孩子,那人便咽氣了。”
蔡二狗聽聞,大驚失色。怪不得之前連問娘親數次,娘親一口車轱辘話來回說。直至今日,看蔡二狗整個人冒火的樣子,才将事情說了出來。
他從未想過能從娘親嘴裏聽到這種話。從小到大,這個小村莊就是自己的整個世界,早起種田閑時放牛,他最常幹的事就是叼根狗尾巴草坐在河邊曬太陽。
手腳止不住地顫抖,娘親放下衣服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二狗不怕。那事已過去數月,我們這裏,一般人也找不到。”在娘親安撫下,二狗還是瑟瑟發抖,手腳冰涼。
那厮的到來,活像自家水稻上被人潑了一把鮮血。
而回想起那厮來時的模樣,他忽地感受到有些恍惚。
來的第一個月,那厮呆若木雞、三魂不見七魄;
來的第二個月,那厮開始夜夜嚎哭得天崩地裂。好幾次蔡二狗都怕他哭厥過去,偷偷起身探個頭往屋內看。
來的第三個月,那厮日日纏着自己父親,嘴裏一直往外蹦“複仇”“仇家”“千刀萬剮”之類的詞。最後那個詞蔡二狗聽都沒聽過,去問娘親,娘親摸摸頭說別問。
來的第四個月,爹在那厮的糾纏下,終于松口,帶他進了院子雞窩旁邊的小茅屋。蔡二狗小時候經常進去玩,裏面全是打架的小人書,書裏的字也很多。不過他大字不識一個,一打開便頭暈目眩。
到第五個月,那厮精神變好了,從夜夜嚎哭到一月兩哭。起得比自己下田還早,到自己傍晚放牛回來,才看到他從後山上晃蕩着回家。
随着那厮精神越好,對自己的捉弄也多了起來。自持自己之前是城中公子家,懂的事比自己多得多,就每天換着花樣來讨嫌。不是冷不丁推自己下河,就是惹得村口惡犬來追自己,邊跑邊笑邊叫“狗子追狗子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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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讨厭!”
蔡二狗坐在河邊叼着狗尾巴草不禁哼出這話。
“說誰呢!小狗子!”
真要命,又是那厮!
蔡二狗吐掉嘴裏的草,嘟嘟囔囔。
“喂喂,小狗狗,你罵我,我可看得見。”那厮說完,竟從小草坡上翻身一滾到蔡二狗身後,用腳夾着他的胳膊和雙腿。蔡二狗拼命掙紮,絲毫不是他對手。自己那瘦身板,在那厮鉗制下拼死命掙紮的畫面無力得有些好笑。
過了一會兒,蔡二狗認命般停了下來。那厮以為蔡二狗打不過自己哭了,從後頭往前探看看他的臉。“真哭啦?”
“你真是一只潑猴。放開你爺爺我!”蔡二狗在做最後的鬥争。
那厮大笑往後倒去,蔡二狗被他帶得整個人仰馬翻,順勢倒在了他身上。但蔡二狗覺得現在這種姿勢好像有些奇怪,更是一動不敢動。
兩人就這麽僵持了一會兒,那厮率先開了口。
“今日是中秋節,也是你生辰,送你。”
一只手從背後遞來一支竹蜻蜓,見蔡二狗毫無反應,插在了他頭上。
蔡二狗還躺在那厮身上,看着竹蜻蜓呆住了,從頭頂拿下後開始認真地端詳起來。
“你還躺舒服了是吧,給我起來。”那厮松開鉗住蔡二狗細腰的雙腿,起來并排坐到他身邊。
秋日夕陽與其他季節不同,不知怎的,總是特別燦爛。一天之中最後的日光鋪在柔軟的小草坡上,留下一層暖意。也給少年們的身影鍍上一層金,彼此臉上的茸毛清晰可見。
“小二狗,我知道你會偷偷跑來我屋看我,也知道你每頓都會故意留兩個窩窩頭給我,還知道……”
“哎!我沒有!你別自作多情!”
蔡二狗像被踩到尾巴的貓跳了起來,警惕地看着那人。
那人其實長得很好看,是自己在村裏從未見過的好看。即使自己從未走出過村子,也能想到那人在城裏鮮衣怒馬的模樣。
見蔡二狗如此緊張,那人仰頭笑笑,拔起地上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裏看着他。“蔡二狗,你名字真叫蔡二狗?”
蔡二狗嘟囔:“那總比你沒名字強。”又轉了轉手裏的竹蜻蜓問:“你......你為何不肯告訴我你的名字?”
畢竟自己收了人的竹蜻蜓,不好意思再那厮那厮地叫罵。
“我沒有名字,家被燒個精光,我家人死了,我也死了。”他站起身,看着眼前涓涓的小河,嘴裏喃喃,很小聲,似乎只是說給小河聽:“我沒有名字了。”
蔡二狗聽後,又想起娘親對自己說的話,突然鼻子一酸,覺得眼前人更像一只可憐的小狗。
于是他踮起腳,學着娘親的模樣,揉了揉那人的頭。那人被揉了之後,眼神重新亮起,直直看向蔡二狗。
“喂......你覺得我捉弄你這件事怎麽樣?”
“很壞!我讨厭你!”
