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秀色可餐(一)

秀色可餐(一)

煙陵城坐落于江南魚米之鄉,三山環抱,一水中分,處處青磚黛瓦,粉牆連綿,在煙雨迷蒙的天氣裏,最是妩媚多情,引無數文人墨客競折腰。

這日薄雨初霁,麗日高懸,萬道金光如絲在織布機上,明晃晃地流瀉下來,見縫插針地滲進小城,透着若隐若現的琉璃光澤。

守衛田小鴿呼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哈欠,将烏沉沉的城門打開。一時間,販菜運柴,挑漿抱壺的行人争先恐後地湧了過來,都是趕了個大早來奔生活的鄉下人,身上尤帶着晨露和泥土的氣息,指着掙些三瓜兩棗貼補家裏的嚼用。

此等日常工作,田小鴿原是做慣了的,快速檢視過後就放了行。也有往來頻繁,頭腦靈活的,早在田小鴿面前混了個臉熟,随手塞給他一把野山楂,泥鳅一樣滑了過去。

田小鴿往嘴裏抛了一粒,雖然有些酸澀,大體還算清爽可口,他想到了什麽,把剩下的山楂一股腦塞進袖袋裏。

日頭堪堪升到旗杆頂上時,一輛闊大的玄色暗紋馬車緩緩駛過來,上面用墨藍色薄綢簾子密密罩了,四角垂着挽了黑曜石同色流蘇,搖搖擺擺地晃至眼前來。

嚯!

這是哪來的過路客,好生氣派!

田小鴿在城門口守了幾年,迎來送往,寒暑不辍,三教九流的人見識了個遍,自認也有幾分眼力,但到了這粗看平平無奇,實則暗藏玄機,低調內斂的馬車面前,竟也露了怯,吃不準對方到底什麽來頭。

照例本該檢查一番的,但田小鴿剛一露出這個意思,護衛在兩轅邊的高大青年就皺起眉頭,其中一個面色冷然地掏出一塊令牌。

“啊,這,這是羽衛司的……”田小鴿驚詫,卻并不太敢十分确定,畢竟這東西他只只還是在經年前機緣巧合之下,随侍在本地縣太爺身後時,在一位來此視察的官老爺身上遠遠見過一眼。

高大青年收了令牌,冷冷吩咐道:“你今日什麽都沒見到,絕對不可洩露出去。”

田小鴿點頭如搗蒜,心知自己是有幸遇到貴人了,但他撐死也就這點造化了,貴人入城後哪裏還能記得區區一介小卒?縱然有事,也該縣衙裏的那班人奉承。

高大青年安排妥當,低頭極為恭敬地隔着車窗禀報:“爺,處理好了。”

一道冷冽威嚴,明顯久居上位,慣于發號施令的聲音淡淡響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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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街道寬綽平坦,馬車辘辘而行,亂糟糟的吆喝聲湧入耳際。兩邊店鋪茶肆鱗次栉比,館閣樓院不知凡幾,雖比不得天子腳下,京師盛世繁華景象,倒也另有一番古樸雅致的可愛。

行了一段路程後,馬車忽然停滞不前,駕車的青年低聲告罪,卻一時無計可施。原來前方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一堆人裏三層外三層地圍在那裏,将并行三輛馬車尤有寬餘的路堵了個水洩不通。

喚作林七的駕車青年詢問道:“爺,是否繞道而行?”他們主子雖然地位尊崇,位于萬萬人之下,但并不是随意恃強淩弱,不知變通的人。

端坐在馬車裏,悠然品茗的人道:“無須繞道,去打聽一下到底怎麽了。”

主子性格冷淡,少有如此興致,林七動作也快,一杯茶尚未喝完,他就回來複命道:“爺,問清楚了,說是這條街上新開了一家叫做天然居的酒樓,特別受歡迎,樓裏一座難求,所以雖然現在還未到午時,食客們卻都蜂擁而至。”

正說着,人群裏突然爆發出連綿不絕的驚呼聲,兩個脾氣火爆的男食客忍不住大打出手,竟然扭打成一團,嘴裏還忍不住罵罵咧咧地說道:“天人居的雅座是我的,今兒誰也別跟我搶!”

另一人不甘示弱地還嘴道:“放屁!你兜裏那幾個子,也敢肖想進雅座?蹲在門口食屎去吧你!”

林七深深皺眉,看這兩人穿戴華貴,應該也是出身不俗的體面人,怎麽一開口如此粗鄙不堪,有辱斯文不說,冒犯了主子就罪該萬死了。

眼看着兩人越戰越勇,免不得一番長久酣戰,圍觀衆人非但沒有勸架的心思,反倒明晃晃地幸災樂禍,少了兩個競争對手,何樂而不為呢?

衆人趁機奮力削尖了腦袋往天然居擠,其中赫然還有許多嬌嬌俏俏,仿似風吹就倒的水鄉美人。還別說,別看這些姑娘家平素溫和無害,與世無争,此時此刻竟然露出不甘人後,巾帼不讓須眉的飒爽英姿來。

面對這副匪夷所思的荒唐景象,林七搖頭之餘,也不禁升起了濃濃的好奇心,天然居的食物究竟美味到什麽地步才會讓食客們如此失态?

