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莺七見到左拂塵衣飾裝扮、舉止言行,早知他不是個一般的富貴之人,但見到他富麗堂皇的房舍後,還是忍不住狠狠驚嘆了一番。
雲中城最拿得出手的莫過于經濟,滿城百姓最不濟也能顧到全家溫飽,綽綽有餘,但城主南曠微的屋子,竟比不上左拂塵房屋一半的美輪美奂。
南曠微自知忍了又忍,終于一陣咳嗽,悠悠道:“林姑娘,你需要注意一下形象,別表現得像沒見過世面的女孩兒,好麽?”
莺七理直氣壯道:“我第一次下山,本來就沒見過什麽世面。”
南曠微記起不知誰說過,男人永遠不要和女人講道理,心內甚是感嘆,這真他娘的是萬古不變的真理。
煉魂珠裏左拂塵坐在紫檀木椅上,一臉冰霜:“從此之後,我就是你的師父,你學武功的進度,與你一天的食物休戚相關,明白嗎?”
人們形容一個人冷靜時,常說他心如止水,波瀾不驚,但莺七看着這位左先生,只想到他真是心如荒蕪多年的古墓。
接下來的十五年,瑩姑都在苦練功夫中度過。
左拂塵對她要求之嚴格,令人發指,真是天地為之驚心,只怕鐵石心腸的人兒見了,也要為之落淚,莺七甚至想,如果換做自己,若知道跟着左拂塵走,竟是這般折磨,會不會選擇一刀抹了脖子,追随父母于九泉之下。
瑩姑卻咬着牙,全然不當一回事,她從不哭泣,即便深冬臘月裏,她被罰跪在結冰的水面上,慘白的一張小臉,卻帶着極倔強,永不服輸的神情。
左拂塵絕無半分同情之心,斜坐在門邊悠閑地欣賞雪景,好整以暇地擁着火爐,品着熱騰騰的香茶,偶爾“好心”地提醒道:“跪着的時候,背一定要挺直。”
由此可見,此人已非尋常的鐵石心腸,他的心簡直已是不鏽鋼。
南曠微同左拂塵是一路的角色,看得十分淡定,莺七卻連連咋舌。
她在太華山上學藝十幾載,因年少貪玩,不肯用功,常被師尊責備。
從前她每被□□一番,都會生師尊的氣,如今和左拂塵一加對比,才猛然發覺,原來她不知道上輩子積了什麽大德,竟碰上了一個把徒兒當心肝寶貝一般疼,脾氣好得舉世無雙的好師父,不由得暗自慶幸自己的運氣。
煉魂珠裏歲陰飛逝,十五年彈指即過,瑩姑已長成二十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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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十五年來,左拂塵總算未在飲食衣物上虧待過她,昔日面有菜色的幼女,逐漸出落得容光煥發,他似乎有意将她培養得有美色,出得門去,誰會信這是辣手無情的刺客?
莺七卻發現了疑點,道:“南城主,你看瑩姑的臉,是煉魂珠出錯了嗎?”
煉魂珠裏的瑩姑美則美矣,和今時的南夫人卻是渾然不同的容貌,她已不是小女孩兒,不可能在兩三年之間,容貌完全改變,南夫人和瑩姑之間,可說是沒半點相似之處。
南曠微也微一默然,沉聲道:“不,煉魂珠不會出錯,看下去罷。”
那時她已接連殺了二十六個世家王孫,每一個都在天下有着不輕的地位。
瑩姑的表現上佳,嚴厲如左拂塵,看她的眼神也漸漸贊許多過冷漠,他手下還同時訓練着七個資質上好的殺手,但在左拂塵心裏,那七個人加起來,也比不上她一根手指。
草綠霜已白,日西月複東。
有一日她奉師命幹淨利落地解決了姑蘇城的世子,剛回到家中。那時已是深冬季節,北風呼嘯,她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單衣,周身劍氣淋漓,将寒冬之氣硬生生逼退三尺。
庭中立着文質彬彬的藍袍秀士,難得的臉露笑意,招手道:“事情辦得如何?”
瑩姑面無表情,仿佛旁觀他贊別人一般漠然置之:“主人,姑蘇城的世子,已經解決了。”
左拂塵似乎很欣賞她的冷淡,含笑續道:“你如今武功,足可獨當一面,是時候帶你去見他了。”
瑩姑微微蹙眉,冷漠神色裏帶些困惑:“他是誰?”
