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月上柳梢頭,日上三竿頭。
莺七因忙着觀看南曠微和何望舒之間的一段愛恨情仇,錯過了宿頭,回房倒頭就睡,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不知東方之既白,她那九位師兄弟妹闖進來的時候,她也未曾知覺。
她睡覺一向實打實,給楊篁幾聲溫柔的呼喚,猶自沉酣。
溫軒果斷道:“大師兄,你這招明顯對這丫頭不管用。”走上前來,毫不客氣地一把扯起,叫了一聲“林丫頭”,竟運上了師門獨傳的清心訣,其功效類似于佛門的獅子吼。
莺七耳廓一震,終于不負所望地給震醒了,她愣了愣神,眼前撞進一張秀美面龐,白發似雪,不是三師弟是誰?不禁怒喝:“姓溫的,誰叫你跑進我房裏的?男女授受不親你不知道嗎?”
溫軒笑得陰陽怪氣:“男女授受不親?敢情你是女的?恕我眼拙,這麽多年竟沒看出來。”
莺七正有吐血的沖動,旁邊鑽出雲方的腦袋,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裏滿是困惑:“師姐,咱們從小一起長大,飯一塊兒吃,覺一塊兒睡,你幹嘛對三師兄發這麽大的火?”
太華山十人年紀相仿,又從小一起住在太華山上,彼此情誼委實親厚,不啻于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雖年歲漸長,彼此也沒什麽避忌,加之九人一同進屋,更無可避嫌之處。
莺七一拉被子,臉現悲憤:“你們一起進來也就罷了,若是溫軒這厮偷偷溜進來,觊觎你師姐的美貌,心懷不軌,豈非毀了你師姐一世清名?”
溫軒從上到下打量她一番,一臉欠揍的笑容:“莺七,你很缺乏自知之明,本少爺對你這種層次的姿色完全不感興趣。”
莺七的無名火噌的一聲,頓時燒得旺盛,跳起來就想揍他一拳。
旁邊伸來一只白玉般的手掌,将她右手緩緩拉回,柔聲勸道:“師妹無需動氣,是我等有要事相商,等了許久,尚不見師妹醒來,所以冒昧了。”
莺七怔了一怔,這才發覺楊篁坐在床邊的一把紫檀木椅上,臉上頓然紅了,沒來由地結巴起來:“師兄,你也來啦,你坐啊,請坐。”
話音剛落,她便反應過來,瞥見溫軒一臉鄙夷的古怪神氣,更是羞惱交加,只恨這城主府裝修很下本錢,大理石地面嚴絲合縫,此刻想找到一條地縫甚難。
楊篁倒是保持着一貫的禮貌:“多謝師妹,我已經坐下了。”
莺七繼續結巴:“哦,師兄,不知有什麽要事相商啊?我都聽師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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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篁微微一笑,溫言道:“師妹醒得晚了些,适才南城主來拜訪我等,提出近日将有一個人前來刺殺他,希望我們能助他将此人擊退,我見他貴為城主,對我們卻禮敬有加,已經應允了。”
衆師弟妹一齊點頭。
莺七不料南曠微做事如此神速,一個清早就把衆同門盡都收服,驚訝之餘,也不禁感嘆此人心機深遠,狠辣過人,才失去了一位情深意重的夫人,居然便想着招攬太華山弟子為他效力,正欲将昨晚的見聞抖露出來,轉念一想,這段故事說來話長,即便長話短說也需耗些時辰,那就以後慢慢再說罷。
只是不知那霄衡何等人物,竟能引起南曠微如此重視,又讓何望舒如此懼怕,僅憑妙手空空兒臨死前提了他的名字,就害死了望舒一條性命。
在她心裏,這人的形象已經近似于妖鬼夜叉,聞言只悶聲而答:“南城主武功很高啊,他府裏侍衛又這麽多,個個武藝高強,官腔十足,哪用得上咱們?”
楊篁藹聲道:“據南城主說,那刺客名為霄衡,此人武功,仿佛不遜咱們的師尊。”
莺七登時氣為之餒,一臉悻悻然:“既然不遜師尊,咱們可沒一個人能打得過,還是算了吧,師尊說過,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承沅奇道:“師尊什麽時候說過這等話?他老人家不是一直教我們随時随地,把握時機造浮屠麽?”
莺七一時語塞,她随口捏造師尊語錄,給承沅一問,急切間難以找話反駁,當下強行轉變話題:“什麽老人家?師尊哪裏老啦?你不要欺師尊雲游未歸,就質疑他迷倒天下女子的魅力,好嗎?”
步宛青嫣然道:“師姐,南城主說了,此事若成,報酬極其豐厚呢。”
莺七果斷道:“那還等什麽?容淵,這就開工罷!”
