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同床

同床

27、

一開始曳月在躲着嬴只。

每次在嬴只身邊,下意識就想逃開。

可若是真的逃開不見,卻又失落。

不見嬴只的時候,五髒六腑都像在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攪弄。

看到之後,才會像吃了解藥。

他有時候會覺得,羽潮的咒毒是真的。

不然為什麽,明明只要願意,每日都會看到,他卻才分別就那樣想見他。

他想見他的,想離得近一點。

可見到之後,就會想,對方不喜歡他,他這是在做什麽呢?

心就像被綿綿密密的針紮一樣。

并不很疼,這疼又伴随着快意的甜。

就像在利刃之上取勝。

這樣奇怪。

嬴只好像成了一個危險的卻沾着蜜糖的存在,一面叫他覺得畏懼想逃開,一面卻又想要違背意志去靠近,偷取那一點甜。

無論危險本身,還是危險背後的那一點甜,都叫他神往。

不知何時開始,曳月喜歡待在那座三百丈高的玉像上。

玉像快完工了,卻遲遲卡在雙目之上,拖延了整個冬天。

工匠說,因為他心境正在變,每一時所見都不同,難以下筆。

修真界萬法皆可入道,雕刻之途也是。

名匠說:“佛修有三法身之說,但對于我們匠人而言,雕像是塑造第四種法身。人會影響雕像,雕像也會反過來影響人的命數。你同我都在求變破境之時,再等等吧,不着急。”

曳月以為,對方是說他未曾突破洞虛境。

他一向悟性好,這次卻遲遲不能寸進。

情劫。

既是劫,又不知危險在何處。

翻遍修真界的典籍,少有寫情劫和如何渡情劫的。

只有《太上忘情篇》提到,聖人忘情,雖有情,卻無情之所鐘,亦不為情所動。

嬴只也說,情劫只影響一方。

曳月想,所以,有情并沒有什麽危害,只要做到和從前一樣,不被影響就沒關系了,是嗎?

他喜歡嬴只這件事,只要嬴只不知道,只要沒有人知道,只要一切還和從前一樣,那麽有沒有情都沒關系。

他又不做聖人,又不修太上忘情,他只要做到一點點近似就可以了。

只要不為情之所動。

只要無動于衷。

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想清楚這個問題。

想清楚後,好像心境澄明了些。

他想去見嬴只,映證所悟結果。

嬴只站在走廊盡頭,目光看向庭院,留給他一個側影。

曳月頓了一下,仔細打量着嬴只。

嬴只今天穿着的是一件霧藍色的衣衫,衣擺有仙鶴祥暗雲,仿佛清夜曉風。

頭發用玉冠挽着,長身玉立,他雖然姿态一如既往輕慢懶散,卻仍舊給人一種雍容尊貴不可接近的距離感。

大概感覺到曳月的視線,他漫不經心地對曳月招招手,視線卻還望着庭院,仿佛還在陷入思索的事情中。

招貓逗狗似的随意,若是以往,會讓壞脾氣的少年怒上心頭。

他會大步走過去,站在嬴只身邊的時候“不小心”大力撞對方一下。

如果是前幾日,努力想要模仿從前的曳月行事的他,大抵也會這麽做,好讓自己看上去正常。

但現在的曳月并不。

他不感到生氣。

雖然是冬日,天氣很好。

看到喜歡的人,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不是嗎?

既心生歡喜,為何要着相。

曳月走到嬴只身邊,望着嬴只所望的庭院。

想要知道,嬴只此刻在看什麽,心情如何,是否歡喜。

看着嬴只所看的風景,同嬴只站在一起,他此刻心境寧然。

他想,嬴只錯了,也許本沒有什麽情劫,喜歡罷了,若是不為難自己,也不求回應為難對方,其實不會影響任何人。

少年不同往日的沉靜,讓嬴只微感詫異。

感覺到嬴只的目光,曳月向他看去。

果然,曳月想,他所悟是對的。

這一次看到嬴只,他沒有了想要躲避危險的心悸,也不再試探着,去竊取那一點甜。

曳月:“嬴只,天氣真好。”

他看着對方的眼睛。

坦然平和。

嬴只垂眸,深碧的眼眸清潤:“因為天氣好,少爺心情很好嗎?”

