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鄉村怪談(一)

鄉村怪談(一)

枉死的人,魂靈會漂浮于水面之上,夜夜幽歌。

——題記

平林漠漠,山色空蒙,一彎遠山恰似眉黛,紅深翠濃。

七八個豆蔻韶華的女孩子正在河邊浣衣,說是浣衣,卻個個衣着整潔幹淨,薄施粉黛,水盈盈的溫軟眸子,含着遮掩不住的雀躍,不受主人控制地偷偷飛向斜對面的山坡上。

翹首盼了一炷香的時間,對面郁郁蔥蔥、高矮錯落的林木中,忽然出現一抹青色身影。

阿香脆生生道:“呀,來了,來了!”

“哪呢?哪呢?”

“快看,那不就是!”

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小鳥一樣歡快,顧忌着來人聽到,捂着嘴巴神秘兮兮地低語。

魏雲玖穿着一襲漿洗到發白的淺青儒生服,墨黑濃密的長發用一方逍遙巾挽了,沿着河邊慢慢散步,觸及女孩子們偷偷摸摸打量過來的目光,友好和善地笑了一笑,女孩子們齊刷刷紅了臉。

這人、這人生得也太好看了吧?比畫上的天神仙子還抓人眼睛。

阿香霞飛兩腮,心底熱烘烘的,一時目眩神迷,不知今夕何夕。

“嗳,衣服,衣服!”同伴接連驚呼起來,臨近阿香的何春兒慌忙推了她一把,阿香一眼就看到那件棗紅羅裙漂在清淩淩的水面上,忍不住連聲道:“糟糕!”

這件棗紅色羅裙是後娘花三姑去年新制的,尋常日子輕易不上|身,非得逢年過節,宴親訪友,才從箱底取出來,若是不慎遺失了,少不得挨一頓打。

更何況,這條河村裏人敬着供着還來不及呢,誰會往裏面抛擲東西,尤其是這等半新不舊的衣裙,萬一亵渎了那位,那後果就不可設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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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處,阿香急得紅了眼睛:“啊呀!我的衣服!”

這條河水面寬綽,潭險流急,幾個姑娘家只敢在淺灘處漂洗,哪裏有膽量多行幾步?更何況,春衫單薄,若是沾了水,如何蔽體?

對岸的魏雲玖見了,沖阿香安撫地擺了擺手,自己縱身一躍進了水。

阿香等人阻攔不及,吓得個個小臉煞白,紛紛頓足扼腕,有些性急的直接放開嗓子,帶着濃濃鄉音喊道:“侬跳個撒子麽,快來人喲!”

一口酥酥糯糯的吳侬軟語,幾欲醉人。

飲馬河從遠處青青郁郁的放歸山一瀉而下,晝夜奔流不息,水中多暗礁險灘,駭人得緊,時時聞說有沉淪傾覆,不知道淹死了多少倒黴鬼。

想到那個剛搬進到稻香村不久的青年人,看起來不過弱冠年紀,馬上就要丢掉性命,女孩們不禁潸然淚下。

魏雲玖浮出水面時,顧忌着對岸都是未出閣的姑娘家,自己渾身濕淋淋的,不宜靠近她們,就對阿香揮了揮手,在幾人又驚又喜的目光中,泅到一塊碩大圓潤的石頭旁,将那件棗紅色羅裙遞給候在那裏的阿香。

終歸是女子衣物,魏雲玖自己先天沒有性別之分,不介意這些封建禮教,但是淳樸的鄉民們可不會這麽想。

阿香喜極而泣:“真是太感謝啦!”

魏雲玖膚色細膩白皙,美玉無瑕,經了水中寒意一激,越發剔透潔淨,那雪潤潤的臉龐,殷紅欲滴的菱唇,墨色濃郁的烏發,天青色儒衫,立在一汪澄澈碧透的翠色之中,當真是一副濃墨重彩的大家畫作。

暗沉沉的深淵裏,有蟄伏良久的龐然巨物,悄然探出頭來,露出一抹充滿了興味的、陰測測的詭笑。

魏雲玖叮囑道:“這裏不是好耍處,你們快些家去。”

阿香有些羞臊,論對飲馬河的了解程度,她們自然比人生地不熟的魏雲玖強上許多,之所以冒險來這裏,一是小姐妹呼呼嚷嚷地聚在一起,湊個熱鬧,再就是為了多看魏雲玖一眼,只是這些原由,不足以為外人道也。

阿香将那件棗紅羅裙擰了一擰,嘴裏鄭重道:“阿拉魏小郎,我們走開後,你可要快些出來,以後也莫要進水了。”阿拉是此地人說話時習慣性語氣詞,沒什麽需要特別在意的,倒是她話裏話外的警示,值得探究。

魏雲玖挑眉:“這水碰不得?有髒東西?”

