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面對陶氏的出言勸阻,斐栖遲卻只是笑笑,帶着幾分調侃道:“沒事嬸,這些活您本就已經幹得差不多了,我不過是幫您收個尾罷了。何況我在家中總被爹娘指責成日偷懶游手好閑、四肢不勤五谷不分,這下可也算是證明我也是個略曉家事農活的人了。”

說罷,還未等對方再度出言拒絕,斐栖遲便已經紮好袖口略微活動了一下筋骨後推起了院中的磨盤。因為常年在外征戰,對連三石弓都能拉開的斐栖遲來說這般農活自然不是什麽難事,故而沒過半個時辰他便把磨盤內剩下的麥子一下便磨完了。

見斐栖遲站在院中叉腰喘氣,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上緩緩淌下,先前一直站在一旁默默注視着的杜思荻便上前,踮腳用手中的方帕極為自然地輕輕擦拭起了他額頭上的密布的汗珠。斐栖遲見狀不由一怔,更多的倒不是因為杜思荻這般毫不避諱的親昵舉動,而是因為他感覺到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帶上了幾分與先前并不一樣的碧玉流水般的輕盈溫潤。

“不用,我自己來吧。”

在斐栖遲接過手帕時,他的手指無意碰到了杜思荻有些冰涼的指尖,倆人目光交錯間皆是不由一怔。最終反倒是斐栖遲心下感到一陣波瀾,輕咳一聲後率先移開了自己的視線,而杜思荻見此也很快回過神來,心下懊悔不已暗罵自己怎會做出如此浪薄僭越之舉?在斐栖遲接過方帕後,她便立即拉開了和對方的距離。

一時之間,斐栖遲突然覺得若是能和心上之人長相厮守歸隐山田,過上陶公詩中“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生活好像也是不錯。

“……雖說公子宅心仁厚,可奴家還是想問問公子方才為什麽這般幫助沈家?”

吃完了陶氏為了答謝而做的一桌極為豐盛的家常小菜從沈家出來後,在往東市回走的時候,因方才那番讓兩人之間的氣氛一時有些尴尬,故而走了大半路倆人都并未再出言交談。最終是杜思荻率先打破了僵局,畢竟從斐栖遲方才那番舉動中,她真得很難相信斐栖遲與沈家素不相識。

聽見杜思荻此番疑問,斐栖遲原本平穩的步履不由一僵,他轉過身來看着身後的杜思荻,杜思荻能看出他的眼中比從沈家出來前先前多了幾分黯然複雜,斐栖遲沉吟良久後才嘆了口氣搖頭道:“我先前與陶氏和她的兩個孩子确實從未相識過……但我卻确實與沈家有過交集。”

“這兩個孩子的父親、也就是陶氏的丈夫沈文濱我在軍中時曾與其相識……”

在杜思荻頗為震驚與困惑的眼神中,斐栖遲嘆了口氣,語調也随之帶上了幾分澀然。

“當年與吐蕃于青海湖的那一役,我也在場,那時沈文濱還曾同我說過有嬌妻稚子在京,醉酒時還曾與我過若是他沒能重回故裏便讓我多加照拂他的遺孀和一對兒女,我當時不過把這當做他酒後的玩笑話,未曾想過卻是一語成谶……”

說着,斐栖遲的神色不由一黯,卻是隐去了暗存着的對沈平的栽培的心思,看出了斐栖遲的郁郁寡歡,杜思荻心下有些不忍,出言柔聲開導勸慰道:“公子今日出手相助了陶氏和她的一對兒女也算是履行了當年的承諾,又何須再這般自責呢?若是當真心下依舊不安,不若以後再多加走動,多來這裏照拂他們母子三人。”

“雖不知小姐是如何看待戰争,可伏屍百萬,血流漂橹;瘡痍滿目,血流成河……即便是身處疆場的我有時候都會痛恨上蒼為何非要拆散那麽多夫妻父子,讓天下白白多了那麽多‘夢裏人’和‘河邊骨’……想必小姐會覺得這很是殘忍吧。”

沉吟半晌後,擡頭眺望着遠處漸融的金輝落日的斐栖遲忽而開口悠悠道,神色透出了幾分少有的寂寥。

Advertisement

“公子此言差矣。”出乎斐栖遲的意料,杜思荻搖了搖頭,“雖說戰争本身代表着血腥與殺戮、流離與失所,可公子您,還有大煜的萬千将士們卻是正是為了保護邊疆之後的更為廣袤的土地不被異族的鐵蹄所踐踏,為護住更多的蒼生百姓,這又有何過錯?”

說着說着,杜思荻略微擡頭直視着斐栖遲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再度鄭重開口,語調終帶着幾分珠落玉盤般的清脆激昂:

“戰争确實是冷酷無情的,因為戰争讓我們失去了和平,可我們戰鬥卻是為了守衛住更為長久的和平。”

聽聞杜思荻此言,斐栖遲一時震驚得一時說不上話來,他從未想到過身為大家閨秀、看似端莊文弱的對方竟能說出這般擲地有聲的醍醐之語來,過了半晌他才回過神來,由衷贊道:

“真是沒想到小姐會有如此高見……此般看來反倒是在下格局小氣了,先前是我小瞧小姐了,這便給小姐賠個不是。”

