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寄養

寄養

36、

“那天我阿娘說,她要去給我買葡萄,讓我好好聽話。後來,她再也沒有回來。我阿爹騙我,說阿娘不要我們跟着人跑了。但我知道,是阿爹把阿娘賣了,我聽到他和奶私下說話了。我要去找我娘,但迷路了,差點被人賣了。被賣了也好,只要能跟娘賣一塊。阿月哥哥救了我,還說以後幫我找娘。”

“我沒有阿娘,我生下來阿娘就死了。我阿爹給人做工摔死了,阿奶老了,叔伯和村裏其他人一點點搶走了家裏的東西。我就跟人去乞讨、偷東西,我知道偷東西不對,但我妹妹要餓死了。還好曳月哥哥救了她。我以後一定做個好人,再也不做壞事了。”

“我沒有爹媽,我爹媽不要我和奶了,因為我是個女娃。我奶活着,但她讓我跟曳月哥哥去本事,我知道我奶是為了我好。我一定好好學,将來長大了孝順我奶。我要讓我奶長命百歲享福。”

“你奶真好,我奶重男輕女,把我和我娘趕出門,我爹沒良心根本不管。我娘一個人拉扯我,這個世道女人活下去多難,無論別人怎麽說我娘,她在我心裏就是最好的。我娘說她髒,會拖累我,就跳了河。還好阿月哥哥把她救上來了。我跟她說,她是世界上最好最幹淨的娘。我本來不相信神仙,要是真有神仙,怎麽不在我娘活不下去的時候救救她?但阿月哥哥救了我娘,我現在相信了。我要好好學本事,做個好人,救像我娘這樣的苦命人。我告訴我娘,她要是好好活着,我就相信善有善報,做最好的人。她要是死了,我就做最壞的人。”

“真羨慕你,你有娘。”

“你娘真好,以後我們跟你一起回去看她。”

“我有娘,我娘只愛弟弟不愛我。弟弟打我,我太疼了就還手了,弟弟哭,我娘追着說要殺了我。我跑出去不敢回來。我娘說,我敢跑就一輩子別回來。我太害怕了,就在草垛裏睡了一夜。第二天回去,發現他們搬去城裏了,門也鎖了。他們把我忘了。”

“我有爹有娘,是男孩,家裏也不窮,但我一身的病,長得也不好看。他們趁夜走了很遠的路把我丢了。我大了,怕我找回家,他們走得可遠了。路上還互相責怪,說随便找個地方埋了,我也找不回去。但他們害怕我變成鬼哈哈。”

“幹嘛不說話,這麽看着我做什麽,我才不在意呢。我……我才不……嗚嗚……”

野外的篝火下,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圍着火講心事。

講着各自的悲傷,講着哭着,彼此安慰着,慢慢睡着了。

他們都是曳月這次外出撿回來的孩子。

他們講述的時候,曳月并不阻止,也不安慰,只是安靜地坐在石頭上守夜。

最小的孩子醒了,坐到他的身邊,揉揉眼睛。

她是被小偷哥哥撿到的棄嬰,不知道父母是什麽,但她有哥哥,所以并不理解大家為什麽哭。

“阿月哥哥,你是怎麽被抛棄的?”

她太小了,以為這個世界上的小孩兒,都是會被抛棄的。

天上有一輪彎月。

紅衣的哥哥靜靜望着月亮,看了很久很久。

好像他就是從那月亮上來的。

“抛棄我的人很多。最後一個,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人。他待我很好,抛棄我的那天,也很溫柔。告訴我他相信我。告訴我,他永遠也不會誤解、讨厭我。他告訴了我,他要抛棄我,告訴我原因,告訴要抛棄我的時間。”

小孩子想了想,安慰他:“那就不是抛棄了,是寄養。我生病的時候,哥哥就把我寄養在醫館,哥哥也告訴我原因,他要去掙錢。哥哥也告訴我他離開回來的時間。寄養不是抛棄,是還會接你回去的。哥哥就接我了。”

小孩子困了,又去找哥哥一起睡着了。

躺在曳月為他們紮的野外的竹床上。

夏天的夜晚很涼快。

不是抛棄,是寄養嗎?

曳月依舊望着那輪月亮。

這是第三十七天。

距離那一天。

事先聲明的寄養,比抛棄更好嗎?

第一次被抛棄在漫長春天的時候,雖然煎熬寂寞,但是每一天醒來都覺得,也許第二天就會見到那個人了。

不知緣由,帶着賭氣和怨怪,雖然寂寞,也覺得這是自己選擇的。

可以自欺欺人,是我不去見他,是我們在吵架。

人們因為吵架,誤解,而彼此分開,是正常的。

驟然分離,也會驟然和好,再見。

但是,這一次不一樣。

第二次的抛棄,是開誠布公的,是溫柔的,沒有任何吵架、争執、誤解的,約定好的分離。

每一天醒來,都覺得那是昨天。

每一天睡去的時候,都清楚明白,第二天不會再見,不會和好。

因為是約定好的,因為沒有吵架,自然也沒有和好。

約定是,當他再長大一點,當他不再愛那個人的時候,他就會被接回去了。

但是,期待被接回去本身,就是未曾“長大”的證明。

所以,每當感到期待的時候,就會明白,不會再見。

上一次,他是春天的囚徒。

這一次,他是他自己的獄卒,自己看押的囚犯。

寄養是要被接回去的,所以好像比抛棄更好。

但事先聲明原因,沒有任何誤解,約定歸期的寄養,為什麽比充滿怨恨、遺憾的抛棄,更加漫長?