太華山師尊蕭君圭是個不世初的人物,少年時就已縱橫江湖,學得諸般稀奇古怪的本事,他的諸位徒兒天賦相異,性子不一,學的技藝也就不同。
楊篁武功絕頂,莺七精擅讀心禦獸,溫軒輕功無雙,巫恒用毒如神,承沅易容術妙絕天下,容淵號稱“不忘生”,步宛青機關天下無對,雲方醫術直追扁鵲,洛煙蘭琴棋書畫諸般皆通,柔蘿的廚藝足可勾引得小狴背棄舊主,棄暗投明。
莺七所言開工,正是叫容淵布陣,他對一切古書熟極而流,書上記載的古陣法也是歷歷在目,由他用奇門遁甲之術阻住霄衡,的确是個好主意。
容淵心領神會,咳了咳,背書似的說道:“咱們便布一個天一遁甲陣吧。《天一遁甲經》曰:‘九天之上,可以陳兵,九地之下,可以伏藏。常以直符加時幹。後一所臨宮為九天,後二所臨宮為九地。地者靜而利藏,天者動而利動。故魏武不明于遁,以九地為山川、九天為天時也。夫以天一太乙之遁幽微,知而用之,故全也。’若通其術,即能上通九天,下貫九野,以此法足以橫行天下。如今咱們只對付一人,又有這麽多高手,布個小型的天一遁甲陣已經綽綽有餘啦。”
衆人說話間,一個垂髫小鬟敲了敲門,進屋含笑說道,城主請諸位貴客去花廳內用午膳。
莺七訝然:“已經到用午膳的時候了?”
楊篁聲音柔和:“是啊,師妹今日醒得确實有些晚了,不過偶爾貪睡,并不妨事,師妹不必有自責之心。”
莺七滿不在乎地往外走:“誰說我想自責了?”
楊篁:“……”
用膳時承沅靈光忽現:“南城主,既然你說那霄衡武功絕世,為免閃失,不如我将你易容成另一個人,你選個侍衛,我将他易容成你的模樣,縱使咱們偶爾疏忽,也不至于出事。”
南曠微奇道:“少俠會易容之術?”
承沅撐着太華弟子應有的矜持,道:“略懂,略懂。”
流光曾在太華山住過一段時日,對這群太華弟子的本事佩服不已,立時自告奮勇:“城主,讓我來吧。”
南曠微對他的耿耿忠心很滿意,給了他一個頗贊賞的眼神。
承沅從小就熱衷易容之術,奈何同門沒一個肯做他的試驗品,只得自己摸索,抓些山獸林鳥來實驗。曾經為了吃野味,将他養的一只貓成功易容成一只外表無害的鳥,爬到樹上捉了不少鳥雀回來,由此可見他技藝的高超。
此刻他大展妙手,頃刻間便将南曠微、流光二人易容完畢。
南曠微、流光相對而立,乍見對方的容貌熟悉無比,分明便是自己。
一時之間,兩人猶如臨水照影,心頭均浮起恍如隔世之感。驚奇之下,大贊承沅的易容之術,并當即決定,從此刻起兩人先變換身份,一直維持到擊退了霄衡後再換回來。
承沅此人,比不得莺七人小鬼大,在太華山諸弟子中勉強算個老實頭,但自負的性格緊步溫軒後塵,并未學得師尊謙虛內斂的作風,聞言笑得似春暖花亦開,口中毫無謙遜之意:“南城主果然英明,你說得很對!”
衆人精心籌謀,自忖此番布局萬無一失,足可誅神殺佛,管他是誰來,也必定落得铩羽而歸的下場,想來南曠微許諾的豐厚報酬已是囊中之物,只等夜裏将那人捉拿。
但按南曠微說來,此人性情高傲,一擊不中,自當飄然遠引,永不再來,只需将他擊退即可,畢竟要捉拿此人,哪如說的這般輕易。
豈料人算不如天算,那刺客居然來得明目張膽。
第二日的巳時時分,巫恒、承沅、容淵三兄弟勾肩搭背,坐在後園圍牆上,雙腿一甩一甩,指揮府內侍衛搬運花木,布那天一遁甲陣,這後園名為紫苑庭,多奇花異卉,古木蒼樹,是個極清幽的去處。
哥仨的甩手掌櫃正當得悠閑潇灑,忽聽得牆上有人聲飄來,聲音出奇的清潤動聽:“借過。”
巫恒只道是府中之人,頭也不擡,不耐道:“混賬,不知繞路走嗎?你來幹什麽的?”
“殺人。”
勾肩搭背的哥仨愣了一瞬,一齊跳将起來,不愧是多年同門,真是心有靈犀,齊聲道:“霄衡!”
據哥仨後來敘述,當時情形委實精彩絕倫,三人反應迅疾,未曾看清那人面目,便各展拳腳,圍攻上去,太華山的武功果真驚世駭俗,這一場酣戰,端地好生痛快。
有分教:未冠小兒,怎敵太華高徒;白袍豎子,那堪虎嘯龍吟。
柔蘿聽這三人大吹特吹,倒似是他們将那人打得落花流水,狼狽而逃,按奈不住好奇:“六師兄,你不會武功,怎能圍攻那等高手啊?”