阿香連連擺手:“小郎別瞎說,俺們這飲馬河的水靈着呢,村子裏無論是飼養牲口、灌溉莊稼,還是自家取用,搗衣舂米都離不得它哩。”

這倒也是,如今這等年歲,可不是家家戶戶都打得起水井,若從放歸山上挑,生生能把人腿累斷。

魏雲玖不解道:“那你為何誠惶誠恐?”

阿香抖動手腕,甩去羅裙上多餘水分,壓低了嗓音,神秘兮兮地說道:“河底有聖物。”她說完,似乎意識到這有些犯忌諱,掩口不言,左右眺望幾下,最後不舍地看了看魏雲玖,一步三回頭地同女伴們離開了。

和風徐徐,暖日融融,魏雲玖一手理着碧青色腰帶,一手梳理散亂開的長發,沒有外人在場,他也不再收斂身上妖冶豔麗的一面。

這是一種極度危險的美,足以觸目驚心。

逍遙巾早不知掉在了哪裏,魏雲玖踩着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随着水流飄飄蕩蕩地往河岸上走,青色的衣角散開,像是兩片浮萍。

走動時,頭發不知勾到了什麽東西,魏雲玖腳步有片刻停滞,掙了一掙,驀然一松,繼而施施然前行。

雪白光滑,骨肉勻亭的裸足落在沙岸,留下一串串深深淺淺的腳印。

不遠處的蘆葦叢裏,一雙熾熱瘋狂的眸子,飽含垂涎之色,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抹漸行漸遠的背影。

……

魏雲玖是五天前搬來稻香村的,據說祖上本就是承平縣稻香村的人,後來小有發跡,在外置了宅院,舉家搬遷出去,後來歷經四代,子孫不肖,家境逐漸沒落,最後只剩下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的魏雲玖,為了下半年應試時能夠上榜,就一個人回到村子裏住,說是這樣方便靜心苦讀。

且不說魏雲玖那張妖桃豔李一般的臉,就是那通身伶俐灑脫做派,放在世代務農的稻香村裏,也十分紮眼了,難怪剛進村就被扒了個底掉,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婦盯着瞧了。

魏家老宅坐落在放歸山半山腰處,算是整座稻香村最邊緣處的人家了,距離最近的一戶也相隔了百步遠。

晚間飯後,魏雲玖出來散步消食,遇到了那位并不相鄰的鄰居,就閑話家常道:“我這兩天在村子裏走了走,這裏好像過分冷清了。”

那人還有些稚嫩,整個人瘦伶伶的,身上半裹半披着一件破舊得不成樣子的短打,亂糟糟的頭發随意蓬散着,很有些後世野獸派藝術家的範兒,半低着頭,含糊不清地咕嚕道:“稻香村以前并不是這樣的,聽村裏老人說,大概二十多年前,我們這兒有足足五百口人呢……”

魏雲玖內心毫無波瀾,表面含笑恭維:“五百口麽,那的的确确是很多了。”

誰知那人卻不高興了,就着慘淡月色,垂首繼續編草鞋,一舉一動娴熟無比,仿佛光線對他來說都是多餘。

白天偶然結識的那個熱心小姑娘,依稀是叫阿香,曾對魏雲玖說過,他這位并不相鄰的鄰居,是個無父無母姓名不詳的孤兒,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從哪裏來的,一場洪水過後,他就出現在了村子裏,還鸠占鵲巢,徑自居住在村子裏一處廢棄的房産。

那座廢棄的茅屋,其主人早已成了滾滾洪水中的白骨,村長本來打算集中收回,另作他用,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心裏自然是不大痛快的,就帶頭去找陌生人麻煩。

那一戰的具體過程已不可考,魏雲玖只知道,從那以後,就再也沒人敢輕易挑釁他這位鄰居,鄰居得以住了下來,與之相伴的是整個村子對他的敵視和孤立,以至于鄰居分不到田地種植,只能自己在山腳下平坦處開荒。

鄰居有一雙異常靈巧的手,閑暇時會編些草鞋、草帽,拿到集市上賣。這人的生意并不好,所以經常入不敷出,其實他滿可以低價折給稻香村的人,但他偏不,寧願全部丢進飲馬河,也不肯給村裏人一雙,如此一來就更把人得罪死了。

魏雲玖雖然剛認識他沒多久,也被這人的古怪脾氣氣得夠嗆,見從這人嘴裏套不出什麽有用信息,就道了句:“回見。”懶洋洋地打着哈欠走了。

鄰居抿了抿唇,一語不發地捋順草葉,十根手指不斷跳躍,靈活如蛇。

……

溶溶月色,皎皎流光。

沒人注意到,波濤洶湧的飲馬河邊,魏雲玖白天留下的那一串腳印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層覆蓋踩踏的痕跡,就像一個不曾着過鞋履的人,忽然套上了一雙尺碼偏小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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