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即使隔着十數年久遠的時光,他和長安的初遇,仍舊值得在傳奇話本上添上最精彩的一筆。
那時少年林夢琊穿着雪白的長衫,像是天邊的一朵雲霞,緩緩走在巫山的林道之上。
巫山山勢神秘詭異,天下知名,朝雲暮雨,煙花春秋,兩岸哀猿啼喚不絕,一片重疊的青嶂遠遠描出佳人似颦似蹙的秀眉,一枕緩緩流瀉的碧水,卻又摹出美人似笑非笑的眼波。
這兒只有極狹窄的一條鳥道,曲曲折折地不知通向何處。他坦然地走在鳥道上,足下落葉窸窣,兩畔古木蔥茏,遮擋住了大部分的陽光,偶爾有光線透入,在地下留下斑駁的陰影,給古老安靜的深山增添了說不出的神秘與魅惑。
古木遮掩之下的巫山極陰森,即便在陽光最盛的正午,也僅僅只有微弱的光線,四處游移。
一頭健碩的猛虎突然從深林中蹿出來的時候,他的目光微微暈眩,并非懼怕猛虎,而是為着那猛虎上坐着的少女,她的笑容太過璀璨,在陰森森的原始森林之中,猝不及防地耀花了他的雙眼。
猛虎久不見生人,張開血盆大口,作勢欲撲,但不待林夢琊出手,猛虎背上的少女已脆生生喝道:“虎兒,不許傷他!”
已撲在半空的猛虎如聆佛音,乖乖地收回身子,伏在原地,嗷嗚了幾聲,神态乖巧溫馴得就如一只大貓一般。
它背上的少女裝束極為奇特,只披着幾件薜荔、蘭芷之類的芳草,遮蓋住大部分的身體,赤足晶瑩如玉,雙肩潔白似雪,臉上笑容爛漫頑皮,勝過巫山上開得最美的花朵。
只一眼之間,林夢琊就已知道,這少女是人間不能擁有的絕色。
少女剔透雙眼正好奇地盯着林夢琊,眨巴眨巴,試探道:“喂,你……你是人麽?”
林夢琊自幼性子清寒,在昆侖學藝以來有增無減,但見到這少女,不知何以,心情變得舒展開來,微微一笑:“我當然是人,姑娘呢?難道不是人麽?”
少女搖了搖頭,猶豫了片刻,道:“我從沒有見過人,姥姥說過,人是世上最捉摸不透的東西,有時笨得像深山裏的熊一般,有時又狡猾得勝過活了一百年的老狐貍,你……你當真是人麽?我看看清楚,行嗎?”
她生怕林夢琊不答應,不等他回答,就急切切地從猛虎背上跳了下來,一陣風似的卷到了他身邊,湊近了細細打量。
林夢琊猝不及防,一陣幽香撲鼻而來,沁人心脾,那少女一雙盈盈妙目已靠近了他雙眼,少女清香近在咫尺之間,林夢琊僵住半晌,聽她無限爛漫地贊美道:“你……你真是好看!比山裏的狗熊、狐貍、兔子,比天上的老鷹、黃鹂、鹦鹉都好看!”
想了一想,又熱情洋溢地由衷道:“你比我的虎兒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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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紅了臉,不動聲色地退後了兩步,有禮貌道:“姑娘,男女有別。”
少女對他的話似乎極為詫異,奇道:“什麽男女有別?為什麽男女有別?”她的眼睛像一泓清澈的泉水,裏面盡是不染點塵的純淨和天真。
林夢琊不知道,世上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女孩子,不曾沾染塵世裏的一點污穢,言談之間爛漫得令人發慌。
當他終于察覺到一向鎮定自若的自己在無緣無故地發慌的時候,他更慌了神。
少女渾然不知他的心慌,為了更清楚地看明白“人”,更向他走近了幾步,為防他又退開,還伸手緊緊拉住了他的手。
她身上的芳草實在太少,不足以遮住她曼妙的身子。
林夢琊一聲嘆息,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神色鄭重:“姑娘,以後見了別人,一定要穿好衣裳,不能……不能再像現在這般……”
少女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見那衣衫皎潔如雪,也自高興,歡歡喜喜地穿上,喜滋滋笑道:“我聽姥姥說,這叫做衣裳,人真好,還送我衣裳穿。”
她心下歡喜莫可名狀,拍着手踏足舞蹈,嘴裏低低哼着不知名的歌兒,舞姿妙曼,輕盈婀娜。
林夢琊默默注視着她跳完一支舞,柔聲道:“姑娘,在下林夢琊,不敢問你芳名?”
