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秀色可餐(十四)

秀色可餐(十四)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藺相謀就一直在重複不斷地做夢。夢裏的他經常會變換成不同年齡、不同身份、不同長相的人,有時在茹毛飲血的遠古部落做首領,有時衣衫褴褛地行乞于街頭巷尾,有時羽扇綸巾指點江山,有時穿着板板整整,形制古怪的黑色衣服,穿梭在一棟棟高聳入雲的鋼鐵大樓裏……

夢裏不知身是客。

在那些千奇百怪,光怪陸離,荒誕不經到令人發笑的夢裏,他曾富貴逾王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也曾長久落魄,堕入泥底。

唯一不變的是,無論他是誰,喚作什麽名字,都會遇到一個一眼驚豔,永生難忘的人。

每一世,他距那人或近或遠,從塵埃裏偷偷仰望自己的神只,從頭發絲兒到腳趾,用目光一寸寸摩挲。無論怎麽看都像是為他量身定制,長在心尖尖上的命定之人。

毫無懸念的,他淪陷了……

可是,那高高在上,無悲無喜的人啊,哪裏會俯身注意一個卑微的,觊觎着偉大神明,懷有龌龊心思的蝼蟻呢?

漸漸地,他發現了,無論用盡什麽方法,無論他怎麽做,都不能在那谪仙般的人心中留下半點痕跡。自此,他的神魂永堕無間煉獄,世世代代飽受折磨,永遠不得解脫……

漫天神佛救不了他,禮義廉恥也不過是笑話,只有牢牢掌握在手中,完全受自己支配和操控的東西,才是切切實實的存在。

“要竭盡全力,要不折手段,千萬,千萬不要再被抛下了……”

他聽到夢裏的自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反複叮囑道,那是用無數血淚和憾恨換來的教訓。

拜那些逼真到令人身臨其境的夢境所賜,藺相謀少年老成,思想成熟到遠遠超出實際年齡。不過,還好,他很擅長僞裝自己,以至于連血脈相連的母後和皇兄都沒有意識到不對勁。靠着可以說是勝過當世所有人的見識和膽色,藺相謀不但讓自己毫發無損地在宮鬥和政變中活了下來,還順利扶持一母同胞的皇兄繼承大寶。

由始至終,藺相謀都無意于皇位,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長年累月地困于深宮內院,那對他來說會生不如死。所以,在輕而易舉地取得皇帝所有信任,打消了部分朝臣有關兄弟阋牆的猜疑,确保後方安全無憂之後,藺相謀借口養傷和散心,帶了一支護衛就離開了京城,讓皇上想挽留都沒有機會。

途徑煙陵城時,藺相謀的心緒一直頗不平靜,起初,他也不确定到底是因為什麽,直到在天然居二樓意外遇到魏雲玖……

逃不掉了,這輩子都逃不掉了。

見到魏雲玖的第一面,藺相謀就萬分篤定,就是他了。

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雖說後面突然冒出來的胡三娘和白雲斬,有些擾亂藺相謀的計劃,不過,沒關系,他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

終于等到了這一天,所有隐秘的渴望,所有不可言說的夢想,都将一一兌現,藺相謀僅僅想一想就忍不住亢奮,同今時今日的幸福相比,夢裏的痛苦遭遇也變得微不足道了。

……

魏雲玖一覺睡到下午,他百無聊地賴了一會床,帶着三分慵懶倦意,閑閑起身。幾乎在他腳尖落地的同一時間,房間的門被人推開,五六名青碧色衣裙的侍女魚貫而入,無聲無息地服侍魏雲玖洗漱。

穿戴完畢,魏雲玖正要往外走,為首一名五官平平,其貌不揚的侍女道:“公子恕罪,主子吩咐過,讓您在殿內好生休息。”

魏雲玖不以為意道:“我已經休息夠了。”

侍女毫不退讓道:“公子,您莫要為難婢子。”

魏雲玖眉眼間的淺淺笑意一點點淡去,“你們這是什麽意思?如果我偏要為難呢?”

侍女們面面相觑了一會兒,齊刷刷行了一個禮,退了出去。

魏雲玖正要往外走,卻發現侍女們不知打開了什麽機關,寝殿四面牆壁上的名人字畫陡然脫落,露出裏面一根根純金打造,足有兒臂粗的欄杆,最最駭人的是,每一根欄杆上面都用粘稠的紅色液體,寫滿密密麻麻的詭異符文。

魏雲玖沉默片刻,一言不發地走到門口處,試探性地伸出手,果然觸碰到了一層無形的屏障。

很好,真是好極了!

好一個藺相謀!好一個金屋藏嬌!

……

宮闱深處的天機閣,天底下最尊貴的一對兄弟立在五樓圍欄處,遠遠眺望星羅棋布,車水馬龍的大街小巷。

隔了半晌,身着明黃色繡九龍紋錦袍的青年終于開口:“已經決定了?”

