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分神
分神
19、
都知道是被愚弄了,曳月自然刷地睜開眼睛,看到眼前神情慵懶從容,眼眸彎彎笑看着他的嬴只,惡狠狠地瞪一眼。
然後才驚訝地發現,他居然還站在之前使用靈識追蹤之術的地方。
腳下是淺淺漫過腳背的水,腳下是搖曳的水草小花,岸邊是許多巴掌大緋紅葉子的樹。
除了頭頂遮天蔽日猶如隧道的氣根高樹樹冠,似是被驚天一劍劈開了,露出一道縱跨整個天際的天穹。
他後知後覺,那是他方才閉眼時候,嬴只和羽潮交手的一劍導致的。
好厲害的一劍!
他分明只感到一陣春風。
随後才意識到,原來連他以為的山谷,也都是羽潮的妖靈之境。
對方竟然能直接欺騙他的靈識。
幸好他對戰的時候沒有想過逃跑,否則永遠都不可能逃出去。
嬴只将第二劍柄的一端遞向曳月:“收好。”
曳月接過,手中執劍,這才完全放下心來。
嬴只:“為何不用符石?”
曳月:“你不是說,那東西只能用一次,我自然要選在最關鍵的時候。”
嬴只長眉微挑:“都逼得你自傷了,還不算關鍵?”
曳月心不在焉:“眼睛又不到生死,我只是不想愛上什麽……”
他說着想到,羽潮其實是騙他的,便抿唇止了聲音。
嬴只:“伸手。”
曳月不看他,把手直直伸過去。
嬴只搭了兩指在他腕上,釋放了一縷修為進他體內,若有所思:“的确有殘留的妖毒。靈族罕見,萬年不曾有過,不過,我會想到辦法解毒。”
他看着曳月:“縱使對方說得是真的,你也應該用符石。我以為少爺只對我心狠,卻不知道,少爺對自己竟也這般狠心,下得去手。”
曳月之前越階挑戰修真界劍修高手從無敗績,他開始相信自己是強者,擁有強烈的自信,傲慢,不可一世。
強者不會在意少沒少一雙眼睛。
可若不是嬴只給的符石,他到底不能全身而退。
一時摩挲着第二,情緒低靡,心不在焉。
嬴只這般說,直像踩了他的尾巴。
曳月蹙眉看向他,氣沖沖道:“我才不要愛……你。”
他望着嬴只的臉,聲音戛然落下。
嬴只的臉上沒有笑,也沒有別的神情,只是垂眸靜靜認真地注視着他,那深碧的眼眸像春日漫不見底的寒潭。
仿佛溫柔,仿佛冷冽。
只有聲音仍舊輕若初春的晚風,對他低低呢喃:“是我,總比是別的什麽要好,對嗎?”
曳月:“……”
嬴只的手緩緩伸來,他擅學百家,此刻凝了藥修的治愈靈力,為他處理身上羽潮留下的傷。
他望着嬴只的眼睛,這一刻竟然一動不能,甚至不敢避開。
對,不是不想、不願,是……不敢。
就算面對面羽潮的威脅和玩弄,他也能做到冷靜無懼,嬴只分明沒有任何威懾,而且是關心他。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
腦中一片空白,不知為何垂下眉睫,不能再看嬴只的臉。
直到他想起海上初遇時候的嬴只。
想起他第一次逃跑,蘆花蕩裏看見溫溫柔柔殺人的嬴只。
才像是找到了原因一般,舒了一口氣,心靜下來。
是這樣沒錯,這個人可比什麽羽潮壞多了。
知曉了原因,他那些奇怪未知的反應就像有了出處,便能坦然,參照以往的規則行事。
雖然心口還微微發麻,呼吸微微提起,喉嚨也微微發緊,喉結隐隐滑動。
但他偏故意擡眼,和小時候一樣,越緊張越想退避,越非要盯着嬴只的臉看。
但嬴只沒有注意,沒有回應他的挑釁。
嬴只的聲音,慢慢悠悠的,像夢裏自九天之上散落的月光,傲慢冷寂但卻溫柔:“你忘了嗎?我只是他藏于符石中的一縷神魂。就算咒毒是真,等到神魂的力量耗盡,我就會消失。”
曳月眼眸微怔,靜靜望着他,手指擡起摸了一下左耳藍色月牙狀的耳墜:“符石失效,你不回到嬴只的身體裏嗎?”
嬴只這一次看着他久了一會兒:“不會。他還沒有到破真境。分神合體歸位,是破真境以上才能做到的。你通識課沒好好修嗎?”
