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莺七從未見過師尊如此狠辣的出手,如水劍光毫不容情地破入幾個浪子的胸膛,鮮血狂湧出來,仿佛還帶着熾熱,噴灑在地下,繪成一幅奇異的畫,如同血染江山。
走到長安身邊,微微猶豫之下,他低聲道:“長安,你……還好麽?”
少女如見親人,撲上來摟着他脖子,嗚嗚地哭了起來:“我不知道,他們都想抓到我,說什麽我長得好看,如果将我獻給城主,一定能得到豐厚的獎勵。”
蕭君圭恍惚記起來,不知道曾聽誰提過,山鬼表示親近與感謝的方式,便是摟住對方的脖子,見她害怕,聲音放得更加低柔:“不用害怕,長安,我在這裏,天下沒有人敢欺負你。”
他頓了一頓,輕輕将她推開,低垂着長長的眼睫,一向厚似城牆的臉皮居然紅了一紅,聲音也難得地結巴了一回:“長安,你先穿好衣裳,這樣……這樣有些不妥。”
少女怔了怔,歡喜地笑了:“你長得這樣好看,待我又這樣好,看來你真是個好人。”
蕭君圭一生,毀譽參半,雖被老夫子們罵得慘,生平卻也不知道聽過多少溢美之辭,但他覺得,那些贊美他的話全都加起來,也不及眼前少女一句“好人”讓他心魄動蕩。
長安向身上看了一看,眼裏又湧出淚來,哭道:“我的衣裳,被那些壞人撕壞啦,我……我……”她心裏難過之極,怔怔握着皎白的衣袍,一臉茫然。
蕭君圭脫下外袍,低聲道:“別哭,別哭,你先穿着我的衣裳罷,等到了集市上,咱們再買過,你喜歡什麽樣的衣裳,我都給你買。”
長安嫣然道:“買?什麽叫買?”
蕭君圭撫了撫額,柔聲道:“就是給你找衣裳穿。”
她似懂非懂,點頭道:“好,那麽咱們快去罷。”
蕭君圭将外袍遞到她手裏,扮個鬼臉,笑道:“長安難道就不穿衣服了麽?在下不是君子,能夠大飽眼福,倒不介意,但長安真希望讓別人都看到麽?”
少女黑溜溜的眼珠轉了轉,鄭重道:“我是要穿衣服的,我沒穿衣服的時候,你不能看。”
他啞然失笑,心想自己雖非君子,可也不是什麽趁人之危的小人,何況面對這視為心上人的女子,更不會稍有亵渎之心,怎會偷看她更換衣衫?
莺七一直覺得,師尊對他的十個徒弟真是溫柔慈愛,至于極點,但這一次她才明白師尊能夠溫柔到什麽地步,她聽到師尊的聲音呢喃如海:“好,我不看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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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對這人好感大增,當下坦然地換上他的衣裳,蕭君圭背過身去,他一向是個疏朗自若的性子,這一回卻讓莺七看到他臉上緋紅的顏色,久久不褪。
莺七記憶裏的師尊一向潇灑放曠,不料見到他少年時竟是這般無邪羞澀,詫異之下,忍不住想要放聲大笑,但顧及自己安危,生怕惹得師尊惱羞成怒,後果堪憂,只得強行忍住,憋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接下來的時光歷歷如三生石裏的景象,往事昏黃,在師尊的記憶裏如蓮花開落,歲月荏苒,不曾随遇而安。
蕭君圭帶着長安闖入林峙替兒子安排好的婚事現場,他第一次見到林夢琊,一身吉服的少年木然跪坐在滿堂喜慶之中,蕭肅如高崖冷松,滿堂賀客如雲,沒一人比得上那少年的風度。
蕭君圭并不算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君子,來之前他曾黑暗地想過,說不定林夢琊是個貪慕榮華,喜新厭舊的負心男子。長安見了他的真面目,必定棄之而去,自己追到長安的機會也不是沒有,想到這種可能,一路上他陰暗又得意地笑了不止一回,引得長安頻頻回顧,好奇他到底在笑什麽。
令他含恨的是,林夢琊居然是個癡心癡情的,于是他所能做到的,唯有成全,以絕頂武功威懾林峙,要他答允讓兒子娶長安為妻。
當時他憑一股熱血做這件事,自覺很有俠客風範,事後才發現自己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蛋,他媽的将自己心愛的女人千裏迢迢地送到別人懷裏,這事情也就他做得出。
古來聖賢皆寂寞,大約就是因為聖賢們都在忙着成全別人,哪怕是犧牲自己。可是他奶奶的,他蕭君圭怎麽會是聖賢?看來那句話真應該改成“古來魔頭皆寂寞”。
為此他好長一段時間都極頹廢,長籲短嘆,就差沒把腸子悔斷。
長安成親的前一天,他找到長安,那時她正在梳妝臺前,一個丫鬟為她描眉,又貼上花黃,鏡中人眉目如畫,丫鬟贊道:“姑娘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兒。”
蕭君圭凝視着鏡中人,那是一張被脂粉點染得極精致的臉,他想起街市上初見,她靈動如一只山中的精靈,無論颦笑,皆是風景。
長安被約束在梳妝臺前,不能亂動,早就不耐煩了,見到他來,笑逐顏開,不管那丫鬟連聲讓她坐好,跳了起來,叫道:“蕭君圭,你來啦!”