藺相謀:“決定了,我有他就夠了。”

唯一有能力威脅自己九五之位的至親手足,忽然染上了斷袖分桃的癖好,還對一個男人愛得矢志不渝。年輕帝王不知是該松一口氣,還是要為兄弟的晚年生活操心,不過,能夠确定的是,這江山以後可以高枕無憂了。

“朕可以把暗部八門交給你,當然,即便朕不願意,你也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奪過去,有時候,朕不得不承認,你太讓人懼怕了,相謀。”

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他好像一直都沒有看懂過。

藺相謀淡淡笑了:“皇兄放心,那座玲珑金塔,鎖的不是別人,是我的一顆心。他若安好,我就讓這天下蒼生安居樂業,他若執意要逃,我恐怕只能做一回千古惡人了。”

年輕帝王暗中倒抽一口冷氣,為這話中令人膽寒的深意,“相謀,這天|朝盛世,太平氣象,都是你用一身骨血換就,你當真忍心毀棄嗎?”

藺相謀轉身離去,喑啞的嗓音遙遙傳來道:“舍不舍得,決定權從來不在我。”

……

胡三娘渾渾噩噩地過了許久,自己也不知道帶到了哪裏。她只隐隐約約地記得,自己被天雷劫罰擊中,受了很嚴重的傷,魏雲玖和白雲斬等道貌岸然的修士,趁機将她關了起來。

正道人士總是雷聲大雨點小,做起事來瞻前顧後,猶豫不決,更是怕見鮮血的懦夫。因此,即便身家性命都被人攥在手裏,胡三娘也沒有多害怕,想着識時務者為俊傑,先退一步,再伺機逃跑。

萬萬料想不到,那個平常看起來性格冷淡,目無下塵的藺相謀,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明明早已對她的打算洞若觀火,卻一言不發,視若無睹,甚至在關鍵時刻加以利用……

胡三娘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那天傍晚,囚車行至荒郊野外,藺相謀忽然将鐵鎖一刀劈斷,面無表情地道:“逃吧。”

胡三娘不是沒懷疑過藺相謀的動機,但她稍稍猶豫了一會兒,實在拒絕不了重獲自由的誘|惑,抱着“試試就試試”的心态,躲躲閃閃地出了籠子,猶豫着往前跑去。

結果……

剛跑了不到十步遠,後面一掌劈空襲來,胡三娘感受到耳後淩厲風聲,下意識用盡全力朝後揮去,然後就看到藺相謀噙着一抹不出所料的笑,無力地癱軟在地上。

敲裏麻,人類的套路也太深了吧?!

原是“試試就逝世”的嗎?!

遭到惡意碰瓷的胡三娘百口莫辯,很快就被她嘴裏“狗男人的小姘頭”抓了回來,之後那陰險毒辣的狗男人不知道讓人給她灌了什麽藥,導致胡三娘一路都在昏睡,想要當着小姘頭的面拆穿狗男人的詭計都不行。

現在所待的地方,黑暗恐怖,逼仄潮濕,到處都是亂爬亂鑽的蟑螂和老鼠,胡三娘很不滿意,覺得這地方一點都不符合自己嗲嗲的氣質和嬌媚的長相。

最最可怕的是,牢籠的左右兩邊也不知道關押了什麽東西,一個整天都在歇斯底裏地咆哮,就連睡覺都在打呼磨牙,另一個熱衷罵街和吹牛的,再遠的囚室裏還有無論聽到什麽聲音都要兢兢業業地複述一遍的……

胡三娘:“……”

這日子沒法過了。

後來,開始有奇裝異服的修士過來,強行讓每個人獻出一碗鮮血。胡三娘仗着好姿容,強撐着精神跟一個略年輕些的修士虛與委蛇,嬌滴滴的神态惑得那人五迷三道的。

胡三娘問:“你們要我們的血做什麽?什麽時候放我們出去?”

修士用胡三娘看不懂的眼神,憐憫地注視着她:“等到那個人成功,你們就可以出去了。”只是那一天,誰也說不準什麽時候才會到來。

……

将一切繁雜事務處理完畢,終于可以全身心地陪伴愛人的藺相謀,懷着幾分雀躍踏進寝殿,一眼就看到了魏雲玖冷若冰霜的表情。

對方望着他,帶着淡淡的不可思議與驚疑,像是在望向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藺相謀頓了頓,神色如常地走過去,不顧形象地半跪下去,将魏雲玖赤|裸的雙足抱起,輕輕放在懷裏暖着,溫柔地哄道:“別生氣了,好不好?”

魏雲玖垂眸:“你到底想做什麽?你知不知道,我要是真想出去,這籠子困不住我。”他之所以此刻還留在這裏,就是為了聽一個解釋罷了。

落在腳掌上的手微不可見地顫了一下,藺相謀雲淡風輕地笑道:“啊,我知道,說起來還要感謝你的雲斬師兄呢。哼,要不是他提醒了我,我怎麽會想到你并非人類,壽命遠遠多過我呢,要想同你長相厮守,自然該把時間問題解決了。”

魏雲玖似笑非笑:“所以,你受傷也好,昏迷也好,都是有意為之,為的就是拖慢行程,方便京城的下屬早作準備。”

藺相謀喟嘆道:“雲弟真聰明。想必這籠子關聯的陣法困不到你,不過,這陣法乃是用一個人的性命做引子,一旦有人強行沖破,就會讓那人命喪黃泉。雲弟猜猜,此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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