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親吻
親吻
24、
在溫泉裏打了個盹,好像只是閉眼一瞬的事情。
嬴只看他醒了,溫聲說:“齊竭木已經回來了,等下她就會為你醫治。”
曳月換好衣服,那匹野馬竟然也沒有逃走,仍舊等在那裏。
神情看上去有些不情願又不敢不情願。
曳月感到好笑:“既然不情願,方才就該逃走。”
嬴只漫不經心牽着充當缰繩的套馬索,聞言露出一個好整以暇的笑容:“大概怕死。”
曳月搖頭:“它若是跑了難道你還會真的殺它不成?”
說完上馬。
嬴只照例坐在他身後禦馬。
回到部落,下馬。
曳月便看到嬴只解下了野馬的繩索。
那馬卻始終未動,似是疑惑小心地拿眼看着嬴只的神情。
曳月摸了一下馬的側頸:“他放你走了。”
但那野馬似是猶豫了一下,非但沒有走,還朝嬴只走了幾步,微微垂下頭,這回半點不願也沒有了,似是臣服。
嬴只擡眼并未看它:“我不需要馬。”
說完擡腳走了。
他本就是等曳月來的時候打發時間随手套的。
曳月跟上嬴只的腳步,知道他說得是真的,這個人那麽多法器,何時騎過馬了。
卻聽到他似笑非笑淡淡道:“溫泉那裏它若是真的跑了,搞不好我真的會殺。”
曳月:“?”
然後聽得那個人帶笑說:“但我們少爺這麽說了,我自然裝也要裝得大度一些。”
曳月習慣了這個人總是這樣半真半假逗弄他,以往他都會反應暴躁,比如拿頭撞對方一下。
但這次卻什麽反應也沒有。
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反應。
半響,他歸結為,這裏是別人的部落,前面會有旁人出現。
嬴只見他沉默,也意外了一下,只是笑笑并未多言。
只是,那并不是玩笑。
嬴只從不玩笑。
去見齊竭木大祭司的路上,鹿族的人對他們還是恭敬有加,沒有曳月以為的仇恨怨怼。
曳月問嬴只,為什麽嬴只殺了他們的王子,部落卻沒有與他決裂?
嬴只漫不經心道:“我于他們,便如同另一個萬年前的九色鹿。”
比起死一個王子,他們更該擔心那個蠢貨的行為會不會讓這個“九色鹿”盛怒之下從此不再庇佑他們。
曳月十三歲時候第一次知道大比,便也知道了修真界天下格局,知曉凡間勢力背後實際上都是由修真界大派操控。
現在又從嬴只這裏知道,縱使四境王朝都是仙門扶持,在仙門的授意下維持一方安穩,确保四國之間不會有争戰。
王朝內部之間凡人勢力卻同樣會有利益争鬥摩擦,仙門并不會插手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如此,凡間勢力之間也會暗自較量。
既然都是授命于仙門大派,能較量的自然是看各人私下結交的修仙者。
鹿族部落所在的蚩國便是如此,仙門扶持的王室并無能力,境內十八部族之間明争暗鬥,除了不敢掀起明面上的戰争,底下手段盡出。
鹿族部落因為有九色鹿這個令人垂涎的寶物,自然成為衆部落優先想要吞并的一塊香肉。
嬴只曾經幫他們平息了此事,如此這些人才将他奉為上賓。
曳月聽了大概,知曉這些人并不敢對嬴只如何後,便不在意了。
他更好奇另一個問題:“仙門既然插手凡間王朝之事,為什麽只在意讓他們不要起戰事,卻并不關心其他?若是當真在意蒼生,讓門中弟子下山歷練,去坐鎮四境之內的州縣,不是既能積累功德,也能讓治下海晏河清嗎?”
他不理解仙門的抓大放小。
嬴只道:“修士修行最重因果,人間之事也不是非黑即白,是非對錯并不都有答案。即便是修仙者,也不是神,不會毫不出錯,又有什麽資格決定凡人命數?凡人也好,修士也罷,都是于人世修行之人。凡人的因果或許在幾世之後才有浮現,修士的劫數卻是頃刻就來。凡人之間有的利益争鬥,仙門之間也有,輪到仙門插手凡間難道便能使天下利益均分?世間之事,此消彼長,幫了一個人便可能導致另一個人命數衰敗。他們自然想要功德,卻更怕成千上萬人的因果。”
曳月想到他自己不也插手鹿族存亡:“你不怕嗎?”
嬴只挑眉淡笑道:“因為有的修行之道,便是非要因果,越多越好。你方才不是問,為什麽仙門如此在意讓修真界不起戰事嗎?并非仙門如何在意蒼生,而是一位帝尊在意。”
曳月的記憶裏,只有那個令他畏懼的大人物一位帝尊,他以為帝尊都是為了一己私欲視蒼生如蝼蟻的,原來還有不一樣的嗎?