顯然有此猜想的不僅僅是林七一人,馬車裏的人也纡尊降貴道:“林七。”

林七跟随他多年,一聽就明白主子這是要嘗個新鮮,立刻道:“屬下這就去安排。”

主子去酒樓,自然不可能同普通食客一樣,常言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林七找到天然居的管事,花了十倍的價錢,用白花花的銀子硬生生砸開了一條貴賓通道。

藺相謀被請下馬車,在林七等人的拱衛下一路來到二樓雅間,期間收獲了無數參雜了羨慕嫉妒哀怨等情緒的目光。

時年二十七歲的藺相謀自出生之日起就是名正言順的天潢貴胄,從小奴仆成群,金圍玉繞,再加上自個英武軒昂,威嚴赫赫,手段謀略亦是不凡,翻雲覆雨的巅峰權力,賦予了他萬劍難搓其鋒的磅礴氣勢,無論走到那裏都是不容忽視的天之驕子。

這還是藺相謀第一次被衆人如此毫不掩飾的敵視。

想想還真是不可思議,食物的力量當真這般神奇嗎?

藺相謀出手豪闊,胸懷舒朗,并不喜歡在銀錢上多做計較,在雅間裏坐定後,不顧小二遠遠高出市價許多的菜品報價,一口氣點了十幾道菜肴。

天然居的生意太過火爆,藺相謀等人又來得晚,等了足足半個時辰,一桌子菜才上齊。人說好飯不怕晚,幾經波折下來,矜持自傲如藺相謀也不由得生出一絲期待來。

他拿起竹筷,挾起一片薄如蟬翼的魚肉,慢條斯理地送進嘴裏,細細咀嚼了兩下,然後……面無表情地咽了下去,再也不肯動一筷。

注視着滿桌子的山珍海味,藺相謀瞬間沒了食欲,他第一次直觀地認識到人間險惡,并罕見地産生了被人蒙騙的憋屈感:白白花了幾十兩銀子也就罷了,這菜也太過難吃了吧?

想到一樓大廳裏烏泱泱的食客,藺相謀冷笑道:究竟是煙陵城此地人傻錢多,還是天然居的老板不惜血本請了太多托兒?

不過,不管真相到底為何,他藺相謀這輩子還從來不知道“吃虧”二字怎麽寫,忍氣吞聲可不是被譽為“活閻王”的藺相謀的風格,一個眼神示意,林七等人就将店小二喊了進來。

藺相謀也不與他多費唇舌,只道:“這麽貴的菜,味道卻如此一言難盡,店大欺客?”

店小二絲毫不慌,顯見得不止一次被人當面質問,不卑不亢地說道:“客官,您可別信口胡說,毀我們小店聲譽,我們可是明碼标價,童叟無欺!”

林七怒喝:“放肆!”

藺相謀把玩着白地青花瓷杯,陰測測地笑了:“去把你們主廚請過來。”

店小二一臉戒備,還有一種自以為看穿一切的不屑:“就知道你們這些人沒安好心,費盡心思不就是為了見我們公子嗎?呸!想得美!”

林七見小二不識擡舉,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微一用力,店小二立刻疼得呲牙咧嘴,汗出如豆,卻仍舊咬牙硬撐,用方言味兒十足的本地話罵道:“吃牢房的死殺才!侬到底想幹啥?”

藺相謀閑閑道:“倒也不做什麽,就是讓掌勺之人,把這些難吃到豬狗都嫌的飯菜,一口一口,全都吃掉。”

“你說誰做的飯菜難吃呢?”一道清朗柔和,泠泠悅耳的聲音,如山澗幽溪,峰頂寒雪,如夢似幻地飄蕩了過來。

繪了蘭草圖案的門板被人一把推開,白衣玉冠,一身渺渺仙氣的青年,持了一把锃亮的菜刀,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行為舉止之間不見絲毫粗俗魯莽,反倒洋溢着說不出的風流潇灑。

青年玉面微含三分怒氣,先是關切地瞅了一眼被扣押着的店小二,緊接着就不閃不避地迎上了藺相謀的打量。

蒙了煙雲紗的窗子敞開着,日光斜斜漏進來,如月夜清輝粼粼蕩漾。随着擡頭的動作,青年的臉龐一寸寸明亮起來,顯出羊脂白玉般潔淨細膩,通透光潤的誘|惑。

原來不是史書愚弄世人,而是真的有人能夠美得傾國傾城,豔冠八方,讓人無端端覺得,能夠多看他一眼,既是恩賜,也是罪惡。

看清楚青年眉眼的一瞬間,包括藺相謀在內的所有人,恍然明白了天然居的底氣所在,有着這樣一張臉,就是把白開水當作玉液瓊漿賣出天價,估計也會有人搶破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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