漫長的,好像每一天醒來,都被抛棄了一次。

寄養真的比抛棄更好嗎?

被抛棄的人,還可以自己尋找回去。

被寄養,卻像是一種契約,即便知道回去的路,即便站在家門口,也不可以走進去。

他只在玉皇山待了三天,就像三年那樣漫長。

既然知道,不可能再見,不會再見。

即便他們都在玉皇山,即便潮生閣和玉霄殿相隔只有一道天橋。

那麽,留在這裏不如去遠一點的地方。

至少望着月亮思念的時候,可以告訴自己,是因為隔着距離。

曳月離開玉皇山很遠,陸陸續續走了一個月,這次回來白水村,帶回來的孩子更多。

白水村現在漸漸人多了起來。

五年的時間,最早來白水村的孩子已經十九歲了。

白水村先教他們讀書識字,然後教他們生存本事。

玉皇山每年都會開放,如果他們想修仙,可以去闖山門,只要經過了考試就可以留下。

因為不看根骨資質,白水村十個孩子裏總有一個能考進去。

沒考進去的人,有的還在堅持,明年繼續。

有的人卻放下了,老老實實跟着師傅們學一門手藝。

十八歲後,這些孩子們若是願意,可以選擇留在白水村領一份工作,也可以選擇在玉皇山腳自己做小買賣。

村子會給他們幫忙,以後就靠他們自己了。

若是遇到困難,随時可以回來村子裏求助。

大家更喜歡将家建在挨着白水村的地方。

于是白水村一點一點壯大了起來。

曳月每次都來去匆匆,這次待得久了一點,幫忙在各處做活。

即便曳月看上去清冷少言,但是那些孩子是他帶回來的,許多人都還記得他。

每天都會有很多人給他送禮物,找他說話。

孩子們都很懂事,村子裏并沒有什麽可忙碌的。

曳月不喜歡熱鬧。

他有時候會聽到他們讨論他。

大人們說他性子冷,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性情偏冷,即便喜歡嬴只,他也不會在嬴只面前很多話。

但是,那些小孩們卻很疑惑。

“阿月哥哥并不冷啊,明明好溫柔的。”

“對啊對啊,阿月哥哥是我見過最溫柔的人了。”

“我小時候沒有人管我的,頭上有虱子,流着鼻涕,衣服也髒髒,手上髒髒,撿別人啃了一口的爛桃吃。大家都嫌棄我。阿月哥哥不嫌棄我。給我洗頭,送我手絹,教我擦鼻涕。阿月哥哥牽我的手。”

“所有人都打我,欺負我,我太餓了,第一次見面時候偷了阿月哥哥的餅吃。我以為自己要被打被罵了。阿月哥哥跟我說,這餅太硬了,我在換牙,咬不動的。請我吃面。阿月哥哥就是很溫柔的。”

“就是說啊,他們怎麽會覺得阿月哥哥冷着臉,我每次都覺得阿月哥哥明明在對我笑。他們就是很溫柔的。眼睛是笑着的。”

“也對我笑,阿月哥哥總是笑着的。”

曳月當然知道,那些大人并沒有說錯,他的确不喜歡笑,也很少笑。

但小孩子是這樣堅定地相信他們自己的感覺的。

因為喜歡他,覺得他讓他們感到安全,所以無論他是什麽樣的神情,在他們看來那就是溫柔。

曳月想起嬴只。

嬴只明明是個傲慢的,殺性太重,行事有時候有些不留餘地。

玉皇山的所有弟子,面對嬴只的時候都很恭恭敬敬,甚至有點懼怕。

就像學生懼怕老師。

可是,他從一開始第一眼見到那個人,就覺得他溫柔。

聲音溫柔,笑起來溫柔,不笑溫柔,殺人的時候也溫柔。

居高臨下的傲慢,也溫柔。

欺負他,溫柔。

冬天下雪的時候,其實很很冷的。

只有很冷的時候,水才會結冰,凝成雪。

但人在下雪的時候,卻會覺得溫暖。

曳月在想,他總是覺得嬴只溫柔。

但那究竟是春日的溫柔,還是落雪的溫柔,他其實并不能分清。

他只是第一次知道,分清了他自己。

原來我是,從那麽早,從一開始就喜歡你了啊。

那麽,他要怎樣才能達到嬴只說的,結束抛棄,結束寄養的條件?

他對嬴只的喜歡,要退回到哪一步?

這場寄養,好像永遠也不會結束了。

他明明在遠離,在想後退。

但離那個人越遠,越試圖不那麽喜歡他,就越想念。

每當想念一次,識海就會劃開一道劍刃。

他長出心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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