左拂塵回身進屋,語氣平淡:“他是我的主人,我是他的下人。”
莺七一驚不小,她見這左拂塵已是傲慢得緊,是個了不起的,誰料他竟只是一個下人,不知他那主人更是何等人物,一時好生好奇。
二十歲那一年,孤女瑩姑已是左拂塵手下排行第一的刺客,第一次見到了她真正的主人,傳說中叱咤天下的大秦城主。
她也算殺人無數,但生平從未如此緊張懼怕,為那無名的氣勢逼迫,戰戰兢兢跪在精美的波斯地毯上,幾乎不敢有絲毫動彈,半晌,聽見冰冷的聲音說道:“擡起頭來。”
她便極順從地擡起了頭,眼前人似遙遠似咫尺,霧裏看花已是朦胧,他那霧裏還隔着重重的紗,無論如何看不分明。
她只看清他穿着一身深紫長袍,袍子上繡了繁複精美的花紋,那是一幅奇異的星辰圖,只看上一眼,就頭暈得如同天地都在旋轉。
她二十年的歲月裏,從未見過第二個人,将紫色穿得如此妥帖。
紫袍男子長身玉立,整張臉都藏在猙獰面具之後,只露出一雙亮得驚人的眼眸,淡淡掃了她一眼,她立刻便心知肚明,如果她敢背叛眼前的紫衣人,下場一定十分好看。
她并無意觀賞自己十分好看的下場,因此對他悠閑的吩咐記得熟極而流:“七日之後,要麽給我南曠微的人頭,要麽是你的人頭。”
南曠微凝視着兀自旋轉不休的煉魂珠,嘴角綻出一個殘酷之極的微笑:“果然是穆長恭。”
莺七詫異道:“這人便是穆長恭?怪不得戴個面具。”
但随即又想,穆長恭常年戴着面具,并不代表戴面具的就一定是穆長恭,好比她對師兄有戀慕之心,師兄卻未見得對她這位師妹有什麽想法,可見這道理是說得通的。
下山以來,她不止一次聽說穆長恭這個名字,上至翩翩的少年将軍流光,下至挑簾賣酒的村婦,當真是如雷貫耳。
且不同的人提起他來,神态竟都不同,或崇拜,或憤恨,或咬牙切齒恨到骨髓裏,或無限神往崇拜得要命,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可見此人聲名之遠揚,聞名之遐迩。
南曠微明知她滿心好奇,只冷冷哼了一聲,竟不回答,莺七讨了個沒趣,悻悻然皺了皺鼻子,目光再移向煉魂珠之時,光影早已悄然轉換。
雲中城、大秦城之間相距甚遠,往返路程最快也需兩日,瑩姑只有五天去刺殺名動天下的雲中城城主。
她騎着最好的千裏馬,日夜兼程,趕到雲中城的時候,已是皓月初上,滿城正載歌載舞。
那時是上元佳節。
她騎在馬背上,驚怔許久,方才記起,因她已有很多年未曾有過節日,連她的生辰也都忘卻得幹淨。
凡世裏萬家燈火,天上萬星明滅,燈星相互輝映,真如琉璃世界,将游樂之人映襯得愈發喜慶。
因環境配合得如此之好,她一時心動,被一個巧舌如簧的小販一撺掇,欣然買了一只雙鯉花燈,提着它行走在燈火之中。
夜是良夜,如此普天同慶的上元佳節,她卻是奉命來取一個人頭,不免大煞風景,這個人的性命,在刺殺榜上位列前席。
只是沒想到上元佳節夜,她便在城中遇到出游的雲中城城主。
初見他的時候,他正站在燈火闌珊處,玄袍錦靴,滿臉倦怠蕭索,如同唐傳奇裏最富盛名的人物,即便身處喧嘩人群之中,心也寂寂然如同獨處。
來之前她便看過他的畫像,只道已記熟了他的模樣,但世上沒有任何一個畫工,能夠勾勒出他眉宇間的神采。
兩人之間有繁密的優昙花,花朵飽滿,開得熱烈恣肆。
隔着一欄優昙,她看到他的臉,雙眉斜飛,臉色陰沉,俊美尚不及他身畔意氣風發的流光,卻有一種奇異的氣場,他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嘴角邊突然綻開一個淺淡的微笑,整張臉都驀然生動起來。
他在繁花那畔笑道:“姑娘手上的雙鯉燈倒有趣得緊,不知在何處買得?”