她一開始只會叫他“好人”,現今總算把他的名字記得親切,叫起“蕭君圭”來朗朗上口。
他道:“明日你和林夢琊成親,我……我來看看你。”
她拍手笑道:“林夢琊跟我說啦,要不是你幫忙,他爹不會答應讓他娶我,蕭君圭,你真好。”伸手拉了拉他的手,撒嬌似的笑了:“謝謝你。”
他的手上仿佛還殘留着她的溫度,讷讷的道:“明……明日也是我生辰。”
長安嫣然一笑:“哦,我聽姥姥說過,你們人都是要過生辰的,你多少歲啦?”
他道:“二十歲。”
長安驚訝得秀眉微揚,道:“你……你才二十歲?你這麽小麽?林夢琊說你武功高得很,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原來你還這麽年輕。”
看師尊的神色,他很想吐血,雖是對着長安,他仍然忍不住頂了一句:“長安,年紀和武功,兩碼事。武學之道,悟性到了,幾歲也能成為高手,悟性不夠,練上一輩子也是白搭。”
不知怎的,莺七忽然想起她傲嬌的美人師叔霄衡,霄衡亦是如那時的師尊一般年少,此刻看來,兩人倒頗有相似之處,同樣的驕傲,一旦聽到別人質疑自己的年紀和本事不成正比,便會惱羞成怒。
夜已三更,清冷的月光折射在畫屏之上,簾外月色朦胧,人聲寂絕,青樓內紅袖散去,龍涎香袅袅四溢,将涼閣裏盡數包圍。
她已有兩日未見到霄衡,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不會是被那楚歌拐跑了罷。她在心裏謹慎地考慮了一下,論姿色,楚歌倒也未必強過日照城少主慕漴,霄衡既然對慕漴毫不動心,不見得會看上楚歌。
但情之所鐘,母豬也能賽天仙,說不定霄衡就好楚歌這一口呢?
莺七突然對人生有些絕望,打定了主意,倘若她師叔真有要楚歌當她師姑的打算,她就帶着小狴去把這打算掐死在苗頭裏。
對面趙伯雍兀自抓耳撓腮,心癢難耐,既對她能夠看到別人心思的本事羨慕且嫉妒恨,又恨不能拿一把刀擱在她脖子上,威逼她快些将所見所聞一字不漏地說出來。
莺七看到他的表情,承認自己實在感覺很好。
師尊的手溫暖幹燥,記憶潮水般湧來,又将她的出神一并淹沒。
她的笑明淨如月,像他童年記憶裏的冉冉蓮花開:“我聽說人過生辰的時候,是要吃長壽面的,你等着,明天我給你做一碗長壽面,不過我做得不好,你不要嫌棄哦。”
蕭君圭的身體抖了抖,他的耳根都紅透了,憑着多年修為強行壓抑內心波瀾起伏,不動聲色地道:“長安,謝謝你。”
第二日是林夢琊和長安成親的好日子,到處張燈結彩,喜慶非凡,相形之下,蕭君圭二十歲的生辰過得着實寂寞。
幸而長安不忘親自下廚給他做一碗長壽面,她下廚的水平之低,讓莺七瞬間一掃多年來被柔蘿打擊到的自信心,而自封“廚神”。
少女長安在丫鬟的幫助下,一路險象環生,好不容易才完成一碗長壽面,給蕭君圭送去,再一路跌跌撞撞地沖去喜堂,險些兒誤了和林夢琊拜堂的良辰吉時。
蕭君圭看着這碗面,他本該感動得熱淚盈眶,卻為這碗面的賣相哭笑不得。
人們誇贊一個相貌平平的女子時,總說這位姑娘英華內秀,很有內涵,而今蕭君圭望着這碗長壽面,也覺得它頗有內涵。