嬴只:“撄寧帝尊,所修為兵道,她原是人皇禦下一位将軍,有戰神之名。人皇劃分神域攜衆神離去後,天下混亂了很久,大大小小征戰不斷,不僅是人族的,還有妖族、魔族。她所修兵道,這種環境最适合她修行,大約七千年前她于戰場之上突破登仙境,成為諸神紀元後第二位帝尊。修士獲封帝尊之位後,便可插手天道法則,制定天規。她制定的便是禁止凡間戰亂。劃分四境,命仙門分而轄制。天下争端便以修士之間三年大比取而代之。”
曳月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些,對那位撄寧帝尊頓生敬仰:“她真厲害,救了很多很多人。”
卻聽嬴只的聲音微帶笑意平靜道:“戰争會死很多人,她的确救了很多人。可是,世上的土地是有數的,種出的糧食能養活這麽多人嗎?縱使能,人活着只需要吃飽就好了嗎?欲望,是無窮無盡的。”
曳月一怔。
嬴只:“沒有戰争,就會有其他天災。她得了大功德,自然有大因果。昔有菩薩發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仙門平息凡間争戰,以三年大比決定仙門之間的利益争端,亦是撄寧要踐行的願。”
曳月似懂非懂:“天下不起戰事,是因為撄寧帝尊的存在震懾,倘若她飛升之後,這條法則還會在嗎?”
嬴只聲音溫柔:“這就得問她自己了。地獄從未空過,菩薩一直是菩薩。她,還有三千年證道。”
曳月想,大功德,大因果,原來如此。
他突然想到:“你插手鹿族存亡,也是為大功德大因果嗎?”
嬴只似是訝然,眼眸彎彎笑道:“我如今尚未到破真境,少爺對我竟這般有信心?”
曳月惱道:“是你自己說有的修行之道,非要因果,越多越好。”
嬴只輕笑了一聲,悠然道:“我不過是等你秘境打怪時候無聊,随手打發時間。不過,我們少爺喜歡的話,那我倒也不是不能改改,多做善事多積功德。”
曳月面無表情:“你自己的修行之道同我有什麽關系?”
“啊,”嬴只輕嘆一聲,溫和道,“可是,我突破洞虛境後,也是你說喜歡春天,我才選了青帝之道。”
曳月的心猛地失控了一瞬。
嬴只見他微垂了眉睫,靜默不語,許久一聲不吭。
不知是惱,是……
他伸手拉了曳月行走間碰到的手指,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晃了晃,說:“沒有騙你。少爺對我很重要的。”
仿佛有人沉默裏先做了疑問。
這個人每次喊少爺都帶着幾分逗弄戲谑的笑,這次沒有,他沒有笑,聲音很輕很輕,像春日的暖風。
曳月微微僵硬,他想,他應該回一句的。
但他是壞脾氣的,驕縱高傲的少爺,只學會了天生反骨,同這個人争吵對着幹一種相處的模式,并不知道,如果被春風溫柔認真說喜歡,要怎樣回以溫柔。
他還未想出來,嬴只說:“到了。”
齊竭木住在部落最北邊。
是一個山洞裏。
進去之後,一路仿佛進入了萬妖之海一般,到處是未曾見過的靈植。
穹頂淡淡星光,但曳月知道那必然不可能是真的夜空,外面可還是上午。
齊竭木是一個外表蒼老到極致,幾乎看不出性別的老太太。
曳月學着嬴只的樣子,微展右手,置于額下,垂眸颌首行禮。
這是鹿族的禮節,示意手中并無武器。
嬴只聲音溫和:“許久未見,大祭司身體可好?”
齊竭木大祭司雖然蒼老,只是體現在滿是皺紋的臉和蒼蒼白發上,她的身體并未像凡人老者那般佝偻蜷縮。
對方的臉上無喜無悲,像一棵大樹,一塊木頭一般,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唯有眼神帶着幾分老人不該有的銳利。
齊竭木颌首:“多謝真人關心,你的來意我已經知道了。”
是第一位對嬴只的溫柔毫無反應的人。
嬴只:“那這孩子便請祭祀費心。”
齊竭木看着曳月,手中的像梧桐木一樣顏色手杖,微微發出一陣淡綠靈氣,滿是生機。
那淡綠靈氣螢火蟲一般飛向曳月,籠罩着他。
曳月不知不覺便感到倦怠起來,他看了眼嬴只,見對方也在看着他,便安心閉上了眼睛。
仿佛半夢半醒,又仿佛重現了和羽潮的相遇。
聽到,遠處齊竭木的聲音說:“竟是羽潮。”
嬴只:“能解嗎?”