曳月颌首:“你在看什麽?”

嬴只淺笑了一下:“在看,你長大了。”

過了十八歲生辰後,秋去冬來,少年仿佛是真的在長大,一日一日,脫去浮躁、驕縱。

像那正在被打磨的玉像一般,沉靜,內斂。

高冷的冰山,多餘的鋒芒棱角,一點一點收起,唯有劍鋒一日更勝一日銳利,收放自如。

屬于少年的生澀、尖銳、稚嫩、天真、幼态、高傲、暴烈,肉眼可見的收斂起來。

他在變成完美的青年。

以嬴只猝不及防的速度。

只要一不小心沒有看到,隔着幾日,便是新的模樣。

唯一能看出昔日叛逆反骨的,只剩仍舊不肯叫他師尊。

嬴只戳他的臉頰,他并不躲。

好像專心致志,并無所覺。

戳了兩下後,眉睫微擡,那張日漸俊美清絕,甚至讓嬴只都微微失神的面容朝他看來。

烏黑淨澈的眼眸裏有好奇,沒有嗔怒,秋水沉靜得近似縱容,問他:“這種事很有趣嗎?”

嬴只眼眸彎彎,笑道:“啊,很有趣。”

曳月放下筆,平靜地伸出手,眸光專注認真,在嬴只笑着的臉上,很輕地戳了一下。

又一下。

因為手指的力度很輕,更像是點了點。

少年沉靜神秀的臉上,露出一點極淺的笑,像月光落在竹林的薄霧之上。

收回手,似是明白什麽,又沒有:“原來如此。”

他像是無聲地縱容了他。

但是,沒了少年暴烈惱怒的反應,嬴只反而失去了戳弄他的興致。

嬴只:“你小的時候我便想過,長大後的你是什麽樣的,卻想不出。前段時間也在想,你已經這般大了,我卻還是想不到,你長大的樣子。更未想到,會長得這樣快。”

曳月并不覺得自己哪裏改變。

“小時候的我是什麽樣的?”他不太能記清。

嬴只:“你小時候不喜歡待在我身邊,總想跑出去。倘若我近一點,就要遠遠躲起來。長大一點,主意很大,脾性更大,冷冷冰冰的,總是要人猜,才肯說一字半句。”

曳月:“現在呢?”

“現在……懂事許多。”

雖然還是話很少,冷冷清清的,像一座滿是霧凇的山林,也總是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但是肯安安靜靜待在嬴只身邊了。

嬴只親近、逗弄他的時候,也不會發怒跳開逃走。

好像他突然明白了,那不是欺負作弄,是喜歡和親近。

雖然仍舊沒有回應,卻允諾了嬴只的親近。

讓人受寵若驚,反倒小心翼翼起來,不敢逗弄,怕他又要跑掉。

臘月初十,便是瓊花劍派和不了山結契大典的日子。

提前兩日他們出發。

嬴只沒有帶弟子,只有曳月和他。

他們仍舊坐着飛行法器。

和從前一樣,只有他們兩個。

黃昏的晚霞布滿四周。

曳月垂眸問:“嬴只更喜歡什麽時候的我?”

他想,這個問題稍顯越界了,但是,仍舊想知道。

嬴只聲音溫柔,輕聲:“什麽樣的少爺都很好。”

少年擡眉,平靜看他一眼:“我也喜歡嬴只的。”

嬴只怔然。

少年已經安安靜靜,仿佛只是随口一句。

嬴只伸手,一下一下輕輕摸他的頭。

他伏在桌案上,側臉埋在手臂上,眉睫擡起一點,卻并未看他。

紅衣如火,人卻是冷的。

高傲冰冷,此刻卻溫順。

他閉上眼睛,又睜開了一下:“嬴只,一直這樣好不好?”