“又讨厭我了?啊哈哈哈哈!蔡二狗,我今日可是一點功沒練,淨給你削竹蜻蜓了!”
那人狡黠壞笑着一把摸走蔡二狗的竹蜻蜓,“既然你那麽讨厭我,那就不勉強你收我的禮物啦。”說罷便三兩步輕巧地躍到坡上。
“潑猴!把我的禮物還給我!”
“小狗子,你來讨呀!哈哈哈哈哈哈哈。追上我就還給你!”
平日裏平靜的此處,此刻微風輕輕,河面粼粼。
三年後。
“喂喂,你們昨晚聽見......”“噓!別說!不要命了你!”
想起昨晚半夜裏慘厲的叫,平日聚起來七嘴八舌的村民們此刻杜口木舌、噤若寒蟬。
“大家都快散了,該幹什麽幹什麽去!”村長出現,看見聚集的人群,心中直跳。這些人要聊閑嘴就回家關起門聊,光明正大站村口說,是嫌昨晚的火沒燒到自己身上嗎。
他擡頭,直直望向村尾,村尾此刻似個平靜的黑洞,心中戚戚。
昨夜的馬蹄聲,厮殺聲,慘叫聲,哭聲,兵劍交接聲,火燒聲。
今日又歸于平靜,仿佛昨夜的淩遲只是一場夢。
只有蔡二狗家的一地殘垣和滲入土裏的血,在證明昨晚發生的事。
......
蔡二狗睡得正香,忽地被外面一陣吵鬧聲吵醒。睜眼看見,外面火光沖天。
他一骨碌起身,披上衣服就要往外去。
門率先被人推開,原來是娘親。
“娘,外面怎......”話未說完,便被娘親一把緊緊抱進懷裏,他聽見娘親如鼓擂鳴的心跳。一滴熱淚,滴在他圓圓的腦袋上。“二狗不怕。你先跟他走,娘和你爹稍後就趕來。好好藏起來,那裏,一般人找不到。”
那人站在門口,滿眼淚看着自己。
娘親回頭,拉過那人的手說:“我家二狗就拜托你了,你們要照顧好自己。”
“娘!你要去哪裏!我跟你一起!娘!”蔡二狗拼了命想要掙開那人的懷抱,可自己那瘦身板,絲毫不是他對手,只能看着娘出門沖向火光之中。他的視線被淚水糊住,恍惚間,看到爹竟然正揮着一把長劍與一名黑衣人交手。
“二狗,我們要走了。”
“我不要!你放開我!我要去幫他們!娘!爹!”蔡二狗撕心裂肺地呼喊,整個人趴到地上,手指插在地裏,留下幾道長長血痕。
院子裏的大火燒得黑夜半邊火紅,厮殺的鮮血四濺,又瞬間融入火光之中。蔡二狗突然覺得此刻的畫面像自己小時候看的皮影戲,只是從未想過能在自家院子裏真實地看到這種場面。從小到大,爹娘就是自己的整個世界,他最常幹的事就是和爹種田,幫娘親染布。
然而此刻,爹娘卻執起長劍,像戲裏的英雄。
那人也哭了,他的淚滴到蔡二狗留在地面的血痕,擡頭看了門外一眼。
“對不起,二狗。”
眼淚一抹,把蔡二狗整個人撈起扛在肩上。破開木窗,奮力逃去。
又三年後。
天下奇聞!天下奇聞!
“城裏炎燚镖行的總镖頭此刻正全身裸着游街示衆呢!”“啊?沒人讓他停下嗎?”
“停什麽,他五花大綁,被一匹烈馬拉着跑呢!我看他那白花花的屁股都快給磨爛了。”“而且身上還綁着個長白布條,上面用血字列着他幹的罪狀咧!”
“總镖主......裸身游街......這是被人尋仇吶!布條上面寫的是什麽?”
“可太多了!那總镖主心胸狹隘、恃強淩弱,如若你讓他丢了臉面,他可是要在半夜偷燒你房子向你尋仇的咧!我看啊,他這是有天收,活該!”
“哎你別說,尋仇那人也是有想法得很,我還沒見過竟然讓仇家裸身巡街的哈哈哈哈哈!那馬高大又烈得很,誰都不敢去截停。我是總镖主啊,之後都不想活咯。”“還能活嗎?繞了一早上了,已經咽氣了吧。”
整座城街道兩邊站滿了人,看着馬下之人狼狽不堪,繞了一圈又一圈,裏三層外三層地圍着。就連官兵,也在一旁竟也滋滋有味地看起來。
看來總镖主身後拖着的布條所述之狀,都是真的了。
城樓之上,站着兩人,神色平靜,衣裾飄飄,各背一把長劍,看着下面的人群。
“二狗,你覺得我這法子如何?”
“這頑劣的法子......不錯。”蔡二狗瞥着旁人。
那人狡黠的笑,一如六年前:那可不,惡作劇,就得笑裏藏刀。一邊笑,一邊刀。”
過了半晌,蔡二狗扭過頭問:“所以你那時天天來捉弄我是?”
過了半晌,那人摸摸鼻子說:“那可不一樣,我那是想和你說說話。”
“那你正經來說便是。”
又過了半晌。
“可我,不太會表達。”
蔡二狗笑了,從懷裏掏出一支竹蜻蜓插到那人頭上。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