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嬴只
嬴只
2、
“……傳聞中,修士若能登仙成功獲封帝尊之位,便會與天道呼應,擁有一次修正天地法則的機會。嬴只帝尊自三百年前登仙成功後,卻未像他的前輩們那樣插手天規,而是用這個天機逆轉死生複活了一個人,一個死了一千年的人……”
茶館裏,說書人又在講故事。
講的不是別的,正是他們孤皇山的尊主嬴只帝尊,複活了一個死去千年之人。
此事傳遍修真界已經月餘,看客們大都已知曉這驚世駭俗之事,此刻不見驚訝質疑,只是好奇說書人講述的後續。
“被複活之人是誰,怎麽從不見人提起?嬴只帝尊不惜扭轉天地法則之力也要複生的人,這個人一定對他很重要吧?是親人、朋友還是愛人?”一位尋常婦人裝扮的茶客好奇問道。
少女貌的茶客用略顯生硬的官話輕快笑道:“我猜是帝尊的心上人。”
同桌的男子立刻低聲制止,與少女同樣的口音:“這裏是孤皇山,你不要命了,帝尊都敢随意編排?”
不遠處落座的錦衣年輕人不解道:“兄臺何出此言?”
男子謹慎道:“修真界素來強者為尊,諸位怎敢這樣随意不敬一位已經登仙,和天道産生呼應,離飛升只差一步的半神?以帝尊的修為,莫說我們此刻就在孤皇山下,便是遠在天涯海角,對方也能做到一念動便将提及他的言語盡數收入耳中,諸位說起帝尊之事,還是避諱着些的好。”
一位端莊閨秀似的茶客聞言,不緊不慢和善道:“若是別的尊者自是要小心,但在嬴只帝尊這裏倒是不打緊的。”
“不錯,”錦衣年輕人自信滿滿道,“天下人皆知,孤皇山之主嬴只帝尊雖修得是帝君之道,性情卻最是溫潤清雅,寬和宏量,有聖人君子之稱,從不以言罪人,亦從不見他動怒失态。”
衆人紛紛點頭。
“這玉皇山方圓千裏,可遍處都是帝尊門下……”
“若非那位溫和仁愛,怎會有人公然在茶館說帝尊的舊事,卻不見往來巡查弟子懲戒制止?”
“兩位小少年是外地來的吧,才會不清楚……”
少女脫口而出的心上人戲言,引得茶館三兩善意笑聲。
說書人待他們說笑完:“那死而複生的人是他的什麽人,還真是不好說,不如等小生的故事講完,諸位自行判斷。嬴只帝尊,身父不詳,母族乃人皇一脈,然而他卻與宗中修行之道不同,年少時便毅然孤身一人離開,獨自歷練。少有人知道,彼時他的名字還不叫嬴只,而叫嬴只月。”
說書人搖着扇子娓娓道來:
“嬴只月乃是不世出的天縱奇才,十六歲的時候已然進入洞虛境,在他之前,進入洞虛境的修士最年輕也已經百歲,他是第一個打破百歲洞虛的例子。故事便是從嬴只月洞虛境成那一日開始……嬴只月自知要破洞虛,便要尋一處能叫他置之死地的絕地,這一找卻誤打誤撞找上了一個上古妖獸巢穴所在的秘境。”
“這若是換了旁人,自然成了妖獸的點心。偏偏遇到的是嬴只月,他的劍意何其深戾霸道,年少之時尚且還不能控制自如,一氣斬殺了這畜生不算,餘威還直接崩塌了這妖獸的秘境巢穴。想那秘境之地何等兇險,生門被毀,便是未來的帝尊也束手無策,若不能趕在秘境崩塌前出去,就算成功破境也只能成為妖獸的陪葬。”
“嬴只月此人不同于常人,愈是臨危反而愈是冷靜,終是仗着手中之劍一力破萬難辟出一線生機。哪知他才出得秘境卻跌入了無邊水厄之中。但見眼前漆黑一片,不知上下左右,只能被暗流漩渦胡亂席卷。彼時他已靈力枯竭,體內先天之炁所剩無幾,力竭滞澀,與凡人無異。”
“就在這時,嬴只月忽見遠處有一道光。此光似是一輪浩然的明月搖搖欲墜于大海。明月怎會墜海?此景何其古怪駭人,但嬴只月卻毫不猶豫向着那輪水中明月的方向竭力而去……”