少女道:“什麽是芳名?”
林夢琊含着笑道:“就是你的名字,你有名字麽?”
那少女微帶疑惑地一偏臉頰,道:“名字?什麽是名字?”聲音脆生生的如同碎玉擊着滿池寒冰,帶着渾然天成的無邪。
林夢琊撫了撫額,想起一些零星記得的詩歌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少年想,也許,他真遇到了一只山鬼。心之所思,他順口就問了出來:“姑娘是山鬼麽?在下只道它只存在于傳說之中,卻不料世上真有山鬼。”
少女的眉頭皺得更好看了,追問道:“什麽是山鬼?”
林夢琊人生中第一次苦笑,扶額嘆道:“在下也不知道怎麽解釋,姑娘,你只要記得,在下叫做林夢琊,便足夠了。”
少女的眉毛揚了揚,愛笑的一雙眼:“你不是叫做人麽?林夢琊,林夢琊……好難記,我還是叫你‘人’,好不好?”
林夢琊柔聲道:“你要是到了人間,就會發現,世上有很多很多的人,他們都是人。可是世上就只有一個林夢琊,至少……至少是獨一無二的。”
少女想了想,仍是歡喜的笑:“好罷,我以後都記得,你叫林夢琊,你放心,我的記性很好,永遠不會忘記的。”
她拉了拉他的衣袖,臉上的笑不自覺地帶點讨好的意味:“你有名字,我沒有,你也給我一個名字。”
林夢琊沉吟道:“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柳道離別,你便叫長安罷。”
她聽了很歡喜,點頭道:“好,我就叫做長安,你給我吧。”
少女笑眯眯伸手出來,等他給她名字。
林夢琊微微笑了。
她是一只山鬼。
因她豔到極處,也因她天真到極處。
得了名字的長安雀躍不已,拉着他手,定要請他去家裏做客。
她豢養的坐騎是一只極罕見的猛虎,體形健碩遠超過尋常的虎類,馱着兩個人,仍是抖擻精神,走得铿锵有力,不過片刻,便到了一座簡陋的小木屋。
木屋後青山環合,屋前碧水如帶,遍植奇花異草,尚未走近,芳香便已撲鼻而來,一雙雙彩蝶蹁跹花叢之中,來往飛舞。
她見他神色間帶了些贊嘆,忍不住得意,說道:“你也覺得這個地方好,是罷?我也覺得,咱們倆真像。”
她是個好客的主人,足以成為世上所有好客者的标準,興沖沖躍下虎背,用木屋一側懸挂的葫蘆汲來清澈的泉水,遞給林夢琊喝,又命令猛虎去抓幾只兔子回來,放在火上燒烤,說要給他吃香噴噴的烤肉。
林夢琊見她忙裏忙外,幾番想要上前幫忙,都被她笑吟吟地推回,坐在鋪了狼皮的凳子上,只得罷了。
待她烤好兔肉之後,已是夕陽西下,黃昏漠漠,她将焦黃噴香的兔肉放到他手裏,一雙月牙眼裏笑意跳躍漫延:“你嘗嘗,我不知道人喜歡吃什麽,不過這個是很好吃的。”
在她緊張的注目之下,他含笑咬了一口兔肉,語氣極盡贊美:“這是我一生吃過最好吃的東西,長安。”
她由衷且欣慰地笑了,側身坐在他身邊,語笑如癡,每一句話都透着婉轉嬌憨:“那你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以前姥姥也常常給我講故事,現在姥姥不在了,沒有人給我講故事了,你給我講一個。”
他神色微窘,他七歲拜入昆侖,對人世間的故事所知其實寥寥,但七歲之前也曾聽過不少傳奇話本之類,此刻思及,勉強還能記得許多,見到她熱切的眼神,一時不忍拒絕,便講了一個白蛇娘娘的故事,這一類的民間傳說流傳極廣,人世間的三歲小兒也能明白,法海是個壞和尚,懦弱的許仙對不起白蛇娘娘。
她卻從未聽說過,一只手托着雪腮,聽得興致盎然,末了,簡短總結道:“這個許仙不好!”向林夢琊嫣然一笑:“不過你很好。”
他覺得她真是天真,評論一個人的依據,只有“好”與“不好”兩個措辭,更別無标準。他覺得自己在她心裏,能得一個“好”字,真是很歡喜。
表達感情的方式當然有許多種,然而在她面前,他只剩下歡喜這一種情緒。
他在此一住數日,瞧着長安歡歡喜喜地四處游玩,一顆心越來越由不得自己。
少女初時不覺,待發現他的目光時時地凝視着她,終于有些似懂非懂地明白過來,狡黠地眨眨眼,一雙水光潋滟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喂,你這麽看着我,是喜歡我麽?”