容淵臉皮之厚,太華第一,即便是溫軒也得道一聲認輸,聞言只一聲咳嗽,神色泰然:“我給兩位師兄掠陣,吶喊助威,功勞自然也不算小。”
洛煙蘭忍俊不禁,含笑道:“正是呢。”
事實上,南曠微說得半點不錯,那人武功,确實不遜太華師尊。
巫恒、承沅剛圍攻上去,容淵剛叫了一聲好,三人便給那人衣袖一拂,齊齊直跌到圍牆下,摔了個狗啃泥。
衆人正聚在屋中商議晚上輪流給南曠微守夜,一有異狀,立刻通知其他同門,忽然聽得動靜,疾奔出門,正看到三人齊刷刷摔落。
容淵不會半點武功,摔得尤其疼痛,只覺全身骨頭都散了架似的,痛吟出聲,乍見一只羊脂白玉也似的素手伸來,将他扶起,柔聲道:“六師兄,你沒事吧?”卻是洛煙蘭。
容淵精神一振,忙不疊應道:“沒事,師妹放心。”洛煙蘭嫣然一笑,伸手去扶巫恒、承沅二人。
那人卻不客氣,飄然落下,身形未穩,已有寶劍龍吟之聲,也不知是否因他真氣極強之故,但見他滿身皆是風勁萦繞,紫苑庭花木簌簌,竟是随之應和,鳴珠碎玉,引商刻羽,宛然成了一支動人心魄的古曲。
衆人出房後站得略有些分散,因未曾想到世上竟會有白日行兇的刺客,不由得愣了一剎那,易容成南曠微的流光已給那人一劍貫胸而入。
他一身武功,雖危不亂,當即忍着劇痛,向後急仰,傷口處鮮血泉湧,已脫了被一劍釘死地下之厄,但肩頭卻給那人衣袖拂到,登時如被千鈞巨岩壓至,流光悶哼一聲,哇的吐出一口鮮血,為那力道所帶,身不由主,向後踉踉跄跄地疾退,一瞬之間,腦中湧起一個念頭:“當時伏擊我的黑衣人中,若有此人,流光早已死無葬身之地!”
那人輕咦一聲,似有訝異之意,更不停留,劍光猶如驚濤駭浪,直斬而下,眼見要将流光立誅當場,忽的左面有長袖拂來,勁力強得出奇,卻是溫軒見事态緊急,不及思索,揮袖來卷他長劍。
本來他以柔克剛,該占上風,但那人目不稍瞬,随手一揮,勁透劍意,撕拉一聲,溫軒長袖從中斷絕,飄飄如蝴蝶散去。
溫軒對自己的武功素來自負,自下得山來,又将沿途深山老林的強盜山賊虐了個遍,愈加得意非凡,不料方甫和那人交手,一招之間,勝負已分。不禁微微變色,他手上未攜兵刃,不敢赤手去抵擋那人劍光,急忙趨避。
但只這麽緩得一緩,電光石火之際,楊篁已至流光身前,當啷清響,他手中長劍猶如蛟龍怒飛,直直迎上那人劍光。
雙劍相交,被兩人強沛之極的內力震蕩,龍吟不絕,兩人齊齊一震,退了開去。
莺七早已扶着流光,纖指如彈琵琶,霎那之間封住了他傷口周圍的穴道,叫道:“八師弟!”
雲方會意,奔上前來,将一瓶暗藍色的藥粉盡數倒在流光傷口上,他調制的金瘡藥天下無雙,剛灑将上去,鮮血立止。
衆人見楊篁阻住那武功絕高的刺客,均松了一口氣,莺七更是芳懷大慰:“師兄出馬,果然非凡,看來不需要我這個二師姐出手啦。”
她見府中侍衛盡皆失色,諸人相繼落敗,楊篁出手,也不過堪堪抵住那人一劍,自知武功與師兄實有天壤之別,也就識趣,不肯上去獻醜。
南曠微喃喃道:“果然好武功!”
腦海中驀地浮出一張嬌媚容顏,美目流盼,巧笑嫣然,心中頓然一痛,低吟一聲,幾乎站立不定。
流光顧不得自身傷勢,叫道:“怎麽了?”
掙紮着去伸手扶起南曠微,只見他臉色蒼白,眉頭間似是凝聚了極深沉的痛楚,低聲道:“望舒……”
流光心下黯然:“城主表面上若無其事,心裏畢竟還惦記着夫人,唉,可惜,可惜!”
但南曠微素來陰沉冷酷,只微一恍惚,随即振臂站直,臉上突然倏地籠罩上一層陰雲,因他瞥見那人手中所持并非一柄劍,只不過是一枝桃花。
那枝桃花被那人真氣灌注,鋒銳不下削鐵如泥的寶劍,枝條上花瓣疏落,想是已被此人真氣震得零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