“可以。妖毒好拔除。但羽潮這種半靈族的咒毒,要問過祂。”
曳月感到自己像是回到了之前那片溫泉裏,還在溫泉打盹的夢裏,看到無邊水域,淡淡的綠色靈氣之中,一只幾乎和環境融為一體的似有若無的靈鹿。
那鹿好像是白色的,身上卻好像發着淡淡的光,光的顏色像淡淡的綠白色,和水中扭曲的光影鏈接在一起。
又好像,那水中的山石草木全都是祂的一部分。
聖潔,又怪誕。
靈族究竟是什麽?
祂是自願的,還是被人困在這裏?
腦海不受控制的雜念漂浮在水中。
意識越來越渙散,他閉上眼睛……
【沒想到還有靈族存于世間。】
【我也沒想到,會有堕落的靈族。】
是,羽潮的聲音!
仿佛就在他身後,在他耳邊響起。
曳月卻一動不能。
終于失去意識。
當他醒來的時候,只記得隐隐約約一句。
【我會離開他的,但不是現在。】
什麽意思?羽潮盡管在萬妖之海,也還在聽取他的念嗎?
卻聽嬴只和齊竭木說話的聲音,同樣隐隐約約。
嬴只:“如何?”
齊竭木:“毒已經祛除,但是……”
嬴只:“……會如何?”
齊竭木:“并無……只要小心……”
嬴只:“多謝。”
一只手放在曳月的額頭,絲絲縷縷靈氣注入識海。
曳月仿佛溺水一般睜開眼,意識恢複清明,頓時覺得渾身一輕,精神果然同之前不一樣了。
他對嬴只颌首,然後向齊竭木道謝。
齊竭木看着他,似是打量什麽,然後對他們微微颌首:“老身不送,客人自去便是。”
嬴只:“多謝,這是謝禮。”
他拿出一個匣子。
齊竭木本要搖頭推辭,忽然想到了什麽,又伸手收下了,露出一絲笑容:“多謝。”
兩人走出溶洞。
一路嬴只都沒有說話。
雖然這麽說不太好,但曳月其實一直相信嬴只是怕孤獨的,每次兩個人一起,總是嬴只一直在說話。
對方沉默了這麽久,曳月不由意外。
“怎麽了,難道我的毒沒有解嗎?”
說話間已經走出了洞穴。
嬴只垂眸看着他的手,曳月低頭,看到他們兩個人牽在一起的手。
溶洞昏暗,地面也不平,進去的時候嬴只便拉着他的手了,出來的時候曳月自然而然便同他牽着手。
黑暗裏不覺得如何,天光之下,嬴只這般看着,他下意識便松開了手。
曳月:“你怎麽了?”
嬴只微蹙着眉緩緩笑了一下,溫和道:“沒事,只是在想一些事。”
曳月:“什麽事?”
嬴只看着他,深碧的眼眸平靜:“你的毒解了,時間也差不多了。”
“什麽時間差不多了?”話一出口,曳月一瞬頓悟,手指下意識摸了一下左耳的墜子。
嬴只見他已經明白:“你自己回玉皇山,沒問題吧?”
曳月雖然知道他是嬴只的分神,但這幾日有意無意都忘了,只當他就是嬴只。
現在清醒知道,他就要消失了,心頭一陣茫然。
“你不跟我回去嗎?”曳月回神,“就算要消失,不至于是現在就要消失吧。”
嬴只目光溫和:“趁着消失前還有一點時間,我要再去一趟萬妖之海。”
曳月蹙眉:“做什麽?”
嬴只笑了一下,笑容淡淡的,輕聲:“祂欺負你,消失前,我再去打祂一頓。給我們少爺出氣。”
曳月忍不住笑了,不知道為什麽,眼底卻覺得微澀。
嬴只一直待他很好,但是,這是第一次,因為別人欺負他,有人為他出頭。
曳月:“我送你到萬妖之海的入口,我就回去。”
嬴只頓了一下,曳月以為他要拒絕了,卻聽他說:“好。”
萬妖之海入口無數,嬴只選擇了最接近玉皇山的那個。
就在玉皇山北面的深谷之中。
曳月還是第一次知道,這裏有萬妖之海的入口。
嬴只:“不用擔心,我已經加持了封印,凡人不可接近。”
曳月看着他,他沒有同人告別過,不知道該說什麽。
嬴只總是他們倆之中說話的那個,此刻卻也靜默,只是看着他。
曳月望着他,自言自語:“反正你都要消失了,反正你也不會知道。反正只是一縷分神……”
嬴只笑了一下,微微挑眉,此刻的樣子和以往眼眸彎彎,揶揄逗弄他時候一樣,對他說:“怎麽,少爺是要趁機報仇,也揍我一頓嗎?”
他和往日一樣,和方才的沉靜溫雅,卻遙不可及不同。
給了曳月一瞬的勇氣。
即便自言自語說着那些“反正”的時候,他本也不确定自己有能這麽做的勇氣。
曳月上前一步,閉上眼睛,他幾乎是顫抖屏息,緩緩向着嬴只含笑的唇親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