不知不覺,茶館一片寂靜。
說書人不緊不慢,從容開扇:“彼時,潮水洶湧,嬴只月生死之際隔着大水看見滿月欲墜,遂逐月而來,才終得以在秘境崩塌前離開。出水一看,卻未見明月分毫,只見滿目瘡痍,似是妖獸肆虐後的村莊遺址,這遺址水邊唯有一個九歲的小孩,是所見唯一幸存活物。”
”……小孩似乎被吓傻,渾渾噩噩,問起姓名來歷皆不應不語。十六歲的嬴只月恰逢神功大成,又接連兩次出得死地,心情不免愉悅,覺得這孩子與他有緣,難得動了恻隐之心,便絲毫不在意這孩子愚癡,決意收這九歲的小孩為義子。他為人驕傲自負,與族中有罅隙,比起血脈姓氏,更看重他自身。又最是見不得自身之物被他人沾染,自忖這孩子只與自己有關。”
“……于是嬴只月截取自己的名字最末一月字予他,以生死之時,所見明月于潮汐中搖曳之幻景,為那孩子取名為曳月。自此,嬴只月亦更名為嬴只。”
說書人說到這裏停下,滿座茶客皆驚呼,這說書人此番所言之事,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聽聞。
一時之間,都不知道對方說得是真事,還是純屬杜撰虛構了。
“你說得不對。”錦衣年輕茶客忍不住道,“誰不知道嬴只帝尊自來溫雅端重,他的劍意更是如春山之風,怎麽在你嘴裏卻成了十六歲的少年收九歲的孩童為義子,如此傲慢自負、乖戾狂悖之徒?何況嬴只帝尊明明只是……曳月的師尊,哪來的義父子之名?還有你這故事除了名姓哪裏還有半分和帝尊相似?連性情都相去甚遠。”
說書人并不辯駁,只很有涵養地微微一笑。
衆人聽說書便是聽個精彩熱鬧,自然不圖這說得幾分真假,也就是年輕氣盛的少年才會在意這些。
年輕人見說書人不反駁,周圍人也沒有出言贊同自己的,便搖搖頭坐下,也不再言語為難。
只是原先準備打賞的上品靈石重新收了回去,換了中品靈石丢去盤中,特意叫對方瞧見了。
說書人卻視若罔聞,徐徐輕搖折扇,口中故事并未因此有絲毫停滞。
“……修士自入洞虛境便可稱為道子,意為只有入此境者才算得天道眷顧,有望踏入這最後登仙封神之境。在洞虛和登仙之間,還有三重小境界,分別為行道、破真、入聖。每一重都兇險萬分,極難沖破,少則花費數百多則千年,從無捷徑。修真界自古有‘行道者百,破真者十,入聖無一’之說,可見艱難。”
“……行道境謂曰真人,所謂行道境,便是要将自己所悟道法授予他人,以證驗分明。彼時的嬴只二十歲便已進入行道境,遂于這玉皇山開宗立派,廣收門徒。時年十三歲的義子曳月便理所應當成了他的大弟子。”
“……那嬴只自少年時離開宗族之地,身邊一路留用的追随者亦不少,唯獨只有曳月一人被他收為義子。嬴只對這個義子一直愛護有加,開宗立派後,一口氣收了十數個弟子,也無有一人能比肩這個大師兄。”
“……嬴只其人,外表溫雅莊靜,頗有古聖人君子之風,待人向來随和寬容,弟子們皆無不敬服。然其人實則本性涼薄戾深,之所以寬和随性,不過是因他自小天賦奇高,身邊無人可及一二,難免自視甚高,未曾将庸碌世人放入眼中,當作是與他一般,自然不需要與他們計較。如此,他越示之随和,弟子們反而愈加不敢在他面前造次,恭謹順崇日甚。唯獨曳月例外。”
随着講述說書人口中的嬴只帝尊越發離經叛道,與世人心中印象大為不同,然而此刻卻沒有人出聲打斷,唯獨方才那駁斥的錦衣公子皺眉,但大約已經接受說書人所說,本就是并非基于事實的戲說,于是按捺住了。
錦衣公子卻不知道,之所以沒有人言語,只因大家此刻都在屏住呼吸等說書人的下文。