曳月怔怔的,當然知道只有破真境以上才能做到這點,他只是太過信任嬴只的能力。
他雖然嘴上不說,但從小在他的心中嬴只就是無所不能的。
嬴只看着他的眼睛:“所以,這裏發生的任何事情他都不知道。沒有人會知道。”
曳月垂眸,松口氣:“那就好。他就不會知道我這麽丢臉。”
嬴只莞爾笑了一下,無聲無息。
一不小心說了心裏話,曳月眉睫輕擡,小心瞟一眼嬴只的分神,自言自語,自我說服一般:“反正你只是一縷要消散的神魂,我說什麽都沒關系。”
嬴只:“嗯。是的。”
嬴只的手再度伸來,将藥力凝在指上,一點一點細細為他撫去臉上的傷痕狼藉。
這次曳月沒有再感到緊張,他一開始盯着嬴只的臉,只是故意和自己作對,看着看着已經忘了自己的初衷。
反正對方只是一縷神魂,不是真正的嬴只。
說什麽,做什麽,都沒關系,那盯着他看一會兒也不算什麽吧,嬴只又不會知道。
他認認真真、仔仔細細觀察着嬴只的臉。
第一次清晰意識到,嬴只長什麽樣子。
對方比他高半個頭,他從前雖然知道對方比他略高,但那是因為他還沒長大,他不知道居然高這麽多。
嬴只的眉毛很長很濃。
他沒有觀察過自己的眉毛,但總覺得對方的要更英挺濃密些,形狀很好看。
眉峰有一點點淩厲的感覺,一看就是個高傲尊貴、目下無塵的人。
這樣奇怪,明明這個人總是懶洋洋、或戲谑、或散漫、或無聊的笑,給人的印象最是溫雅謙和,即便明知他傲慢,也覺得那傲慢是春風。
眼睛是狹長的鳳眼,眼皮很窄,睫毛很長很密,向眼角方向傾去,仿佛一簇鴉羽,在眼尾投下深深的陰影。
他想起小時候,在九月的朝輝下,第一次注意到那鋒利的睫羽,就想要伸手觸摸一下。
他不知不覺擡手,輕輕碰了一下。
嬴只擡眼,詫異地看向他。
于是,原本微微垂斂的狹長的眼眸便睜開了,近距離定定望着他。
叫他完完全全看清,那汪深碧的猶如春日寒潭一樣的眼眸,眼珠堅定靜篤,仿佛任何時候都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波瀾動搖。
看見挺直的鼻梁,對方的鼻子生得很好看,下面緊抿的唇,寡情又冷淡。
分明全都是鋒芒尊貴的長相,合在一起,笑起來的時候,卻只覺得清雅溫柔了。
曳月笑了一下,像個天真好奇的孩子,得到了一個跟嬴只等身的人偶。
觸碰睫毛的手指因為主人并未阻止,于是順着鼻梁往下,到鼻尖落下,指腹輕輕擦過那柔軟又冷淡的唇珠,下唇的唇瓣,落到線條淩厲完美的下颌。
曳月又笑了一下。
嬴只眨了一下眼:“笑什麽?”
從頭到尾都沒有躲,沒有阻止他放肆的手。
曳月擡眼,眼眸微彎望向他的眼睛:“嬴只你是個美人呢。大美人。”
“嗯。”嬴只漫不經心應道,并未在意那句戲言。
曳月丈量他的時候,他也在看着曳月。
這雙秋水清霧一樣的眼睛,只慢上一點點,就會被主人親手挖掉。
因為下手的時候不留餘地,就算他阻攔及時,還是傷到了眼睑,眼尾留下兩道深深血痕,他治療了半天,那痕跡也未曾全消。
大抵也傷到了眼球,那雙眼睛因此止不住滲出了淚意。
他素來知道,曳月自小性情驕傲暴烈,絕不受人威脅,從不低頭,以往只覺無傷大雅,不想長成如此偏激,竟不懂過剛易折。
嬴只想:即便看到的不是我,是別的什麽,也不足以讓你為這種事情自傷自毀。縱使咒毒是真,有我在,總會為你解除的。
只他自小戒備心強,怕是不肯信倚旁人的,哪怕是自己。
有心斥責兩句,話到了嘴邊,卻見他在笑。
從前再歡喜,也只一點點清淺如冬日浮光笑容的少年,第一次這樣笑。
恣意靈動,帶着矜清自若的傲氣。
是很難很難養的。
眼淚露水一樣挂在少年的臉上睫毛上,他卻毫無所覺,神情始終高傲不遜,沒有過一絲一毫軟弱祈憐。
此刻笑起來,便像清晨金色的陽光穿過霧氣蒙蒙的竹林,留下一道一道夢幻的光影,山泉叮咚。
那道被照見的清霧,深林穿過光影飲泉的鹿。
都很難很難再有。
猶豫了一下,嘆一口氣,罷了。
嬴只唇角揚起很淺的幅度,輕聲說:“我是美人這件秘密,我還以為少爺十三歲的時候就知道了。”
曳月想起,他拔掉嬴只簪子,第一次反擊作弄對方時候。
他垂眸笑了。
從這場劫數裏完全放松下來。
是啊,如果非要愛上什麽人,是嬴只的話就沒關系了。
嬴只不會傷害他,也不會讓他卑微可憐,痛徹心扉,生死不能,他不會失去一切,只是為了求得一點愛意。
更何況……只是嬴只的一縷很快就會消散的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