暮色四合,木屋簡陋,外面雨滴兒滴在屋檐上,又順着屋梁沙沙地往下滑落。
恍恍惚惚之中,他聽見自己低聲回答,聲音沙啞:“喜歡。”
她聽了這回答十分滿意,湊到他身前來,月牙眼裏笑微微的,波光蕩漾:“我也喜歡你。你也像那個許仙和白蛇娘娘一樣,和我住在一起,一起吃,一起睡,清晨起來,一起去深山裏唱歌,晚上回來,一起去湖水裏沐浴,好不好?”
他強行命令自己保持清醒,面前的少女太天真,他卻是在人世裏摸爬滾打過的人物,懂得利害,按捺住心猿意馬,向後移了移,與她保持一個稍微安全的距離,斟酌道:“無媒茍且,于理不合。長安,你若當真心裏有我,待我回去禀明父親,就來娶你為妻。”
她不懂什麽叫禀明父親,但聽了白蛇娘娘的故事,卻知道了他說“娶你為妻”的含義,便摟住他脖子,點了點頭。
燭火搖曳裏,他清楚看到她明麗的臉龐像花朵兒一般鮮豔欲滴,不自禁地怔了怔,伸手握住她柔滑的素手,低聲道:“不過有一件事,我很想做。”
她眉毛動了動,還沒來得及發問,少年握住她素手的手掌驀地緊了緊,俯身過來,對着她淡紅的櫻唇輕輕吻了下去。
他十八年的歲月之中,這是第一次親吻一個姑娘,毫無經驗可言,親她的時候,緊張得一顆心子撲通狂跳似戰場上一聲比一聲迅疾的戰鼓,見到她大睜着一雙明透的月牙眼兒,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他更緊張了,終于道:“你……你閉上眼睛,乖一點……”
長安溫順地閉上雙眼,她覺得,這件事很有趣,有空的時候,不妨多做做。
她性子極天真,待他移開雙唇之後,仍是摟着他脖子,就笑眯眯地說了。
少年臉色微紅,輕撫她秀發,嘴角笑意彌漫開來,應道:“好,以後咱們成了親……再說罷。”
他在這兒住了半月有餘,幾次三番想要回去禀明父親,好來迎娶她,卻被她眉宇間的愁思改變了心意,又住了下來。
這段日子他伐木取材,按照自己模樣做了一個栩栩如生的偃甲,行動一如活人,披上衣裳之後,宛然便是一個活生生的林夢琊。
他要讨她高興,給偃甲林夢琊激活了機關,讓那偃甲行走做事,微笑言語,無不酷肖他形容舉止,笑着對她道:“這是我制作的偃甲,你看,它和我一模一樣,我不在的日子,它可以陪在你身邊,就像我陪着你一樣。”
他本想逗她開心,卻見到她第一次流下淚來。
長安披藤蘿,帶蘭草,驅使猛虎,幽居巫山,本就是山中仙氣幻化的精靈,也就是人世所稱的山鬼,向來開朗活潑,只知道無憂無慮地游戲在山林之中,但見到那偃甲之後,卻怔怔地落下淚,輕輕地道:“再像又有什麽用?它又不是你,我要的,只是我的林夢琊,他……他說,他是獨一無二的,我知道,就是……就是世上再也沒有第二個。”
也許就是因為這段話,林夢琊徹底地陷入了這一場人神之戀。晶瑩剔透的三生石裏,白衣少年緊握住長安的纖纖素手,眼神堅毅,唇角卻有漫延的溫柔:“你放心,終此一生,林夢琊待長安,永如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