嬴只很輕地嗯了一聲。

“嬴只,晚上烤肉嗎?我餓了。”

“好。”

晚霞的輝光慢慢消散。

星辰逐漸顯現,東邊的明月慢慢亮起。

天空的顏色也逐漸發藍。

他們在飛行法器的庭院當中生了篝火。

曳月的儲物袋裏拿出來調料,新鮮的肉,蔬果。

看上去以前也這樣烤過。

嬴只卻不知道。

大抵是獨自外出那一兩個月的事情。

曳月烤了半天,肉該焦的焦,該生的生。

他抿唇,微微蹙眉。

嬴只将烤好的遞給他,從他手中拿走失敗品。

揚眉揶揄道:“指望少爺學會這種粗活,那可太難了。”

曳月沒有像從前那樣發脾氣,望着他:“那怎麽辦?你教我。”

因為想到辦法,蹙着的眉展開,坦然。

嬴只垂着眼眸望着他,笑了一下,溫聲道:“那還是算了,有我呢。”

曳月小時候在海上就學過烤魚,但差點烤了他自己。

大抵每個人都有不擅長的事情,教會曳月做飯可太難了。

他連煮個湯都會糊鍋。

曳月垂眸吃嬴只烤好的肉。

嬴只重新加工了一下曳月烤好的,沒有在意那串肉被曳月咬過一口,直接吃了起來。

曳月頓了頓,沒有擡眼。

夜深了,曳月還不肯回房,坐在船舷上看天邊的星星。

腳下是萬丈的碧空,像無邊深海。

嬴只走過去,給他披上披風。

立在他身旁,手指輕輕搭在他肩上。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卻很自在。

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了。

嬴只很輕地嘆息一聲:“笨蛋曳月。”

即便飛行法器有結界守護,坐在邊緣睡着也是危險的事。

曳月醒來,看他一眼,揉了揉眼睛:“不是有你嗎?”

飛行法器上有兩個房間。

但是迷迷糊糊,他牽着嬴只的衣袖一角,亦步亦趨跟着他走到了嬴只的房間。

坐到床上,疑惑地看着嬴只:“你怎麽在我房間?”

嬴只輕輕戳了戳他的臉,眼眸彎彎:“因為我走錯了。”

曳月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又睜開,往旁邊挪了一點位置給他:“一起睡嗎?”

嬴只垂眸看着他睡眼惺忪,雖然半睜卻有些呆的眸光,輕笑了一下:“那多謝了,少爺肯為我留個位置。”

曳月感到被嘲笑了,但他不知道為什麽。

應該生氣的,但那是嬴只。

他不生嬴只的氣。

于是閉上眼睛,很快睡着。

半夜的時候忽然醒了。

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做任何的夢。

就只是醒了。

看着黑暗裏陌生的陳列,意識到他昨晚太困跟着嬴只走去了嬴只的房間。

睡在嬴只的床上。

這是他第一次睡嬴只的床。

小時候他一度以為嬴只是有潔癖的,這個人看似溫柔親昵,實則不喜歡同人太親近,更不可能讓別人進他的房間,碰他的床。

但他現在睡在嬴只的床上。

嬴只哪也沒去,睡在旁邊。

你看,只要不要求什麽回應的話,其實已經很好了。

嬴只不喜歡他,但嬴只也不喜歡別人。

算起來,他是離嬴只最近的,嬴只最特別的人。

雖然和他的喜歡不一樣。

但一直一直這樣,就可以了。

曳月閉上眼睛,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挪動,離他更近一點,一點點就好。

人是這樣的,得到一點就想要更多。

但他已經不抱期待。

他早就知道了,嬴只永遠也不會擁抱他。

嬴只永遠也不會愛他。

他們兩個最近的距離,大抵就是如此了。

既然不抱期待,自然也不會失望。

他不掙紮。

這樣就很好。

他以為,只要不生貪念,一切都會永遠這樣。

只要停在淡淡的歡喜,就不生劫數。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