說罷,斐栖遲便還帶着些玩笑意味地展袖沖杜思荻作了一揖。

被斐栖遲這般玩笑與鄭重參半的舉動給逗笑了,方才還神情嚴肅的杜思荻瞬間便洩了功,低頭赧然一笑,不好意思道:“……公子可真愛開玩笑。”

“我可沒在開玩笑。”見杜思荻這般不好意思,斐栖遲卻忽而斂起了方才的戲谑笑意,正襟正色道,“小姐于微處而樂善好施,于大處而心系家國,着實令我自愧不如。”

被斐栖遲這般神色正經地出言誇贊,杜思荻兩頰上不由騰起了兩片彤雲,她伸手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道:

“沒什麽啦……小女身為婦道人家自是不能如你們男兒這般可以上陣殺敵保家衛國,只不過也想盡些綿薄之力罷了,既然你們兒郎鎮守疆場保護萬民,那我就竭力去幫助和保護我身邊能所能幫助之人。”

“或許公子您會覺得很好笑吧?但這的确是奴家從小到大一直以來掩藏在心裏的一個小小夢想。”

“小姐何必總是這般妄自菲薄?在我心中小姐便我見過最為美好善良的女子了。”斐栖遲盯着杜思荻的眼睛緩緩道,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鄭重其事,絲毫瞧不見平時眉眼間的風流戲谑或是漫不經心。

聽聞斐栖遲此言,杜思荻心下微微一滞,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睑,如蝶翼般低垂的睫毛在眼窩處灑下了一片鴉青,眼神飄忽間她隐隐瞧見對方腰際系挂着的那枚質地通透的羊脂玉佩上刻着一個遒勁飛揚的“斐”字。

“在下忽而想起今日晚上還有宴會需赴,故而便先行一步,還望小姐見諒!”

而再當杜思荻要細看時,斐栖遲看着漸暗的天色忽而想到了今日晚上還參赴宮宴,沖杜思荻抱以歉意一笑後步履急切地轉身亟亟離去,在他即将要消失在杜思荻的視野中時,斐栖遲卻忽而逆光而立轉過身來沖杜思荻揮了揮手,高聲喊道,他的背後映照着的是橘紅色的萬丈暖晖:

“哦對……這方手帕我先暫時收着,等到明日巡查時再在琴行附近還給小姐!”

“夫君今日下朝回來後為何一直這般愁眉不展?可是今日朝堂上發生了些什麽?”

見丈夫斐欲清自今日早朝後便一直待屋內愁眉不展,孫氏心下憂慮,便端着親手沏好的茶水推門進了屋內,在奉完茶替其揉肩舒展時輕輕出言問道。

孫氏出身書香門第,為人知書達理頗通事故,她與夫君斐欲清的感情也一向很好,斐欲清既把她當做妻子亦把她引為自己的知己,故而對于朝堂上尤其是與斐家休戚相關之事從不對孫氏避諱,他輕啜一口杯內的佳茗後,嘆了口氣緩緩道;

“今日早朝上陛下欽點了栖遲和賀家小子明年開春一道出兵南伐南诏。”

“……雖說這才回京馬上便又要帶兵出征确實是快了點,可是也不失為一樁好事,畢竟他還年少,若能多掙些軍功在朝堂上立足也穩妥些,老爺您又為何擔心呢?何況有賀家那小子在,遲兒此番出征我們也放心些。”

孫氏一邊繼續不輕不重地給自家丈夫揉着肩,一邊繼續道:“而且妾身不明白,老爺既然真的這般不想讓遲兒帶兵出征,今日朝堂上又為何要故意同求和派的林相争辯,還惹得其不愉快呢?”

“唉,這也正是我的無奈之處啊……”

斐欲清放下手中的茶盞,擡手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太陽穴,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

“我自是不想讓栖遲在這個節骨眼上帶兵南下,可我卻也不得不在朝堂上故意那般言說,畢竟我們斐家能有同林家分足鼎立的今日靠的也正是陛下想扶持我們與林家制衡罷了。若身為武将手握兵權的我今日在外敵虎視時而畏葸不前,你說陛下會怎麽想?”

“……陛下當年可正是這般手握軍權而畏葸佯敗,這才掌握了那黑甲軍的全部兵權啊!”

斐欲清嗓音雖是悠悠,其下所挾攜着的毒蛇吐信般的寒涼意味卻是令孫氏心下一陣悚然。

“不過我眼下更為擔心的倒不是這個……”見孫氏神情緊張,斐欲清握住了她有些冰涼的手,但神色卻更添了幾分憂慮,“陛下雖然沒有言明,但我卻覺得栖遲同杜家三小姐這門婚事只怕難成呀……”

“老爺何出此言?”

聽聞斐欲清此言,孫氏心下頓時好一陣心驚肉跳,右眼皮不知為何竟不由自主地狂跳了起來。

“……我們斐家手握重兵,左右金吾衛、左右千牛衛,皆隸屬我們麾下,而杜家素來又與我們家交好且手握左右骁衛,陛下又如何能放心讓杜家三小姐嫁予栖遲?只怕陛下此番要斐栖遲出征便是想暫且阻撓這門親事吶!”

“那眼下這可該如何?放眼整個京城可都再找不到杜家三小姐這般家世、品德、相貌皆好的姑娘了。”聽聞丈夫此番分析,孫氏攥着羅帕心下焦急道。

“眼下只能盡快讓杜家應允下這門婚事,然後讓栖遲還未出征前同杜家三小姐見面了,是決計不能再拖下去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