成親當晚,他在長廊盡頭等林夢琊,臉色蒼白,面容清俊,他道:“林公子,願你好好待長安,在下告辭了。”
對面的少年郎恍若站在松林之中,風吹松濤,優雅一笑。
臨去之時,他聽見林夢琊吹熄了高燃的紅燭,聽見長安帶些羞澀道:“你不是說要穿好衣裳嗎?蕭君圭也這樣說,我……我愛聽你們的話。”
林夢琊頓了頓,柔聲道:“那是在別人面前,我是你夫君,在我面前,不……不必拘禮。”
長安似懂非懂地笑了,她聲音清脆,在夜色裏像一朵星,粲然明滅:“好,這些我不懂,你都教我,我學東西是很快的。”
林夢琊輕聲笑道:“好,我慢慢教你,日子長着呢,咱們不着急。”
蕭君圭擡頭望了望孤月,天上月色胧明,心事難盡。
他再歸來的時候,看到長安為林夢琊擋劍,分濤裂浪的分潮劍毫無阻礙地破入她胸口,血光四散,她被那股劍氣激得高高飛起,妙曼一如初見。
他全然憑着本能飛掠過去,一把接住她,心神大亂之下,以他絕世武功,落地時仍舊向前急沖,險些讓才接住的她脫手飛出,他抱緊她,全身忽然一陣無力,跪了下來。
作為一個風流不羁的少年,午夜夢回的時候,蕭君圭未必沒有幻想過,如果能将長安摟在懷裏,是何等溫柔滋味,但此刻第一次真真實實地抱住她,蕭君圭只覺得凄惶到了極點。
長安在他懷裏,輕聲道:“你是蕭君圭。”
他的記憶和三生石所錄并無差別,長安吃力地向他說道,她活不成了,她不想讓林夢琊知道,怕他傷心,所以,她求他帶她回巫山。
萬裏層雲,千山暮雪,上窮碧落下黃泉,他都會帶她去。
這個在街市上無意間邂逅的少女,第一次見面他就騙了她,說自己認識她的林夢琊,萬事皆有因果,從那一刻起,他就欠了她,此後的蕭君圭,活着的每一分每一刻,都是在還欠了她的債。
他帶着她禦風而去,林夢琊全然不會武功,只能眼睜睜看着他懷抱着長安飄然而去。
到了巫山,仍是舊時景致,雲雨依舊,哀猿長嘯,天畔薄雲四散飛溢,平添了幾分凄涼。
他依靠天然森林之力,在巫山外設下陣法,阻止外界有人闖入。
莺七曾在三生石裏,看到林夢琊趕來巫山,卻怎麽也找不到巫山的入口,在山外徘徊數日,方才失魂落魄地離去,此刻看來,原來是師尊在此設下了陣法,将整座山的入口悄然掩埋。
念及此處,她擡眸向對面的師尊望了一眼,他的神色平淡如水,眼底似乎有一抹奇異的光芒閃動了一下,又倏然隕滅。
那時他将長安放在小木屋內,治好了她身上的劍傷,雲方一身醫術全習自他,徒弟尚且可做得醫國聖手,師父的醫術可想而知,不過半日,長安的外傷已經沒有了大礙。
但她還懷着孩子,已至六月,待到嬰兒出世,山鬼滿身的精血瞬間耗盡,到時候,縱是回春妙手,也無回天之力了。
蕭君圭凝眉想了半晌,神色驀地堅毅起來,似乎有了決斷,柔聲哄睡了長安之後,雙手在半空中交錯飛舞,畫了一個符印,直直拍入長安體內。
莺七看得真切,那是令人安眠不醒的“沉香咒”,師尊曾經教過她這個符咒,但她貪玩,修行的時候不肯下苦功,對這種較為艱深的符法怎麽也學不會。
之後的半個月,關山萬裏,蕭君圭禦風獨赴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