因這一笑,滄海也化為了桑田,仿佛她在夢裏看到的江山,行到山窮水盡,有花在彼處倏然怒放。
她是一個冷血的殺手,卻愛上他偶然的溫柔。
她的答語顯然慌張:“就……就在那邊的攤上。”
南曠微的聲音微微僵硬:“當時我卻是因看見她懷裏的雙鯉花燈而笑,那種花燈,我很小的時候,也有過一只。”
那一刻他只是偶然觸目生情。
過去了許多年,他早已不是那個在義父身邊吵着鬧着要花燈的幼童。多年來他踩着累累白骨拾級而上,一步一步走上城主之位,陪伴他的,只有金戈鐵馬血流成河,而他在一條鋪滿枯骨的荒道上奮勇殺出自己的歸途。
那只義父親手給他做的雙鯉花燈,早已不知道扔到了何處,他不曉得為何會在那一剎那突然想起,屬于過去的悠寒。
他同樣不曉得,有一個身價在全天下排名前十的刺客,猝不及防地撞入了這悠寒。
煉魂珠裏的南曠微嘴角輕勾,笑容漾漾:“這樣的花燈,在下也想買一只,請姑娘帶我去,可好?”
瑩姑茫然地一點頭,當先領路,來到那攤上,雙鯉花燈卻已售罄,小販見是城主,臉上笑出花來:“城主大人,您瞧瞧別的花燈,有看得上的,小人送到您府上去。”
南曠微意興蕭索地搖了搖頭,見瑩姑仍怔然立在自己身旁,微笑道:“姑娘,多謝你啦。”
瑩姑抿了抿薄唇,有些手足無措地将手中雙鯉遞了過去,聲音不由得低了幾分:“你……若想要,這個給你。”
他微微一怔,斜眉輕挑:“在下卻之不恭。”正要取些金銀以示報答,眼前少女卻一言不發,撥轉身就走,頃刻間融入湧動的人潮之中,不見了蹤影。
南曠微眼底的笑意莫名地濃了起來,搖晃着手中花燈,喃喃道:“這樣的姑娘。”
兩日後的深夜,瑩姑成功潛入城主府,戒備森嚴的城主府,竟無一人發覺有黑衣女子悄無聲息潛入。
那時更深露重,月隕星落,墨一般黑的濃雲籠罩了整個天穹,低沉沉的一片肅殺之氣,是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的好時機。
她獨自躲在庭院中不知名的老樹上,呆了兩個更頭。
遙遙對着南曠微的寝處,因隔得太遠,只隐約看到那人身影,在室內緩緩徘徊,似有什麽公事一時難決,桌上孤燈如豆,将他身影投射在镂花窗紙之上,分外寂寥,萬人之上的位子,實在坐得孤獨。
莺七眼神極好,看得分明,瑩姑起了九次殺心,因樹上的葉子九次被她的殺氣激得紛紛而落,然,她終是沒拔出腰佩的長劍,那夜只有落英簌簌,無人細數。
佛家有渡劫之說,彼時她從無名老樹下悄然離去的時候,未必便知自己陷入了人生的第一個劫。
當年的光景走馬觀花般在兩人眼前交錯,煉魂珠果然不是凡物,折射出來的歲月,渾無半分昏黃,歷歷如昨日光景重現,仿佛只需一回首,便能重溫昔時風光。
莺七很快便知曉了為什麽瑩姑和南夫人的容貌完全不同,那緣故卻令她不寒而栗。
歷經煉魂珠裏種種情景,莺七早知瑩姑是個心志堅強的女子,她既看上了南曠微,後者只怕躲不過,何況事實也證明,他的确是躲不過。
只是南曠微貴為城主,身邊從來圍着一群手下,等閑人連遙遙見他一面也難,可見和他相識的難度。
瑩姑要和他有個來往,着實不容易,只怕剛和南曠微說上一句話,就被他手下侍衛将底細查得一清二楚。
瑩姑二十年來活得小心謹慎,對此事自然知道,當下也不急着去和南曠微有個交集,反倒去市集買了一套男子衣袍穿上。
莺七一時猜不透她意欲何如,點評道:“南城主,她扮起男人來,可比你俊俏太多了。”
南曠微嘿然:“林姑娘,你那位楊篁師兄若是扮成女子,想來定是人間絕色,将來你要找個比他俊俏的,只怕難得緊。”
莺七聽他居然拿師兄開涮,是可忍孰不可忍,惡狠狠瞪着他,大聲道:“我師兄性情端嚴,從來不胡鬧,哪會扮成女人?”
他悠悠地道:“此女心機深沉,似乎也非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