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詠嘆調

詠嘆調

宋佘忻在學校裏被叫做大小姐,舞蹈班的郝主任形容她是“野馬一樣的性格”。不過這也很合理,客觀來講,她會有些大小姐脾氣一點也不奇怪:祖上豐厚的家業讓她衣食無憂,宋銘在大小各種事上都會遷就她,甚至會請求同在教育體系的同事多多包涵女兒,宋見秋也只管她跳舞的事。

可以說,她是在衆星捧月中長大的。她自信滿滿地走下每一步,後來,她在舞蹈上的天賦逐漸顯現,她從五年級開始便到處參加比賽,捧回一座座獎杯之後倒是不滿足于少兒組了,她便破格去參加青少年組,雖然不能在那裏也傲視群雄,卻增長了很多見識和經驗。

十二歲的宋佘忻,正處在生命中最得意的一段時光裏。少女一襲舞衣,從舞臺深處奔向觀衆謝幕,袖子裏灌滿春風,然後向四面八方的愛意揮手——這樣的畫面,讓宋見秋每一次都為之醉心。

可她看着聚光燈下侄女那仿若擁有着世界的表情,總是忍不住又平添一抹悲傷。她無數次想起兒時宋銘念給她的一句詩:

“世間別離終有淚,何妨少年正當時。”

現在她已不再少年,卻眼睜睜地看着一個嶄新的生命又走上了她的道路。從這一點上,她十分厭惡宋銘——這是一種無視了親情的,令人作嘔的厭惡。

她無數次回想起宋銘新婚來,那寫着“長長久久”的婚禮讓她無法釋懷,嫁入門的嫂子以為自己獲得了世間最好的愛情,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邁進名為血緣的陷阱。彼時宋見秋才十七歲,她幫佘青拆掉那些繁瑣的頭飾,佘青回頭握住她的手說:“見秋,我真的很喜歡你,和你哥哥、和你成為一家人,我真的很開心。”

她新娘的紅妝未退,宋見秋看着她真摯的雙眼,心裏只有苦楚。

可你知道這是什麽樣的一個家嗎?垂暮的老人不斷品嘗經年衰敗的一生;幼年喪母的兄妹;懦弱無能的、偷走真相的長子;對真相總是沉默的我;兇手和幫兇;看不見的、暗湧在血脈裏的罪罰。

她又一次沉默了。

宋佘忻真的去為沈未明表演了跳舞,她毫不藏拙地直接跳了一段《中國古典舞女班技巧合集》,這是一段幾乎沒有內容,完全炫技的舞蹈。

沈未明不太懂舞蹈,但也是完全驚掉下巴。她理解的中國舞應該是柔和緩慢,或許偶爾有一兩個大招,這姑娘簡直跳了一段大招集合。總之宋佘忻可謂是全面展示了一把自己技巧上的能力,讓這群樂手油然生出一種贊嘆。

那天離開時,沈未明照例把她們送到門口,宋見秋想了想還是解釋道:“小孩子太自傲了,沈老板別見怪。”

“哪裏,”沈未明再次對宋佘忻表示欽佩,“像我這種走路都摔跤的人,真的很佩服佘忻的本領,發自內心地。”

宋佘忻很贊同她這句誇獎,卻認真地反駁了另一件事:“沈老板,可不可以不叫我佘忻……我同學們都叫我宋忻,我比較喜歡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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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未明很爽快地點點頭:“當然可以,那宋忻晚安哦,改天再見。”

宋見秋沉默地看着侄女,不自覺地蹙起眉頭來。

“嗯,沈老板也是。”

看宋見秋正出神,沈未明小心碰了碰她的手臂:“不走嗎?”

“啊,”宋見秋擡眸看她,“那沈老板,我們就先告辭了。”

沈未明迎住這種目光,然後聽到自己的吞咽聲。在這短暫的幾秒中她似乎下決心準備說什麽,最終卻還是化為抿唇的一抹笑:“好,路上小心。”

有話想要告訴你,埋在心裏很久的東西,第一次遇到想要傾吐的人。怎麽辦呢,該怎麽邀約?

宋佘忻因為打架被處分了,因為是當衆打架,而且把對方扇得鼻青臉腫,就算是宋銘也沒辦法請人包庇她。

“女孩子家家,怎麽能打架?”宋廉已經年逾古稀,拐杖敲得整個家都能聽到,“你不管出于什麽原因,都不能用打架來解決問題。”

宋佘忻在他面前背着手站着,執拗道:“他們罵我,罵得很髒,這也不能打嗎?”

“動手和罵人能比嗎?你這麽大了,你看見誰因為罵人進過監獄?”宋廉的聲音更大了,他發怒的時候會用很歇斯底裏的聲音說話,“你因為處分被接回家,你爸爸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他的臉面!我們家的臉面!”

宋見秋就在餐廳裏擺放着碗筷,客廳的談話她聽得一清二楚。不知道哪一句激起了她的憤怒,瓷碗碰撞桌子發出一聲悶響。廚房裏的宋銘聽出她的不對勁,回頭看了她一眼,宋見秋正梗着脖子往客廳那邊看,他開口欲要寬慰:“小秋?”

宋見秋沒應聲,嘆了口氣之後卻還是收回了視線。

“什麽臉面?”宋佘忻繼續問,“我讓你覺得丢臉了嗎?”

宋廉不可思議地看着她:“你覺得被接回來很光彩是嗎?”

宋佘忻不說話了。

“你承認錯誤,否則別吃午飯!”

宋佘忻昂着頭不說話。

“你認不認?”