“……曳月其人此前一直在修真界低調不顯,直到他十六歲的時候,代替師尊嬴只下場,月影劍連敗當世高手,無出其右,然而比他的劍法更出名的是他的容色。”
“……傳說彼時日落月出,皓月如山立于地平線,月中抱劍的少年竟比那落霞月輝更皎若神只,清聖靈蘊不可逼視,其攝人心神之處,直叫靈洹園的一衆佛子們都一瞬恍神,連聲念佛告罪。”
“……毫無懸念,當屆修真界大比魁首之位,非曳月莫屬。歷來修真界大比魁首,都會在舉辦擂臺的東道主之地雕像,以供世人瞻仰。嬴只頗為自得滿意,他對這個弟子一向寵愛有加,認為那些千篇一律的普通石雕無法配上自己的愛徒風姿萬一,為此特意移來一整座天霜冰晶礦山,重寶請天下巨匠為曳月雕像。”
“……雕像高達百丈,伫立于白水之上,緊依玉皇山脈,使整個玉皇山領域的人,不管在哪裏都能瞻仰他的神姿。據說,每當滿月傾瀉,那玉雕之人便似從月中得靈,令人見之神往。許多人不遠萬裏,就是為了看一眼此景。因此,玉皇山境內地勢次高的城池被更名為望月城。”
“……雕像塑成之後,嬴只更是親自用高階的陣法加入自己的劍意給雕像加持,使風霜不侵,雨露不沾,神佛不動。據說嬴只曾言,即便哪日嬴只自己隕落了,這雕像也會一直存在下去,同天地一道消湮。”
在場聽衆這才徐徐一吐胸中屏息。
這段傳說顯然脍炙人口,玉皇山境無人不知,但每次聽來還是都神往不已。
第一次聽聞之人,更是張開嘴聽得愣神不已。
說書人嘆息道:“想那天霜冰晶礦何等珍貴,一指頭便抵得上萬顆上品靈石,更是鍛冶神兵利器的絕佳之材,而嬴只卻毫不顧惜,用這般整座的世間罕有之物,僅僅只是為愛徒雕像。此像一雕就是三載,從曳月十六歲雕到十九歲,每每不成。只因那曳月容貌之盛,匠人們每每凝視于他,如何琢磨都覺比不上真人神韻萬一,難以下手,以至于雕像遲遲不能完成。曳月又不是無事可做能整日配合,他性情孤桀不喜與人接觸。如此工期一拖再拖,直到嬴只一日路過。”
“……得知緣由後,嬴只若有所思,随手裁下自己身上一截藍色袍袖,縛于曳月的眼前,虛遮住他的眼睛。曳月最攝人心神的正是一雙眼眸,能叫日月星河都黯然遜色。如此,匠人們這才得以正視其容,果然下筆如有神,頃刻便成。于是所有人見到的雕像,便都是藍色玉帶遮住眼睛的。但傳說在孤皇山上,嬴只的寝殿可以看到,玉帶下睜開的眼眸。據說,那雙眼眸是事後嬴只親手雕刻上去的。”
人來人往的茶館裏,不管是坐着的還是站着的,此刻全都安靜無聲。
不久,人們不約而同,一起向那早已經更名為孤皇的山頂神往望去。
但見山岚霧霭,雲煙缭繞,若隐若現,果然似有神物隐于雲間,卻終不見玉人容顏。
這才徐徐吐出停滞呼吸,遺憾嘆息。
想起,自千年前曳月死于嬴只手中,這孤皇山至此便常年被水墨一般的雲霧所掩,再也沒有人能見到那傳說中的月中人。
一片寂靜裏,唯有說書人的聲音。
“……曳月生前時常在玉像之上練劍。千年前師徒反目,亦是在這玉像的持劍臺上。曳月的血濺在玉像臉上,因嬴只下手決絕,劍意帶着那血甚至穿過他親手設下的陣法結界,滲入玉像深處不消,似玉像泣血。傳言,嬴只深恨曳月背棄自己,因此便招來雲霧,即便斯人已逝,只剩玉像,師徒二人亦不複相見。”
那錦衣公子早已顧不得在意說書人所言故事真僞,錯愕出聲問道:“嬴只帝尊如此愛重于曳月,這曳月究竟做了什麽背叛之事,導致師徒反目,竟令嬴只帝尊親手殺他?既恨他至此,連一尊雕像也遷怒,又為何千年後逆天而行複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