“爺爺,你講點道理好不好,有人說你沒媽生沒媽養你也不生氣嗎?”

這句話徹底點燃了宋廉,他把拐杖重重地劈在茶幾上:“你再說一句?”

宋見秋徹底忍不住,她無視兄長的阻攔,大步流星地走過去擋在侄女面前。

“先停停吧,這個事就這樣了,誰也別再說了,你同意嗎?”

她十分厭惡這一段對話,再聽下去她就要控制不住情緒。作為同樣從小就失去母親的人,她知道宋佘忻面臨的都是什麽樣的輿論,而令她更為惡心的是,“沒媽養”這種話就連宋廉也對宋佘忻說過。

年長者因為是年長者就永遠不需要道歉嗎?

“你讓她道歉,”宋見秋一來,宋廉的語氣稍緩和了些,“你們慣出來的好孩子。”

他有時很不願承認,可他真的有些害怕自己的女兒。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感覺宋見秋總有種能提刀殺了他的瘋勁,父女之間究竟為何會變成這樣呢?曾經那個他捧在手心裏的驕傲呢?

宋見秋回頭看向侄女,宋佘忻仍然一臉倔強。

“宋佘忻,你要為你剛才說的那句話道歉,”宋見秋說,“不能那樣和爺爺說話。”

她不評價其他的事,可是對爺爺說那種話實在是忤逆。無限寵溺和古板苛刻的天平中,宋佘忻的教養是宋見秋一點點培養的。

宋佘忻張嘴想要反駁,宋見秋淡定道:“剛才你說的那句話,你覺得合适嗎?”

宋佘忻不說話了,宋廉也沉默着。

“對不起,”宋佘忻最終說,“爺爺,我不該那樣說你。”

宋廉依然不表态,宋見秋等了他幾秒,牽上宋佘忻便朝大門走去。身後似乎有保姆和宋銘的挽留聲,可她毫不猶豫地甩門離開了。

坐在宋見秋的車裏,宋佘忻終于忍不住啪嗒啪嗒地落下淚來。宋見秋不說話,她盯着方向盤上的車标沉默,身旁侄女的哭聲一直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姑姑,你知道……”宋佘忻終于開始說話,哽咽讓她不得不一直停頓,“他們說我沒媽媽,說我是沒人要的,我爸班上的學生就傳他有病不能生,說我是他花錢買來的。”

幾句話像刀子一樣插進宋見秋心裏,她何嘗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感受,年少時的自己只能裝作毫不在乎來獨自承受這些,如今的侄女卻有奮起反抗的勇氣,她覺得這樣或許比她要好些吧。

可竟然還是會痛苦到哭號。

她從沒有想過,在她漫漫黑夜一般的人間,她究竟獨自咽下過多少次崩潰大哭才走到如今。

“我沒事,姑姑,”宋佘忻的哭聲平緩了些,可還是抽噎着,“我反正打回去了,我看他們以後誰敢惹我。我只是恨我爺爺不理解我,他又沒有站在我的處境,怎麽能那麽正義。”

宋見秋不知道該說什麽,宋佘忻似乎也沒需要她說什麽,她抹掉最後一道淚水之後昂起頭來:“走吧,去吃什麽呢?”

是,這樣的插曲對她們來說或許真的算不得什麽。宋見秋想了想之後啓動了車子:“吃什麽,你定吧。”

沈未明有很多天沒見過宋見秋了,自從上次小忻來跳過舞,宋見秋就沒再來過。

在忙什麽呢?這種話聊天時候可以随口問出來,專門傳一條短信來說就顯得有些刻意。她現在對那人的生活其實已經有所了解,宋見秋和她透露過一些,演出大概一個月兩次,其他時間就是不停的練習和排練。宋見秋說她家裏有做了隔音效果的房間,沈未明還想過以觀摩學習的借口去做客的可能性。

不過她最近忙着宣傳的事,可以說也是焦頭爛額。她花錢請了樂隊和她一起去大學城那邊搭舞臺唱歌,免費的表演總還是很吸引人,這種打廣告的方式雖然有些費錢,但的确是最有效的。中秋節前她連着幾天去那邊演出,最後一天已經顯出疲态。

她拖着疲憊的身子回了酒吧,周內十點半,店裏黑咕隆咚的,顯然是已經沒人了,她推門進去,只開了鑲嵌在牆上的黃色燈帶,坐在舞臺上享受這份平靜。周內的打烊時間定得這樣早,除了練琴之外,或許就是為了這段獨屬于自己的時間吧。

她放不下對樂器的這份感情,沒有了樂器,她是個一無是處的人。很多年前她做了很多不能原諒自己的事,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贖回這份罪罰。

其實面前是有一條路的,那條路太具有虛幻的誘惑力,讓她想要不顧一切地走上去又總是在臨門一腳退縮。

很多很多人告訴她,別追了,這樣已經很好了,別再去追求那些虛無缥缈的東西。還有人說,我們都已經不再年輕。

可她不想放棄,她需要更為堅定的內心,在這條已經不敢和同伴交流的道路上,在已經被說過無數次務實一點的當下,她需要再來一個人告訴她:請為了自己的夢想,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鈴铛叮鈴鈴響,沈未明很僵硬地轉身,宋見秋站在那裏看向她。

“沈老板,抱歉打擾,只是突然很想喝一點檸檬汁了,不知道——”

“請進,”沈未明打斷了她,這次的笑容更像是一種嘆息,“說過了吧,小店随時歡迎。”

既然有這樣的緣分,就讓繁文缛節都溺死在海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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